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说的轻松,然而方墨白跟段重言心里都明白,方墨白回京,如今又升了禁军,摆明了京城风向不对,皇上对方家“青眼有加”,如今永安王爷给方墨白说亲的消息必然也走漏出去,相国在这会儿插上一脚,并不是他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了,而是要笼络方墨白,也是以此试探方墨白的态度。
而对方墨白来说,如果他拒绝了相国家的亲事,选择了云芳郡主,那么就代表他同相国之间是在敌对的关系上。
所以表面看是说亲,实际上却是在站队。
段重言喝了口酒,摇了摇头:“炙手可热也不妙啊。”
方墨白嘿嘿笑了几声:“是了,让我有种重回昔日时候的感觉,只是,当初只觉得年少得志,但是现在,却反而有种无端的恐惧。”
段重言看他一眼:“高处不胜寒吧,那你打算如何?是要答应永安王爷,还是答应相国?”
方墨白笑笑,忽然道:“我谁也不想答应,谁也不想投靠,靠谁也是没有用的……罢了,暂时不想那些,还是喝酒。”
两人各自又喝了一碗,段重言有些不胜酒力,眼神略有些迷离。
方墨白见他有些喝醉的模样,便故意逗他,便说道:“你先是得罪了皇上,又得罪了相爷,如今你家里又生了事……你居然还有心在这里喝酒,若是给人知道了,恐怕各种都要罪加一等。”
段重言道:“那又如何?尽管来罢了。”
方墨白道:“我不在京这两年,你的胆气也见长了。”
段重言哈哈一笑,他极少如此大笑,此刻笑容如夏花一般,十分惊艳,段逸在旁边也看呆了。
段重言一笑又收敛了,如夏花凋谢,却另有一种美,说道:“我也不知,我竟沦落如此地步,本欲尽孝却最终落得出门,本欲尽忠却还是落得降职,是了,或许这就是命,就好像是方伯父,先前那么忠郑廉明,却是那个下场,倘若不是那一场……此刻,我跟纯明……”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似知道空自追忆也是无用的,于是只举起酒碗,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全喝光了。
方墨白听他说起方家的事来,略微触动心事,一时沉默。
段重言伏案不动,隔了会儿,却又坐直身子,道:“是我多嘴了,又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我自罚!”他抬手取碗,却发现碗已经空了。
方墨白见他喝的有些猛,便道:“你还是少喝点儿吧。”
段重言自己去抱坛子,方墨白见状,只好又给他倒了半碗。
段重言端起碗来,目光迷离地看着里头酒水:“我很久没喝的如此畅快了,要多谢你陪着我,墨白,也只因是对着你,我也才敢这样喝。”
方墨白眉头一蹙,只说道:“别说我没提醒你,要喝,就喝快活酒,千万别喝闷酒。”
段重言笑了一笑,仰头又喝,方墨白急忙道:“别只喝,吃点菜,逸儿,给你爹夹菜。”
段逸机灵,赶紧夹了一筷子肉给段重言,段重言看他一眼,竟默默地把肉吃了。
段逸便看段重言:“爹,好吃么,我再给你夹一块儿。”就又捡了几样,夹在段重言面前的碟子上。
段重言默默无语,段逸给他什么,他便吃着什么,格外地“温顺”,吃了几筷子,渐渐地脸上泛红,便丢了筷子,半伏在桌子上不动。
方墨白便笑道:“逸儿你看,你爹要喝醉了。”
段逸看了一眼,偷偷说道:“舅舅,酒好喝么,我能不能喝?”
段重言听他们两个说话,忽然支起身子来,目光烁烁地看向段逸。
段逸以为他要训斥自己,赶紧转移话题,只问道:“爹,你喝醉了?”
段重言一声不吭,忽然将他抱过去,搂在怀中。
段逸见他不像是责怪自己的,正在庆幸,却听段重言忽然说:“逸儿,你是我的儿子。”
段逸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我当然是爹的儿子。”
方墨白大笑:“说你喝醉了吧。”
段逸挣扎着探出手来,摸摸段重言的脸,觉得热热地,就道:“舅舅,喝醉了就是这样的吗?”
“还早呢,”方墨白又喝了口酒,“醉得厉害的人,尤其会胡说八道,有的人喝醉了,就会变成跟平日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段逸有些害怕:“舅舅,我不要爹变成另外一个人。”
方墨白笑道:“你不是嫌他不理你吗,你瞧他现在,多喜欢你的样子。”此刻段重言抱紧段逸,在他头上蹭了蹭,喃喃低语:“逸儿是我的儿子,纯明……这是我的儿子。”
方墨白本来觉得好笑,看了会儿,却觉得有些奇怪,便道:“重言?……真醉了……来人,去准备两碗醒酒汤。”
仆人自去了,方墨白怕段重言跌在地上,便过来扶他,忽然之间一惊,却见段重言低着头,竟落了泪。
段逸也发现了,小孩瞪大眼睛,继而抓着段重言道:“爹,爹怎么哭啦!真喝醉啦。”
段重言抬头,眼中一片模糊,方墨白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段逸心里有些发慌,慌忙抬手去替段重言擦泪,段重言却自抬了头,泪顿时从鬓边洒落,他看着头顶那一轮半圆不圆的月亮,喃喃说道:“呀,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方墨白听他忽然吟诗,倒是微微松了口气,哭笑不得:“没想到你喝醉了竟是这样……”
段逸却兀自有些慌张,索性抱住段重言的脖子:“爹,你不要喝了。”
段重言低头,对上他的眼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又有什么了得?我倒是觉得此刻好。”他摸索着,又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