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南钰这位师父, 四人都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怎么也没料到, 择日不如撞日, 竟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相见了。
未见时, 南钰将这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作为师父, 乃世间最高大伟岸;作为上仙, 乃九天最博学广闻。
如今见了……呃,生而为凡人,的确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发如乱草, 脸如沟壑,胡眉纠缠,难觅双眼, 破铜烂铁环绕, 线头补丁傍身,别人乘清风而来, 他携尘土而至, 当真非一般俗仙。
“不必拘礼。”来者一扬手, 又是一袭灰。
四人相顾无言。
他们压根也没准备施礼好吗!
南钰绝望扶额:“师父, 难得下凡, 您就不能收拾一下门面吗?”
郑驳老没好气地给徒弟脑袋一下:“我是能收拾,这丫头能等吗, 但凡为师晚下来一点,她就给佞方填肚子了。”
“师父, 你怎么知道这里遇险了?”其实南钰有一肚子问题, 比如“为何出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云雾仙桥是谁做的”等等,但又怕这其中有些事情不便说,不好讲,便挑了个相对比较稳妥的。
郑驳老看看自家徒弟,又看看另外四张年轻脸庞——冯不羁在他看来亦可勉强归为少年人,示意去景亭里再说。
五人随郑驳老进入亭子,后者施法,亭子四周霎时竖起金色光墙,墙壁最终在亭子正上方封顶,将景亭与外面、甚至与九天仙界都彻底隔绝。
南钰知道,师父是怕隔墙有耳。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师父要讲的事情,非同小可。
“我这蠢徒弟第一次说起你们时,我便占过一卦,”无视南钰抗议的哀怨眼神,郑驳老看向谭云山,“他应该已经说过了,你,注定要成仙的。”
随心所欲、不修边幅的只是外貌,说到正事,这位庚辰上仙的眼睛里就有了非凡的气度。
谭云山肃然起敬,收敛随性,正色答道:“是的。”
郑驳老点点头,继续道:“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注定的事,尤其成仙,再大的仙缘,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所以你的卦象越笃定,内里便越蹊跷。”
“有人希望我成仙,甚至提前为我铺好了路。”谭云山心中已有判断。如果说先前只是隐约的直觉和猜测,那经过刚刚的“仙志阁一游”后,再无动摇。
郑驳老微微挑眉,有点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你比我这蠢徒弟聪明多了。”
谭云山摇头笑笑:“吃过苦头的才会多思多想,他不是蠢,是有福气。”
南钰不知道他是真的夸自己还是仅仅客气客气,更闹不明白为何会从那云淡风轻的声音里品出……一丝苦涩?
白流双和冯不羁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没南钰那般思来想去,满心满眼只有等待揭秘的好奇。
既灵却懂。
她见过谭家的人情冷暖,她听得出谭云山是羡慕南钰的。
原来这人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除了“想得开”,别无他法。
“你既如此通透,干脆猜一下背后之人是谁如何?”郑驳老道。
南钰惊讶:“师父你真的查出来了?!”
刚酝酿起来的郑重氛围被搅和得七零八落,郑驳老扯下肩膀的铁瓢就给了徒弟脑袋瓜一下,“当”一声,那叫个清脆。
南钰揉着脑袋闭嘴,不可谓不可怜。
谭云山忍俊不禁,淡淡的声音里还带着没来得及敛起的笑意:“珞宓?”
起初郑驳老还以为他在调侃自家徒弟,待听清那两个字,是真有点吃惊了,自下凡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啧啧赞叹:“你若上天,必成大器。”
谭云山道:“庚辰上仙抬举了。从踏上这尘水修仙路,那羽瑶上仙便前后两次下凡,第一次尚有缘由,第二次连个由头都不扯了,稍微想想,便知与我有关。”
郑驳老叹口气,讶异散去,重重的失落让他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老夫这趟算是白来了,还当自己雪中送炭呢,现下看,怕是连个锦上添花都难喽。”
“上仙千万别这样讲,”谭云山知道对方在打趣,但对着这唯一能得到真相的机会,他不敢有半点怠慢,“猜到珞宓不难,但她为何要助我成仙?若无上仙指点,我就是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这话还是很顺心悦耳的,但郑驳老依然不愿意轻易开口,谁让这小子啥啥都想得到,让他好没成就感:“不用想一辈子,成仙之后自然就知道了嘛。”
“师父——”南钰先急了,他和这帮家伙把自己师父夸得一朵花似的,如今形象是已然幻灭了,要是连一丝上仙气度都浪没了,他这个做徒弟的以后甭想抬头!
“知道了知道了,”郑驳老白自家没出息的徒弟一眼。几个凡人,不,还混着一只妖,自家徒弟全当宝贝似的,也不知道是劫数还是孽缘。重新看向谭云山,他再不卖关子,“你前世是九天的一个散仙,居蓬莱,羽瑶宫也在蓬莱,你与珞宓算半个邻居。”
“交好?”无关好恶,谭云山纯粹是顺着推测。
郑驳老道:“你与她是否交好我不清楚,但她显然待你是不一般的,至少我旁敲侧击了一些蓬莱的仙友,他们都记得曾有一位长乐仙人,是唯一可直接入羽瑶宫而不必通传的。”
“我……那位长乐仙人,总去羽瑶宫吗?”谭云山还是没办法将自己与之勾连融合。
“不总去,”郑驳老歪头想了想,似在回忆仙友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词,“倒是羽瑶上仙,总满蓬莱的找你。”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既灵有些别扭地看向旁处。听得心里闷,然而风景都被仙墙挡住了,看得人愈发闷。
她不想听长乐仙人和羽瑶上仙的前尘往事,可谭云山和郑驳老的声音还是交替入耳——
“依上仙所见,此二人该是如何?”
“你们少年人的事情,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懂。”
“怕上仙探来的不止如此,还望直言相告。”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子……如此说吧,姑娘定然是有意的,至于郎有没有情,只你自己心里清楚。”
“仙人贬谪投胎,定是犯错,上仙可知长乐所犯何错?”
“老夫久不出庚辰宫,能寻到的也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家伙了,个中缘由尚未寻获。”
“此番云雾仙桥也是珞宓所为?”
“你这话锋转得也太快……”
“是,或不是?”
郑驳老微微眯眼,他竟从一个毛头小子身上觉出了压迫感。
捋了下胡子,再无废话,干净利落一个字:“是。”
谭云山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郑驳老静静等待,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番“言语来往”让他对这位“前仙友”起了无穷兴趣,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值得付出精力的。
“多谢上仙下凡搭救。”谭云山再度开口,却已与九天前尘无关。
对方目光平静淡然,声音和缓从容。真心还是佯装?郑驳老居然也一时辨不清了。他不无郁闷地想,这大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别多想,下凡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这蠢徒弟。”
“不管怎么说,仍是上仙降服佞方,救我们脱困。”
郑驳老不再推辞。非亲非故,出手相帮,得声谢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这谢来得都有些晚了:“问清了前因后果再道谢,谨慎可佳,但容易让人寒心。”
谭云山浅浅一笑:“倘若上仙是我,发现自己这一世都在别人的算计里,还能毫无防备对每一个初相识的人坦诚以待吗?”
郑驳老无言以对,第一次庆幸自己胡子眉毛一把抓,即使尴尬,也无影无形。
“上仙知道《九天散仙志》吗?”谭云山忽然问。
这时候转话头的都是品性温柔者,郑驳老颇感欣慰:“当然,九天散仙虽多,但每一位仙友均要录于此仙志,做到有生平,记来处,明仙缘,清功德……”太过放松的结果,便是话基本说完了,才意识到问题,“慢着,此书卷藏于仙志阁,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不等谭云山回答,他先瞪自家徒弟。
南钰简直想击鼓鸣冤:“不是我!我一百年不去一回仙志阁,你就是让我说书名我还得想半天呢!”
“与南钰兄弟无关,”谭云山不疾不徐道,“刚刚昏迷之中,有人带我神游了九天仙界,恰好去了仙志阁,恰好见了这本书,又恰好看了长乐仙人那一页。”
郑驳老无奈笑笑:“世上哪有这般恰好的事。”
谭云山轻轻挑眉:“上仙不好奇那一页写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