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悦你。”
站在云驾上, 云起听见那人的声音在整个大殿来回响彻,轰鸣震颤着他的心房——
“我愿送你,我余生所有的春夏秋冬。”
云起掩在袍袖下的双手慢慢地攥了起来,眼瞳里映着的人唇色很淡, 面色有些苍白,他能看见他的叶子提着长剑的指尖都在轻轻地颤。
这剑舞至一半时,云起就想要阻止了——叶子在损耗自己的真元和灵气,他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
可他到底还是按捺住, 一直等到这舞曲结束。
因为他终于知道他的叶子每天离开内宫是因为什么,叶子费劲了心力去筹划和准备的事情,他不舍得阻止。
……他亦不能阻止。
看着殿中仍笑望着他的叶子,云起再压抑不住心里汹涌的情绪, 他一步跨虚, 转瞬就到了苏叶子面前, 伸出了双手,把近在咫尺的虚弱得快要站不住的爱人拥进了怀中。
可这一次他不敢用力, 怀里的人仿佛轻成了一片羽絮, 好像只要一阵微风, 就能轻易把他的叶子吹到天边去。
云起只能垂下手去,隔着黑色的绸子与苏叶子的五指紧紧地扣拢在一起, 另一只手抵在那人后辈的蝴蝶骨上,他轻轻地亲吻着苏叶子带着一点雪融似的凉意的唇瓣。
在众人安寂围拢的大殿里, 两人忘我地亲吻相拥。
“你的余生都是是我的……”云起慢慢地收拢手臂, 将人完全包在自己的怀里, “我这一生和其后的轮回,都归属于你。”
他轻轻地吻怀里的人:“我亦心悦于你。”
***
秋去冬至,天气彻底凉了下来。
原本修者到了含芽境以上,便是寒暑不侵。
但这一年的冬天,魔帝陛下下令,将帝宫内宫的寝殿里,筑上了四个炭火不灭的火炉。
当鹅毛般的大雪第一次覆盖上整个魔城,魔帝陛下也是入冬以来,第一次从寝殿中踏了出来,去了议事的宫殿。
景七在议事的宫殿中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了突然出现的魔帝。
不出所料,男人的神色和目光都已阴沉到了一个极致。
那种暴戾和杀意,被男人深深地压抑在深处,景七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他不知道那紧紧绷住的弦什么时候会断掉,他更不知道,若是那弦断了,这天下又会是如何一番血雨腥风。
又或许,血雨腥风也不足够。
“何事定要我出面?”
压抑的声线带着沉冷的低哑,在殿中响起。
景七深揖一礼,恭敬地将手中万年玄冰所制的封石凌空送了过去:“陛下,最后一系神脉灵物七色金的灵晶已经寻得。”
云起拂袖,将那封石收入黑戒中,却是连看都未查看一眼:“无旁事了?”
他气息微动,显然是就要重新跨入虚空中离开。
“陛下!”
景七却是突然跪了下去,咬牙叩首——
“您何时晋神?”
“……”
云起身形蓦然一顿,下一刻,他眼瞳冰彻,寒凉的目光冷冷地钉在景七的身上。
那充斥着暴戾杀意的目光甫一落在身上,就如同实质化的一座山一般无法承担的重负,景七只觉得呼吸都难以继续,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角淌了下去,但即便心胆具颤,他还是紧紧地咬住了牙齿,脸色苍白地继续开口——
“五系神脉灵物灵晶与五系神血兽族兽晶都已聚齐,只需要您再炼化这最后一块,不必寒琼仙草也可踏破神凡之禁——万年呕心沥血皆为此刻——请问陛下……”
景七红着眼眶抬起头来,颤栗着身体直视已在暴怒边沿的男人,下颚骨紧绷——
“何、时、晋、神?”
云起的眼瞳,在这一刹那蒙上一层血色的阴翳,狰狞的青筋在他的额角迸起,那原本清隽绝世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景七,你找死吗?!”
“……”
景七身上的衣袍几乎要被那可怖的威压带来的汗水湿透,但即便仿佛冰冷的匕刃紧贴着喉骨的杀意也并没有让他退缩,他将头狠狠地磕在地上——
“魔后殿下之伤,已无回天之力——请陛下万万不要一时冲动,行了——”
“景七——!!”
男人近乎癫狂的嘶吼在整个魔城帝宫的上空响彻,天空中一道惊雷竟是硬生生划破了这漫无边际的纷飞雪幕。
这片苍穹下,听见这声暴喝的众人无不瑟瑟。
生怕一个不慎,那声音的主人就叫这魔城之中血流成河。
而此时议事的宫殿中,景七同样眸子微栗——他身旁的半个宫殿,已经在男人刚刚暴怒而发的一道剑气里完全湮灭,而那道焦黑痕迹距离自己身体最近的位置,连半寸距离都不到。
景七并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惹怒魔帝陛下,那下一刻灰飞烟灭的,就会成了他自己。
但他似乎也不能够再惹怒男人了。
因为他已经把这世上能伤这个人最深的话都说了出来,以致咆哮之后的男人神色狰狞痛苦得仿佛在承受什么生不如死的酷刑。
如果有选择的话,景七同样喜欢那个恣肆随性而又永远眼眸澄澈得像个从未历经世事的幼童一般的苏长老,他也同样不想给那个人判定无力回天的死局——可事实就是,这场天定的杀局本就无路可走。
而那位苏长老,让他们的陛下系挂深爱,快逼得他们的陛下也一同跟了去。
这是他们追随了万年的陛下,景七不能想象也决不允许——他们的陛下就这么因为一个人而选择放弃晋神……甚至放弃生命。
“陛下……”
景七还欲开口,但上位的男人已经冷静下来,那双如墨的眼瞳此时见不着一点光色,仿佛内里是一片死寂而了无声息的天地。
但他阻隔了景七的话音,同时起身离去,唯有一句尾音留在这议事的宫殿里——
“你们若再逼吾一次,吾即毁了这金系灵晶,断了晋神之路。”
在议事殿里呆立了许久的景七,半晌后颓然地伏下身去。
***
在这魔城地宫最温暖的地方,云起的身影一虚,然后跨步出来,正落在寝宫的那张大床的榻边。
这寝宫之中,四座火炉将整个房间炙烤得如同初夏,然而床榻上的人,依旧是裹着厚重的衾被。
见到云起的身形出现在榻边,床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露在外面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蝶翼似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张开。
“你回来啦……”
“……”
那人喑哑无力的嗓音,让云起本就无意识地握紧的双拳上迸起扭曲的青筋,几乎是费尽了全部的意志力,云起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上了榻,隔着厚重的衾被,轻轻地拥住里面的人。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嗯,我回来了。”
“我听见有很轻的簌簌,但是听不清楚……是外面下雪了吗?”
云起扶在衾被上的手臂抽搐似的抖了一下,片刻后他吻了吻怀里人的发顶:“对……下雪了。”
“那太好了啊……你最喜欢雪景了……”
“……嗯。”
“不知道……寒琼峰上的雪,有没有停……”苏叶子声音轻得像要散尽,“那是我答应给你的雪景……如果停了……多可惜……”
“不会停。”
云起的声线轻轻地颤着,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飞快地扑下,跌得粉碎——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雪景……永远都不会停。”
“我好想回去看看啊……云起……”苏叶子茫然地睁着眼眸,只是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已经聚不起焦点,他看着虚无的空气,声音很轻,“我想回寒琼秘境……你坐在石榻上……我长在你身边……那里阳光好舒服啊……云起……”
“明年春天——”云起的眼泪扑簌而无声地滚落,他的声音重重地哽咽了一下,“明年春天我带你回去——”
“……好啊。”
苏叶子慢慢地合上了眼,唇角一丝淡得快要消失不见的笑意。“我还想……陪你……再看一次寒琼的雪……景……”
“叶子……”
云起的声音沙哑而歇斯底里,痛苦得近乎哀嚎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宫殿里。
“……为了你我可以不再做半点恶事、我可以像你一样去救天下人……我愿意赎我所有的罪过、我愿意还我欠这天下我欠任何人的一切……只要你别离开我,叶子……求你别离开我……求你……”
一只纤白得像是要透明了的手掌轻轻地抚了抚男人的头。
“别怕……我答应过你的……”那个声音有些后力难继地停了片刻,才继续,“离开之前,我会知道……告诉你该去哪里……”
***
苏叶子最终还是没能等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离开的那天,整个魔域都在一场千年难遇的大雪里。
帝宫的寝殿依旧温暖得如同仙域的初夏,云起静默地坐在床边,像座被抽了魂的雕塑。
苏叶子没再裹在衾被里,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衫袍,坐在床上,看起来精神很好,唯独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透明。
这一次不是像要透明,而是云起伸手想握住他,却只能握到虚虚的影儿。
察觉这个事实的第一刻,男人的眼眶红得让苏叶子心疼。
“我很想陪你回去看雪景。”
苏叶子无奈地笑着,看了一眼自己快要透明的身体。“但没办法,看来还是不行。”
“你会去哪儿?”
等到一切情绪都平静下来,男人的眼瞳归于沉寂——那是一种苏叶子也从来没有见过的沉寂,在那里面,他看不见一点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