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 九天泛起第一抹微光。
谭云山走出仙志阁, 抬头仰望苍穹, 原来仙界的晨曦和凡间也没有什么两样, 都是先从极不起眼处映出一道似有若无的浅白, 然后那白一点点染开, 悄无声息地驱散黑暗。
他知道, 很快,夜的黑暗就会散尽,那微光会变成彻底的明媚, 照着整个九天仙界苏醒。
就是不知忘渊里,是否也看得见。
二赴九天宝殿,再无人阻拦, 他直奔棋室, 天帝正对着一盘残局静默思索。先前被他破掉那盘已撤下,这是一盘新局。谭云山不知道天帝存了多少盘未破残局, 只觉得以天帝的棋艺, 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查到了?”天帝没有半分惊喜, 相反, 眉宇间的谨慎和怀疑居多。
谭云山能理解对方的反应,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进展会这样快,这样顺利。一切自然要归功于那位真人不露相的隽文上仙, 若让谭云山选九天最神之仙友,非隽文莫属, 但这话不好对天帝讲, 总不能说你何年何月因何事同帝后拌了嘴,都有人比你自己记得清吧。
思及此,谭云山决定略去过程,直奔重点:“天帝可记得百年前,于这棋室侍奉的众多仙婢中,有个叫青盏的?”
算不得多特别的名字,更算不得多特别的人,谭云山原没抱什么希望,却不料天帝仅回忆片刻,便点了头:“我记得她。”
这着实让谭云山惊讶了:“您真的记得?”
天帝莞尔,显然不久前追溯庚辰上仙性情突变时,自己的“毫无印象”给了这位长乐仙不小的伤害。不过记不清事情的年月,总不至于连个人都记不得。
“她原是这棋室中的一盏宫灯,因我粗心打翻了茶,茶水染了它的精魄。合该她有机缘,那是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自此它便沾了仙气,成了人形。”天帝的神色柔和下来,不知是为青盏,还是为那段平和惬意的旧日时光,“我见她略通棋艺,便许她继续留在棋室侍奉,算下来,这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天帝的声音和神情一并僵住,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谭云山想说什么,并被这认知一把扯回当下,无论他愿不愿意。
谭云山也愣了:“青玄叶?”
天帝无奈,想说我讲了那么多,你却只捉到一盏茶,可没等开口,记忆已然回笼。
那是庚辰宫中,他尚未现身,静静听着郑驳老配合谭云山“冗长寒暄”——
【还是我亲手制的,不过成茶之后,这是第一次喝。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叶,太难得了,实在舍不得。】
【给南钰也舍不得?】
【舍不得。】
【给天帝也舍不得?】
【更舍不得。】
“这就是谜底?”天帝的眼中没有释然,反而蒙上更多困惑。
“我不敢说一定是,但我仔仔细细查了庚辰上仙最后一次来这里同您下棋前后的起居注,无任何变化,九天还是九天,宝殿还是宝殿,连您每日几时听奏,几时饮茶,都不差分毫,唯有青盏……”谭云山将带来的那卷起居注翻到其中一页,越过棋盘递给天帝过目,“唯有这个名字,不见了。”
天帝接过起居注,认真翻看。果然,前页记他在棋室对弈时,还是“弈于庚辰……青盏侍”,后页因郑驳老托辞不来,他随意拉了前来觐见的少昊对局,起居注中便成了“弈于苍渤……落珠侍。”
再往前翻,有关他下棋的部分,十次里九次都是跟庚辰上仙,而侍奉的也大多是青盏。可谭云山递给他的那页仿佛一个分水岭,再之后,他对弈的间隔越来越长,每次找的人也不同,就像随意拉得壮丁,摊上谁算谁,而侍奉的仙婢,也隔三差五换名字,只是就像谭云山说的,再无“青盏”。
这是《天帝起居注》,若非特意去比对,谁会在意一个仙婢的名字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甚至已经发现这名字消失的当下,天帝也想不起青盏去哪里了,他记得她身世特别,记得她略通棋艺,却连她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注意。
看着天帝愈来愈紧的眉头,愈来愈重的懊恼,谭云山轻轻叹口气,试着宽慰:“她只是一个仙婢,您没多留意,再正常不过,若您留意到了,才稀奇。”
“可庚辰上仙要为她忘渊水干。”天帝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怪自己粗心,还是怪重臣长情。
谭云山知道他已经想起了庚辰宫中的茶香。
自己和这位九天至尊,一个不识茶,一个忘了人,可总有人记得这茶,在意这人,甚至将这些刻在了心里最深处,一笔一划,都流着血。
“她因何入的忘渊?”天帝认真地问。
起居注里不会记载一个仙婢为何不再出现,但九天的奖赏与罪罚另有所记,他相信谭云山已一并查明。
谭云山当然查了,事实上也不费劲,问一嘴的事:“冲撞……”
轰隆——
突来的巨响打断了谭云山的话,也让天帝闻之变色。
不仅是这声音离九天宝殿近得仿佛只一墙之隔,更要命的是刚经历过厉莽之乱,这“轰隆”声已被附带上了轻易可让九天人心惶惶的阴影。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天帝大声喝问。
很快有领命的仙侍飞速去殿外查看,复又火急火燎地奔回:“禀报天帝,似有妖潜入九天,被渊华上仙及时发现!”
天帝皱眉:“似有妖?”
谭云山有种不好的预感,腾地站起:“打起来了?!”
仙侍没半分犹豫,立刻先回答天帝:“是妖,但好像有仙魄在体。”
之后才轮到给长乐仙人解答:“没打起来,尘华上仙和渊华上仙一起救它呢。”
天帝:“……”
谭云山:“……”
实在很难从仙侍的描述中勾勒那样诡异离奇的场面,天帝正欲多问两句,却见谭云山一个干净利落的拜别礼,连句话都没留,拜完就风驰电掣地往外奔。
仙侍傻了,当值的年头短,头回见到对天帝这么随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天帝拜了把子。
天帝也云里雾里,但能让谭云山中断这么重要的事奔过去,那妖……
妖?
一头被关进冰笼还张牙舞爪啃冰栏的小白狼于脑海中浮现,因其执着得过分,想不留下印象都难。
天帝恍然大悟的时候,谭云山已经来到了忘渊之畔。
只见岸边两棵粗壮仙树已被连根拔起,一根直接倾倒在地,一根不知是倾倒后又被仙术扶起,还是倒下一半时被仙术稳住,总之停在了一个倾斜着的诡异姿态上。两棵树的树干上都捆着紫金索,倾倒那棵树上的绳索已经断了,要倒未倒这棵上的绳索还坚持着,但也被没入忘渊的那端拽得紧紧,看不见忘渊之下的情景,只能看见紫金索随着左右晃,仿佛随时都会绷断。
周围已聚了一些闻讯而来的仙友,大概明白过来那“轰隆”是仙树倒地的声音,但那水中似妖又似仙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两位守仙河的上仙为何拼命营救,实在让人费解。
他们费解他们的,谭云山已经冲到南钰和褚枝鸣身边,为仙树加上第三道稳固。
施了法术,谭云山才发现,不是南钰和褚枝鸣刻意让这树保持倾斜之姿,而是忘渊之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把一切往下拖拽!
南钰见谭云山来了,也顾不上其他,语气急切道:“你别管树,试试看能不能把紫金索拉上来——”
谭云山心领神会,立刻将仙术转移到紫金索上,闭目默念,拼劲全力。
但是没用。
越是这样心无杂念专心施仙术,越能感觉到忘渊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他不知道白流双从哪弄来的紫金索,但能坚持到现在,已然很难得。
南钰见谭云山那里没进展,急得要疯,不经意间看见围观仙友,也不管人家满头满脸的雾水,直接招呼:“过来帮忙啊——”
众仙友你看我我看你,皆犹豫迟疑。
忘渊刚刚出过事,现下又不清楚情况,谁也不敢轻易掺和。
微妙静默里,两个人出手。
一个在地上,一脸倦容,显然夜里没太休息好,但不耽误他为紫金索注入仙力。
一个在半空,乘着清风,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看不清神情,却成了紫金索最大的助力。
谭云山和南钰不约而同给了隽文上仙一个感激,可在抬头面对郑驳老时,却心思各异。
南钰是惊喜地喊了声“师父”,仿佛对方来了,再大的困难也能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