十一接过小珑儿递来的茶,眼底显而易见的不屑,“恐怕宋昀并不欢迎你的道谢。”
于天赐种种阻挠,并不愿宋昀趟这浑水;想来宋昀舅父也该是个谨慎人。韩家得罪的人敢一举夷灭花浓别院,他们又怎敢承认是宋昀救了韩天遥?
但韩天遥答道:“会欢迎的。”
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悲喜伤怒。但他手中短剑已然出鞘,烛光下锋芒皆露,冷森森地直砭肌肤。
小珑儿不觉退开两步,心下有几分不解,明明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连神色都似未见太大变化,怎么忽然间便让人毛发耸然,陡地浑身寒凉起来?
十一却毫不在乎,甚至顺了韩天遥的话往下说道:“如果能保他们富贵荣华,又能保他们不会为人所害,他们当然会欢迎。”
韩天遥目注短剑上流转的凛冽光色,却转过话头,缓缓道:“提刑司所派宦员已经得出初步结论,夜袭花浓别院的,是宁罗山的山匪。”
“山匪?”十一倚着软枕,漫不经心地喝茶,“这倒也可能。宁罗山距越山颇近,听闻有一些是当年从江北流窜过去的盗匪。而江北……”
韩天遥接口道:“先父当年曾随柳相北击魏人,并将部分依附魏人的盗匪击溃。这些盗匪里有少部分的确在混乱中随难民一起逃到江南,不排除有人在宁罗山落脚。”
十一指尖紧捏茶盏,却笑道:“这不对上了?若再有宁罗山的山匪自己招承,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她的笑声有些虚恍,叫人一时分辨不出,她的话语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随口嘲讽。
“铁板钉钉!”韩天遥笑意寒冽,“当年柳相不明不白被害,先父不顾祖父再三拦阻,执意上书弹劾施铭远,终究被贬恩州,气怒生疾;后来虽被赦,却已不及返京调治。可惜他戎马半生,竟落得客死异乡!祖父因此再三严命,令我不得从政,只在山野间安闲度日。如今,韩家当真沦落至此,连那些听得韩家之名便丧胆而逃的山匪都敢奔来报这二十年前的旧恨?”
十一唇色很淡,眸光却极清明,了无大醉后的迷离,“你认为,不是山匪,而是……”
韩天遥低低吐字,“怀璧其罪而已!”
韩天遥之父韩则安亦是名将,却被贬而死,韩天遥对施铭远当是恨得切齿。
可老祈王韩世诚明知施铭远的背后,是正得宠掌权的云皇后,几乎是半强迫地要求嫡孙放弃报仇,并且远离朝堂。韩世诚父子威名远着,极得人心,而楚帝始终念着韩氏的忠诚勇猛,见韩则安、韩世诚先后病逝,多次征召韩天遥出山,欲厚加封赏,均被韩天遥以种种借口推托不出。
韩天遥都能隐忍下那样的仇恨,那些山匪明知韩家并未失宠于君王,而且鲁州还有一支愿意听命于韩家的忠勇军,会为二十年前的旧恨一举夷平花浓别院?
何况当年战事,说到底,韩则安不过奉命行。事而已,真正的指挥者乃是当时挥军北伐的柳相,如今那两位也已遇害,又有多少的仇恨消解不掉,还要算到韩天遥和他的妻妾奴仆身上?
十一微微阖眼,心头有什么揪着似的阵阵疼痛。
她很想再去抓酒袋,却只是更紧地捏住茶盏,捏到指骨发白,才小心地啜了一口,低低道:“怀璧其罪……”
韩天遥目注着她,似乎在等她细问。
但十一终究什么也没问,只道:“唔……既然你信不过提刑司,自己去追查也好。”
韩天遥静默片刻,简洁地答道:“我会回京,出仕。我会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他是韩家嫡孙,若决心出仕,以父祖荫恩,君王必赠以高宦厚禄;而韩天遥既暗示能保宋昀富贵平安,朝中必也另有安排,方才有此把握。
韩家少主素以风。流闻名,一夕剧变后,当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见十一沉默,韩天遥便站起了身,“待会儿用点饮食,别再喝酒了!听宋昀说,你很喜欢逍遥酒庄的酒,我已约了他明日和你同去那里喝酒。若你再喝醉了,只怕明日没了胃口去品那美酒!”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冷峻,只在最后一句时又低了些,如隔了窗嗅到的酒香,不觉烈意,只觉清醇,甚至沾了微风的柔和。
小珑儿忙相送韩天遥出去时,十一依然在床榻上出神。
一直紧扣茶盏的手不知怎的一松,半盏茶水泼在了衾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打了个寒噤,慢慢抱住了肩。
“泓……宋与泓,你在做什么?”
茶水已在衾被上慢慢洇开。
被上绣的是崖上青松,云际鲲鹏,意为鹏程万里。
此去京城,到底是谁的鹏程万里?
十一无酒不欢,有美酒自然不肯错过。
第二日去逍遥酒庄的,除了她和韩天遥,还有闻彦和妹妹闻小雅。
几人在酒庄门口见到宋昀时,闻小雅早得了兄长吩咐,抢上前向宋昀行礼。
“前儿小雅无礼,得罪宋公子,这厢给公子赔礼,请公子大人大量,莫和小雅计较!”
宋昀忙笑道:“闻姑娘客气了!那日在下也有不到之处,也祈闻姑娘见谅……”
二人算是一笑抿恩仇,而那边已见传说出性情怪异的主人家带了伙计满面堆笑迎出,径穿过熙熙攘攘的前院,进了后面一间敞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