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阁笼寒,竹影筛月,青山朦胧在月色里,约略的轮廓成了园林温柔的背景。
倚山而建的一所竹楼占据了园子的最高处,与越山那竹楼有些仿佛。但楼畔叠石为假山,山旁挖小湖,湖边立水榭,建小亭,植梅柳,栽芙蓉,无处不是幽雅景致,却又透出皇家富贵,令人称羡不已。
而此处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处皇家苑囿而已,甚至根本不在皇宫。内。
见识过如斯富贵的朝颜,真的甘心在越山竹楼之类的地方粗茶淡饭一辈子?
又或者,只是恋恋于与世隔绝的酒乡?
楼上未掌灯,却开着窗。霜雪般的月色落到窗口坐着的那男子身上,便融化般柔软下来,温默地敷于他素淡的衣衫。
眉目俊秀,清雅出尘,温润如玉,正是宋昀。
晋王世子,宋昀。
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为辛苦半年攒的两串买书钱便被得走投无路的少年,曾以为把自己灰色的天地涂亮只是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他到底安然地坐到了这里,居高临下地围观着别人的生死,以及那些人眼里即将变作灰色的天地。
于天赐待他已不敢如从前那般颐指气使。
他躬了身说道:“世子只是奉皇后之名秘密引禁入园,下面的事自然有施相暗中安排处置,世子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下方已有一队禁军被人引入。火把下,但见这队禁军衣履鲜明,气宇轩昂,连奔跑的动作都是皇家卫士独有的整齐划一,怎么看都无法可挑剔。
宋昀扶于窗棂仔细观望,皱眉道:“他们真是贼人仿冒?”
于天赐犹豫片刻,方轻声道:“这些人应该大多是凤卫,当年都在京中待过,才干军纪都在寻常禁卫之上,若非皇后、施相未雨绸缪,料敌先机,只怕真能被他们蒙混过去!”
“凤卫?当年朝颜郡主所领的凤卫?”宋昀指间一紧,“里面关的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把凤卫引来?”
于天赐低声道:“是凤卫统领路过。如今来救的,必定是他师弟齐小观!或许还有……”
他仔细地往下看着。
一呼一吸间,宋昀胸口闷闷地疼。
他不认识路过,但他记得那个侠义心肠随时愿意帮助别人的小小少年。
这两个人,应该都是朝颜极亲近的人。
火把晃动间,有位头领模样的高个男子忽然顿住,幽黑却凌锐的眸子向后一扫,招手向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立时便见部属中分出一队来,先去将园门和几处要紧路口扼守。
如此安排,外面若有敌人来袭,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全身而退的机率也便大了许多。
于天赐忽失声道:“这是……”
宋昀已经看出来了。
这男子便是韩天遥。
韩天遥来杭都未久,京中宦员大多陌生,此时他身着宫中禁服色,面色涂黑,贴了胡须,夜色里乍看着与大内禁卫中某位虞侯颇是相像。只是他身材高大,黑眸深邃,行止间有种与众不同的峻洁傲岸。二人近处看时或许还会疑惑,但此时居高临下,却是先留意到他的身材气度,然后才注意他的面容,竟立刻将他认了出来。
于天赐看韩天遥走进去,愣了片刻才笑起来,“施相本就说留着他终是祸患,不料今日自投罗网,极好!极好!”
忽觉身畔宋昀淡淡看着他,似乎面色有异,才觉自己兴得有些失态,忙干笑两声,说道:“事已至此,世子心中大约也明白得很。自两年前京中相见,施相便一直欣赏世子,才遣我悉心教导;世子入京,即刻便被安排跟皇后相见,同样亦是施相之谋。若非施相,皇上、皇后不会连那四名候选世子的宗室子弟都不见,当日便决定立公子为世子。”
宋昀眸光幽深如水,随即清浅一笑,“先生引我入竹楼居住,以琴棋山色相陶冶性情,令我气质温润文雅;又叫我改习王氏书法,多读道家经书,连衣着都尽量清素……只是为了……让我不仅容貌与宁献太子相似,连才识气度都渐渐与他相近?”
于天赐笑道:“自古天心难测,若非施相久在朝堂,深知帝后对宁献太子的思念,真的很难如此顺利!”
宋昀似又见到与十一分开那夜的湖水,似深似浅,缈不可测。
但他依旧笑得恬静温和,“施相瞻远瞩,实非常人所及!”
那位稳居相位近二十年的大楚宰相,只怕想得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深远许多。
他是施相所能择到的最好棋子,温和谦逊,家世寒微,朝中无人依傍,却最有可能一步登天。
外面厮杀声起时,宋昀低下头,捧一盏芳香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