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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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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她是垦荒队中最富有的人儿,继母给她不断邮来生活给养品。糕点,姐妹们分而食之;皮手套,她赠给了女伴中的大姐唐素琴;一条新鸭绒被,她生怕海南岛来的小春妮经不起北国暴风雪的吹打,在伐木队启程前往骑马岭时,她偷偷地打在叶春妮的行李中间。她身旁从不留下一点家庭的影子,只有那条破旧的缨红头巾是她家里的——那是她亲生母亲曾经围过的东西,她舍不得送给自己的女伴。

桅灯在帐篷柱子上摇来晃去。邹丽梅“武装到牙齿”之后,躺在被窝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第五次读马俊友写给她的信,她含笑睡着了。她实在太疲倦了。挑水、做饭之余,邹丽梅还常常抽出时间,给八个男伙伴打下手:她给房上的小伙子递椽子、递钉子、递铅丝。当她干这些本职以外的活儿时,心里虽然充满了建设新生活的激动,但是她从不喜形于色,而是把缨红的头巾,拉得遮过眉毛,不,甚至盖上半个面孔。为什么?她尽力回避着和迟大冰目光相撞。尽管这样,她总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迟大冰的目光,穿透她的头巾在盯着她。

忽然,她感到那双眼睛变了,似乎是马俊友那双含笑的眼睛,在眯眯地望她。她眼前不是在起来的房架上,而是在雪地上疾飞的爬犁上。

马儿在奔跑。

爬犁在飞驰。

她和马俊友坐在这个奔驰的爬犁上。

“这是去哪儿呀?”邹丽梅问。

“拉你去森林伐木。”马俊友答。

“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可太好了,我俩拉一盘锯。”

“行。可是那大树倒下来的时候,非常吓人,你不怕吗?”

“不怕。”

“森林里可有黑瞎子……”

“不怕。”

“森林里还有巨齿獠牙的大野猪……”

“不怕。”

“为什么?”

“有你在我身边。”

马俊友两只闪亮的眼睛望着她。

邹丽梅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爬犁在封冻的铃铛河上奔驰时,他和她依偎在一起了。突然,冰冻的河面断裂了。“轰隆”一声马拉爬犁掉进冰水里……

邹丽梅被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那“轰隆”一声的怕人巨响,不是铃铛河冰层断裂,而是她摞在帐篷帘里的木箱垛倒了下来。邹丽梅从被窝里跳了出来,高喊着:

“谁?”

没人答话。

只有牛吼似的北风,似乎在回答她:我——我——我——

好大的风啊!连枯黄的草梢都发出尖厉的嘶叫,偌大的帐篷在狂风中“噼里啪啦”地左右起舞,那盏像荡着秋千一样的桅灯,不知是耗尽了灯油,还是玻璃罩子里钻进了冷风,火苗儿忽下子灭了,帐篷里立刻一片幽暗。

邹丽梅一边怨自己懦弱,心里还一边咚咚地跳个不停。她屏住气细听了一会儿,牛吼似的风声中,还夹杂着“沙沙沙”的声响。最初她以为是人的脚步声,她大着胆子,从透风的帐篷缝儿向外望了望。哪儿有人影儿,那是天下雪了,风把雪屑卷到帐篷上发出的声响。风助雪势,雪借风威,在帐篷周围筑起了一道雪墙。

望见这天然屏障,邹丽梅反倒安心了。这时她才感到透骨的奇寒,忙钻进自己的被窝。她很想再睡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她回忆起刚才那个梦,又由梦想起马俊友带给她的两件礼物。白天,她按照贺志彪说的“猴头”习性,把两个“猴头”挂在自己地铺两旁帐篷上,让它俩含情地默默相望,以寄托她对马俊友的思念。此刻她借着白雪从帐篷缝反射进来的微光,看见那两个像人脸一样的东西,仍然挂在那儿。尽管帐篷外风如牛吼,它俩仍然静静地对看着,她想:这也许寓意着这一对相望的人,经得起暴风雪的考验吧!

她尤其珍视马俊友赠给她的另一件礼物——半截皮带。在她看来,她把自己躯体上的一部分——辫子,赠给了马俊友,是自己对他的生命的许诺;马俊友把这半截皮带回赠给她,同样是对她生命的许诺。虽然它很破旧,按经济价值核算,也许不值一角钱,但它却比金子还贵重,因为在这半条皮带上,不但记载着一个革命家庭的家谱,还抒写着一个革命家的忠贞情操。也许由于自卑感作怪的缘故吧,她生怕自己什么地方有失检点,愧对了这珍贵而圣洁的东西。

此时,她抚摸着这半条皮带,觉得自己不能再睡了,因为下雪之后,木柴潮湿,难以点火做饭,不能因为自己贪图温暖的被窝儿,而叫伙伴们吃“冷餐”。她穿好棉衣棉裤,又裹紧了老羊皮袄,拿起手电筒,又揣上火柴盒,解开帐篷帘儿。

出了帐篷,她就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大雪下了有二尺厚,但她帐篷出口的积雪,已经被人用铁锨铲过了。这条铲过雪的路,一直通向灶房。她再朝帐篷四周看看,每个角落都留有一片杂乱的脚印。显然,她在梦中时,有人到她帐篷旁边来过。她立刻猜到:这一定是贺志彪干的事儿,因为深雪中留下的脚印很大,只有他才能穿那样大号的大头鞋。

吐口唾沫就成冰的严冬寒夜,贪睡的“呼噜贺”能把伙伴的冷暖系在心上,为她清扫门前积雪,使邹丽梅十分感动。当她走近灶房时,更使她激动的事情出现在她眼前:里边火光熊熊,一个反穿着老羊皮袄的高个儿背影,正在灶火旁烤火哩!邹丽梅捂着被冻得生疼的鼻子,一股风似的跑进灶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贺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

反穿着老羊皮袄的高高背影,扭动了一下脖颈,邹丽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是贺志彪,而是迟大冰。

空气似乎凝固了。

邹丽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像一根不会动的木桩子一样,站在离迟大冰有三米远的灶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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