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

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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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记忆与印象2(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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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下午回到家,坐着发呆,既为自己的立场懊恼,又为自己的出身担忧。这时小恒来了,几个星期不见,他的汇报已经“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嘿,知道吗?珊珊他爸有问题!”

“谁说?”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这新鲜吗?”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没回家了。”

“又吵架了呗。”

“才不是哪,人家说他是修正主义分子。”

“怎么说?”

“说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谁是?”

“街东头的辉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湾!”

“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北屋老头,几根头发还总抹油,抽的烟特高级,每根都包着玻璃纸!”

“雪茄都那样,你懂个屁!”

“9号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么你猜?徐有财。反动不反动?”

我不想听了。“小恒,你快成‘包打听’了。”我想起奶奶的成分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该怎么算?那天我没在家多待,早早地回了学校。

学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国都出了修正主义!初时,阶级营垒尚不分明,我战战兢兢地混进革命队伍也曾去清华园里造过一次反,到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家里砸了几件摆设,毁了几双资产阶级色彩相当浓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红五类”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几个不红不黑的同学便早早地做了逍遥派。随后,班里又有人被揭露出隐瞒了罪恶出身,我脸上竭力表现着愤怒,心里却暗暗地发抖。可什么人才会暗暗地发抖呢?耳边便响起一句话现成的解释:“让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去发抖吧!”

再见小恒时,他已是一身的“民办绿”(自制军装,惟颜色露出马脚,就好比当今的假冒名牌,或当初的阿Q,自以为已是革命党)。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不便说什么,惟低头听他汇报。

“嘿不骗你,后院小红家偷偷烧了几张画,有一张上居然印着青天白日旗!”

“真的?”

“当然。也不知让谁看见给报告了,小红她舅姥爷这几天正扫大街哪。”

“是吗?”

“西屋一见,吓得把沙发也拆了。沙发里你猜是什么?全是烂麻袋片!”

四周比较安静。小恒很是兴奋。

“听说后街有一家,红卫兵也不是怎么知道的,从他们家的箱子里翻出一堆没开封的瑞士表,又从装盐的坛子里找出好些金条!”

“谁说的?”

“还用谁说?东西都给抄走了,连那家的大人也给带走了。”

“真的?”

“骗你是孙子。还从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头老太太跪在院子里让红卫兵抽了一顿皮带,还说要送他们回原籍劳改去呢。”

小恒的汇报轰轰烈烈,我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晚上,母亲跟奶奶商量,让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奶奶悄然落泪。母亲说:“先躲过这阵子再说,等没事了就接您回来。”我真正是躲在角落里发抖了,不敢再听,溜出家门,心里乱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学校。

几天后奶奶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奶奶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

母亲还告诉我,小恒一家也走了。

“小恒?怎么回事?”

“从他家搜出了几大箱子绸缎,还有银元。”

“怎么会?”

“完全是偶然。红卫兵本来是冲着小红的舅姥爷去的,然后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东西。”

几十匹绫罗绸缎,色彩缤纷华贵,铺散开,铺得满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灿烂。

小恒妈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银元一把一把地抛起来,落在柔软的绸缎上,沉甸甸的但没有声音。

接着是皮带抽打在皮肉上的震响,先还零碎,渐渐地密集。

老海棠树的树阴下,小恒妈两眼呆滞一声不吭,皮带仿佛抽打着木桩。

红卫兵愤怒地斥骂。

斥骂声惊动了那一条街。

邻居们早都出来,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涌进院门,然后也都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有人轻声问:“谁呀?”

没人回答。

“小恒妈,是吗?”

没人理睬。

小恒妈哀恐的目光偶尔向人群中搜寻一回,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

没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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