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友背着邹丽梅,一歪一斜地向前走。邹丽梅没有在他背上挣扎,因为她任何一点反抗动作,都会增加对马俊友的压力,使他摔倒。当马俊友把邹丽梅背到一棵老枫树下时,他突然听到她嘤嘤的哭声,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那只伤脚,忙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邹丽梅低垂下头。
“你真怪!”马俊友憨笑地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有这样的心思?”
“我想……除了母亲之外,你对我最亲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抱过我、背过我。”邹丽梅抬起头,泪水和雨水在脸上同流。
“丽梅,”马俊友握着她冰冷的手指,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就是你的哥哥。”
邹丽梅脸色由红而白,她足足凝视了马俊友有半分钟,尖叫了一声“哥哥”,便把头扎在马俊友的胸前。她声音颤抖得厉害,语不成声地问道:“你……你不嫌弃……我的家庭吗?我……把心事一直埋在心里。”
“丽梅,从在天安门广场相见,我就……就喜欢上你了。妈妈来信总问起你,真的。”马俊友笨拙地抱着邹丽梅,安慰着邹丽梅那颗苦涩的心。
邹丽梅解开马俊友的雨衣扣子,又甩下自己的雨衣,她整个身躯钻进马俊友的雨衣里,用自己的温热暖着马俊友的胸膛。他俩浑身战栗地拥抱在一起,——邹丽梅激动得哭了起来。
马俊友给邹丽梅披上雨衣,重新把她背起来,直到和寻找她的女伴们在雨幕里碰在一起。可是第二天,邹丽梅那只扎破了的伤脚,穿上一只雨靴,又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处女地上了。
马俊友回忆起这次雨中的相遇,陡然对邹丽梅去森林增强了信心。他想,卢华会为邹丽梅去伐木开放绿灯的。他匆匆走进一号帐篷,卢华的铺位空着。他又去卢华的第二宿舍——拖拉机舱里,也空无一人。后来,马俊友在刚刚开辟的篮球场上,发现了卢华。他在球场上龙腾虎跃,和一小伙子玩得正带劲呢。马俊友几次想喊他出场,但是总没有喊出口。他想到这个黑脸汉子,从筹建垦荒队起,到开出荒地止,把他全部精力和全部时间,都献给了处女地。今天他出现在篮球场上,是他个人第一次占有时间,第一次把垦荒队的事儿抛在脑后,马俊友不愿意把这个刚刚松弛一点的生命之钟,再拧紧了发条,让卢华的脑子像走马灯一样,重新紧张地思考起垦荒的事情来。
正在这时,迟大冰站到篮球场旁边观战来了。他看见马俊友穿着围裙,心事重重地盯着打球的卢华,便上前问道:
“你也喜欢打篮球?”
“我是想找卢华研究个事情。”马俊友坦率地说,“你来了正好,干脆和你研究一下吧!”
本来,马俊友不想和迟大冰谈起邹丽梅要求进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迟大冰向全体垦荒队队员已经做过了“表态检查”,也许他真从对待俞秋兰和白黎生的错误上吸取了教训。况且留下邹丽梅是迟大冰提出来的,即使卢华同意邹丽梅进山伐木,也许还得和迟大冰磋商。索性,不如自己直接和迟大冰谈谈,更便当一些。
深秋之晨,荒原的风冷飕飕的。马俊友和迟大冰躲开喧闹的篮球场,漫无目的地向开阔的草原走去。走着走着,马俊友感到肩上多了一件挡风的东西,扭头看看,那是迟大冰把他披着的皮袄,披在自己肩膀上了。马俊友推却地说:“我身体比你结实,还是……”
迟大冰说:“你从灶房出来,容易感冒。”
迟大冰主动关心别人,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点微小的变化,使马俊友内心非常激动。他开门见山地说:“老迟,邹丽梅请求进深山老林伐木。”
显然,迟大冰没有预料到马俊友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愣了片刻,反问马俊友说:“队委会不是已经做了决议吗?”
“是啊!”
“为什么你不在队委会上提出意见。”迟大冰的刀条脸上,流露出惊奇的神色,“你也是队委之一,亲自参加了会议的呀!”
“她刚刚找了我,要求在艰苦的劳动中磨炼自己。”马俊友暗暗感到事情并不如意——他从迟大冰的语音中嗅到了某种不愉快的东西。
“老实说,留下的几个垦荒队队员都想进山。就连我还想到深山老林里去走走呢!”迟大冰拍拍马俊友的肩膀说,“可是我接受队委会的决定,留下盖房,怎么好向卢华说我要进山呢?!”
马俊友是不善于谈吐的,迟大冰几句话,他就没词儿了。尽管他内心感到邹丽梅要求进山,动机中没有一点游山玩水的个人私念,但还是难以找出说服迟大冰的语言。他下意识地揪着皮袄上的羊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小马,咱们都是共产党员,应当互相帮助。”迟大冰嘴角挂着一抹微笑,重提旧事说,“在开荒的时候,你帮助过我,我思想受到了很大震动,今天,我也想给你提点意见。”
“提吧!”马俊友诚恳地说。
“我是这样想的。”迟大冰摸着刚刚刮了胡子的下巴,思忖说,“你是烈士后代,在咱们垦荒队能算上革命家庭出身的,只有你一个,因此,你更应当检点自己的行为,珍爱自己的家庭光荣。”
马俊友不走神地倾听着。
“垦荒队队员们对你反映很不错,只有一点,大伙对你有点非议,说你这个老红军的后代,和哪个姑娘亲近不好,为什么总和斗蛐蛐起家的‘蟋蟀公主’来往?!说得更具体一点吧!开第一犁时,你和她钻进大荒草甸子,听说开荒后期……还有过你背着她的事儿?一个老红军的儿子,一个共产党员,可不能让资产阶级小姐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叫人家当马骑。”
马俊友的脸色陡地变了,他把老羊皮袄往地上一甩,忍无可忍地分辩道:“老迟!你讲清楚点,谁是资产阶级小姐?邹丽梅砸开门锁,参加垦荒队,是资产阶级小姐的行为吗?邹丽梅脚上带伤,咬牙坚持上处女地,是资产阶级小姐的行为吗?如果她是你形容的那号人,苏书记为什么当她的入团介绍人?你是个共产党员,为什么又同意她加入青年团?在会上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她是资产阶级的叛逆,锅盖嘴,来回翻?到底哪个认识是真的?迟大冰同志,你要把这些问题对我解释清楚!”长期郁积在马俊友心中的阴云,此时响起了隆隆雷声,平日憨厚的马俊友,此刻俨然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他圆睁着两只眼睛,等待着迟大冰的回答。
如果在过去,迟大冰一定是拧紧眉毛,和马俊友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争辩。自从俞秋兰和白黎生的事件发生后,他没有从正面认识自己,却从反面接受了教训。他不像从前那样盛气凌人了,和垦荒队队员说话时,尽量做到和蔼,脸上挂着笑容,做出对人谦恭的样子。但在这些表象变化的背后,迟大冰坚信自己早就信奉的生活哲理:要当花圃中的牡丹,而不能当野草中的狗尾巴花。面对马俊友那双冒火的眼睛,他回避开马俊友的锋芒,从地下捡起老羊皮袄,重新给马俊友披在肩上,和颜悦色地对马俊友解释说:“小马!何必那么激动呢!其实,大伙这些背后议论,我个人并不同意。我这个支部书记,只不过是转达给你,当作参考而已。党的政策是:既有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邹丽梅同志虽然出身不太好,可是来荒地的表现很不错嘛,你千万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