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黎漠和高以梵在一起。高以梵有两大爱好,一是玩真人CS,另一个就是听交响乐。他形容自己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黎漠是在法国长大的,没受过国内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对于四个字的成语向来一知半解。他不知道高以梵是否用词恰当,但意思约莫明白,觉得这人真是恬不知耻。他一直认为高以梵是伪绅士、真二货。
那天晚上有场室内音乐会,演奏者是来自意大利的组合“斯特拉迪瓦里六重奏”。室内乐的规模一般都不太大,小剧场,两三百人。因是首场演出,来的大部分是音乐圈里的人,黎漠和高以梵算是业余爱好者的代表了。
座位呈圆形摆放,舞台在中央。这个组合很独特,它的独特不是指演奏有着魅惑观众的魔力,而是他们每一位成员都是顶尖的艺术大师,都在罗马圣塞西莉亚音乐学院乐团中担任独奏,并且还拥有一把有着悠久历史的提琴。
第一支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佛罗伦萨的回忆》,旋律奔放而缠绵,小提琴温柔、热烈、轻快,中提琴优美、柔和,大提琴浑厚、明亮,各声部都配合得极其默契。闭上眼,任感官沉入提琴的世界,轻易就掀起对岁月无尽的怀念。
“据说老柴有点神经质,酗酒、赌博,经常暗自哭泣,对于自己的作品毫无自信,并且还有同性恋倾向。”演奏会开始没多久,高以梵就凑到黎漠的耳边小小声地说道,很是兴奋。
黎漠命令自己专注于舞台上的演奏,忽视耳边那只嗡嗡叫的苍蝇。
高以梵以为他没听到,舔舔嘴唇:“他有一个红颜知己,是个富婆,人称梅克夫人。冬天的晚上,满载着情意的音符装进信封,穿过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寄给远在乡下的梅克夫人。梅克夫人看到后,掉下几滴泪,再给他寄上几千法郎。两人以这样的方式交往了十四年,通信一千二百多封,但从来没发生过别的事情。你说要是对方是个男人,他还会这么高洁吗……”
空间不大,粗重的呼吸都嫌失礼。高以梵的耳语,严重影响了别人的聆听。前排的几个人实在忍无可忍,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一柄柄眼刀直戳向高以梵和黎漠。高以梵的脸皮厚若城墙,没事人似的朝别人努努嘴,继续说道:“他的《第六交响曲》,本来他自己命名为‘人生交响曲’,至于这个‘人生’指的是谁的人生,却是一个谜。后人猜测是为同性恋悲怆命运而感叹的意思。”
前排的人握起了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揍人。高以梵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为别人不折服于他无私的科普而感到遗憾。
空气里飘浮的微粒子“啪啪”地冒着火星,舞台上演奏到哪个乐章,黎漠已没法去关注了,他恨不得立刻搬去火星,和高以梵这个八卦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在高以梵又一次把脸凑近时,他起身就走。高以梵还挺纳闷:“你要去哪儿?”
剧场外有茶室和咖啡馆,黎漠随便走进一间,高以梵跟在他后面埋怨道:“听得好好的,干吗走呀?那票可是我托了不少人才搞到的。”
黎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礼仪”这个词从来就不在高以梵的词典里。怪只怪自己不长记性,把他当成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了!
进剧场前黎漠把手机关了,就想好好地看一场演出,但今晚注定是与斯特拉迪瓦里六重奏擦肩而过了,于是愤怒地瞪了高以梵一眼,再把手机开了机。
短信和来电铃声争先恐后地涌出手机,把黎漠吓了一跳。看看号码,是吉林。吉林和黎漠算是同行,不在同一家公司,但两人现在都在负责同一项立交桥工程。黎漠是桥梁设计师,而吉林是施工助理。
电话一接通,吉林就开始哽咽:“黎哥,你快过来,晓冬出了车祸。”
“谁?”黎漠一时没听清。
吉林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周晓冬……周晓冬……她被一辆装混凝土的大车给撞了。”
黎漠这回听清楚了:“送……送医院没?”周晓冬是施工方的总工程师,他们经常打交道的。这个消息让黎漠惊呆了,但他也有点不明白,这个时候,吉林的电话不应该是打给他们公司老总和医院,或者是交警吗?
“我们现在就在医院,晓冬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快点,不然就……”后面的话吉林不忍说出口,想必黎漠是懂的。
黎漠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有点恍惚。他和周晓冬似乎没这么熟,不过现在可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开车,送我去医院。”他慌乱地对高以梵说道。
高以梵看黎漠的样子,也没敢多问,一路猛踩油门,黑色保时捷几乎是飞到了医院。
五月的北京,气候宜人,连续多日晴朗,气温高,但还不算热。两个人着一身黑色礼服冲进急诊大楼,走廊上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紧张的气息让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急促促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上回响,像催命的鼓点。黎漠的神经绷得生疼,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
急诊室外,吉林坐在金属长椅上,头低着,双手插在头发里。黎漠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哆嗦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晓冬……在手术室?”黎漠朝手术室看了看,里面很安静,一个护士背对着门正在配药。
吉林其实挺想笑一下的,可是没成功,嘴角耷拉下来,泪水溢出眼眶:“晚了……半小时前,晓冬走了……”
黎漠身子一软,要不是有高以梵托着,他就要瘫到地上了。
他还是去看了周晓冬最后一眼,样子并不太难看,脸部连擦伤都没有,只是整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从医院出来后,黎漠狠抽了三支烟,才稍微好受点。
“你和那个女人……是女人吧,是啥关系?”高以梵小心翼翼地问。他站在黎漠身后,没看得太清,隐约看到躺着的人是短发,身形消瘦,可能长期在工地待着,皮肤都晒成了小麦色。
黎漠把手中的烟头扔进路边的花坛里,夜已深,路灯的光束像一把伞徐徐罩下来。他站在淡黄的灯光下,困惑而茫然。
“我不知道。”不是矫情,也不是逃避,他是真不知道。和周晓冬除了工作上有联系外,他们就一起喝过两次酒、抽过几次烟。哦,还看过一次星星。平时连短信都很少发的。
高以梵抓了抓头:“那就奇怪了,按理说一般人在临终前念着的那个人,要么爱得切肤,要么恨之入骨。你又没灭她全家,也不可能欠她钱,那应该就不是恨。难道……她暗恋你?”
黎漠投去一道严肃的目光:“这个笑话很冷。”虽然是女子,但周晓冬的行事和为人都很爽直,与人沟通也很愉快。她要是喜欢上一个人,绝对不遮不掩,会坦坦荡荡地上前告白。
“那总有一个原因啊,你再想想。”高以梵半信半疑。
黎漠认真地想了一年多,却一直没有答案。
立交桥今天竣工验收,工地上到处彩旗飘飘,大幅标语在七月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搭建的简易工棚里像蒸笼一般,空调转得飞快也无济于事。黎漠把图纸一一叠好放进包里,连文件夹都是烫的。明天这里就要拆了,休整一阵后,这里的人将各自奔向下一个工地。
他的办公桌在最后一排,周晓冬在第一排,桌上的东西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大家有时宁可两个人挤一张桌子,也没人想过要占她一点地方。一项大的工程,有一两起意外事故也不意外。忙碌的日子里,很少有人会提起周晓冬。岁月从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而放慢脚步,四季也不会因一个人的消失而改变秩序。
“黎哥,你在这儿呀,可让我好找。”吉林汗如雨下地从外面进来,撩起T恤下摆胡乱擦了把脸,“走,我们一块去桥桩那儿合个影。”
“就你这光辉形象……”黎漠指指他被汗濡黄的T恤,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大家都在北京城,想什么时候见就打个电话,别搞合影那一套,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