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刚才你批评我有点‘那个’。我了解‘那个’两个字的含义,不外说我犯了‘官僚主义’。小伙子,你是不是也犯了‘那个’……”苏坚朗声大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画着说,“你知道吗?她爸爸、妈妈找到团中央,哭天抹泪地对我说,他们身边只有这么一位独生的‘千金公主’,这个……你知道吗?”
“是这样?”马俊友向邹丽梅投过去一瞥不解的目光。
“苏书记说的都是实话。”邹丽梅皱起眉头,“可是,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有问必答,你说。”
“按照您的说法,独生子女,您都要一律关‘绿灯’了?”
“不是关‘绿灯’,是开‘红灯’!”
“那为什么偏偏留下我邹丽梅,而不照顾一下马俊友的家庭?他是独子,父亲爬过雪山草地,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无兄弟姐妹,北京只有一个老妈妈,为什么他这个独子能去,却对我……”邹丽梅因激动而说不出话来了。
“好厉害的姑娘啊!”苏坚像老师回答一个喜欢发问的学生似的,认真地向邹丽梅解释说,“马俊友是他妈妈主动送去开荒的,用棒子打都打不回去,你爸爸、妈妈——”
邹丽梅猛然打断苏坚的话说:“您以为我就能用棒子打回去吗?我是和家庭彻底决裂才跑出来的。他们想把我当成商品,我是个人,不是商品;他们想把我当成他们的拐棍,我不是木头,我有灵魂!他们……他们把院门锁了,妄想锁住我的腿;他们扣留了我的行李,企图拴住我这颗心!苏书记,我是用斧子砸开门锁闯出牢笼的……”她跺着脚,抽搐着双肩,轻声地哭了,“您……您怎么能叫我再回那个牢笼呢!”
苏坚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审慎地凝视着她,像是用心秤重新称量这个年轻人的分量。站台上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都飞向邹丽梅那张悲愤的面颊,刹那间,那些目光又转向了苏坚——他们在等待着苏坚的回答。
苏坚跨步向邹丽梅走来,他一下握住了邹丽梅的手,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地说:“邹丽梅同志,你提的问题很好,你‘将’了我这个团中央书记一军。我们团的干部是党的助手,是为青年们开路的火车头!我们欢迎你这样勇敢的年轻人,参加开拓荒地的队伍。你挥动斧头砸落的不是一把铁锁,也不只是一个牢笼,而是挥着斧头向旧世界猛力的一击,你有理由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他松开邹丽梅的手,高举双臂,带头为邹丽梅鼓掌。
站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欢迎这样的伙伴——”
“欢迎邹丽梅同志——”
“欢迎第八十一个——”
“欢迎……”
当马俊友和邹丽梅并肩站到垦荒队的队伍中时,邹丽梅激动得嘴唇哆嗦,睫毛上沾满泪花——她笑了。
马俊友的老母亲走过去,掏出手绢:
“好姑娘,擦擦——”
“是共青团员吗?”苏坚问道。
“还不是。”邹丽梅恢复了姑娘的羞涩,她低下了头。
“迟大冰同志!”苏坚扭头喊道。
“有!”忙于登车启程工作的迟大冰,从车厢门口跑了过来。
“我当邹丽梅同志的入团介绍人。”苏坚说,“你们到北大荒以后,第一个先讨论邹丽梅的入团问题。”
“是!苏书记。可是,她还没有行李呢!”迟大冰关切地打量着邹丽梅,“您看她还穿着单衣……”
“这不成为问题。”苏坚回答说,“从全国青年捐款中,给她购置全套的行李衣物。火车越往北走越凉,到车上先把垦荒队队员的冬装发下去。”
“是。”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垦荒队队员们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呼喊着:
“苏书记,您再对我们说两句吧!”
“我们爱听您的讲话——”
苏坚笑了:“让我说点什么好呢?祝愿你们不但为国家生产出粮食,把北大荒建设成北大仓,还要摔打成各式各样的行家。没有知识和技术是不能很好完成这项任务的。还是我在吃饭时说过的那句话,我祝愿你们中间的有情人都成眷属,几年以后,让荒凉的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
列车徐徐开动了。
苏坚像年轻人一样敏捷,他和许多送行的亲属一起追逐着列车,向前奔跑着:
“年轻的朋友,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五
列车——这条不知疲倦的钢铁长龙,奔驰了一天一夜,天色微明时,早已穿过了“天下第一关”,并把沈阳、长春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白黎生第一个从硬卧床板上爬了起来,他看见窗外抖落着成串的小水珠。啊!原来车外下着蒙蒙秋雨。
对于久居在城市鸽子笼式楼房里的白黎生来说,北方旷野的雨简直是一种奇观。水云如烟似雾,田野迷迷蒙蒙,村舍、树林、水塘、野花……,都淹没在一片混浊的水雾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望着,心头上那团“雾”,也升腾了起来。
他很烦闷,昨天夜里他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他睡的是下铺,最初他躺在铺位上感到十分惬意。车轮有节奏地响着,车厢有规律地晃动着,好像是为他的遐想进行伴奏。他想到草原、鲜花、天鹅、鹤群,最后他想到了俞秋兰。他有点抱怨她,为什么要把青年之间的儿女情,告诉苏书记呢?结果苏书记把他比作追“长机”的“僚机”,在餐厅里弄得他面红耳赤。但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不疲倦的追求而感到自豪。白黎生不知从哪一本法国小说中看到过这样两句格言: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都没有值得珍惜的价值;只有经过艰难曲折获得的东西,那才是最珍贵的。他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着艰苦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自己能够敲开俞秋兰两扇紧闭着的心扉。想着、想着,他微笑地闭合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