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友在炽烈感情的包围中,仍然没有看邹丽梅一眼,但老少三个人同时看见了,他的喉头上下抽搐着,随着他喉头的蠕动,两颗晶莹闪亮的泪滴,溢出他的眼角。邹丽梅看见他淌下脸腮的热泪,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两步迈到床边,想对马俊友倾吐一些闷在心里的话,可是马俊友似乎察觉到邹丽梅正俯下身子注视着他,便又筑起一座堤坝——把棉被蒙到自己的脸上。
这时,窗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鲁洪奎告诫病房里的三个年轻人说:
“安静点!医生来了。”
话音才落,病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身罩白色长衫的医生,而是一个头戴皮帽、身穿皮袄的垦荒队队员。由于来者眉眼之间挂着夜行人的霜雪,病房内四个人没能看清来者是谁,直到她甩掉头上的皮帽子,邹丽梅才惊喜地叫出来:“大姐,是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唐素琴脱掉老羊皮袄,搓着冻红的双手说:“伙伴们都为他俩担心哪!卢华他们昨晚赶回伐木队后,马不停蹄,贺大个儿连夜赶着爬犁,把我送到医院来了。”她急切地巡视着两张病床上的战友,焦虑地询问,“听说,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是吗?”
马俊友把头伸出棉被外,默默地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好。诸葛井瑞不知是受了马俊友的传染,还是心理上条件反射的缘故,他像刚才的马俊友对待邹丽梅那样,紧紧地闭合着双眼。
唐素琴红扑扑的脸,立刻变白了:“怎么……诸葛……他还没有苏醒过来?”
鲁洪奎迷惑不解地说:“才真是怪事!刚才他还有说有笑的呢!”
邹丽梅为鲁洪奎解疑,说:“鲁大爷,您还不了解他和她的事情。这是诸葛井瑞故意在测试她的感情雷达,大姐她……她当真有了反应,脸都白得像张窗户纸了。”
唐素琴的脸腾地又变得绯红——她无意间泄露了锁在心底的心声……
三
唐素琴的到来,消除了邹丽梅的孤独。
姑娘们总是有些只能对女伴们才能倾吐的话,这是老猎人鲁洪奎无法代替的角色。尽管老猎人性格粗犷、豁达,把北京来的年轻人,都看成和鲁玉枝一样,是北大荒的好儿女,但是儿女们不也有向父辈长者难以启齿的事情吗——女孩儿家尤其是这样。
老猎人骑上他那匹雪青马,背上双筒猎枪,到骑马岭伐木队去了。垦荒队一连出了两个伤号,使他感到脸上无光。在鲁洪奎眼里,砸伤马俊友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石牛子上树去采“猴头”,也不在于诸葛井瑞和唐素琴没有伐完那棵树就去吃饭,而在于他那个草妞儿亵渎了指导垦荒队伐木的职责。冻伤了诸葛井瑞,也不赖诸葛井瑞午夜掉队迷路,而完全是由于鲁玉枝不会照顾同志造成的。正因为老汉有着严于律己的习惯,鲁洪奎在医院里,当着许多医生的面,把女儿训得呜呜直哭。白黎生想为草妞儿解释什么,一下勾起老汉的火气,他指着白黎生的鼻子尖吼道:“你姓白的,就会白吃北大荒的高粱米,你还想包庇她,哼!一对儿废物点心!”鲁玉枝知道老爹的雷公脾气,把白黎生拉跑才算了事。性格好强的鲁洪奎,生怕伐木队再出现第三个伤号,唐素琴一来,他跳上马就离开了凤凰镇。
小镇医院的病房里,走了说话粗声大气的老猎人,只剩下四个彼此相爱又彼此冷漠的年轻人。马俊友的精神虽然一天好似一天,但由于腰椎骨难以完全愈合,他不得不依然躺在那张病床上。在邹丽梅面前,他不再紧闭着那双眼睛,也不用被子蒙上自己的脸颊了,但他对邹丽梅冷若冰霜,偶尔和她谈话,或喊她做什么事情时,改变了过去“丽梅”的亲昵称呼,总是不忘在“丽梅”后边加上“同志”这两个字眼,这使邹丽梅敏感地觉察到,她和他虽然近在咫尺,又如同远在天涯。
唐素琴和诸葛井瑞的情况,正好和那一对儿相互颠倒。诸葛井瑞像一团火,唐素琴是一块冰。尽管唐素琴刚进病房的瞬间,曾流露出她对他的一片挚情。当她发现诸葛井瑞活得比马俊友还健康时,她把心扉之门,重新上了一把铁锁。她在诸葛井瑞面前,只是个体贴入微、端庄稳重的护士大姐,聪明过顶的诸葛井瑞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把打开她心扉的钥匙。
诸葛井瑞几次想求助于邹丽梅,可是他分明看见邹丽梅和他的命运近似,正陷入苦恼的深渊之中,他怎么好意思增加她的负担呢?出乎意料的是,有一次邹丽梅在病房值夜班时,她经不起苦恼的折磨,倒主动先向诸葛井瑞来求助了。她听见马俊友发出轻微的鼾声时,悄声地对诸葛井瑞说:
“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他也是出于爱你,才这样决定的。”
“我不想接受他这样的爱。”
“他要是真残废了……你严肃地考虑过没有?”
“我在生活中照料他。”邹丽梅说,“你那么爱大姐,如果她残废了,你能离开她吗?”
诸葛井瑞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我加倍地体贴她,让她生活得和健康人一样快乐。”
“我能比你做得更好。”邹丽梅说,“像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的女主人照顾被烧伤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那样,去伺候小马。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相爱的双方,一方发生了什么不幸,另一方就展翅飞了,他们当初的爱情就不是酒,而是冒充陈酒的白开水。”
“小邹!我同意你在爱情上的哲理。”
邹丽梅紧皱着眉头,沉思片刻之后说:“这个爱情中的ABC,小马不会不懂,可是他为什么这样果断?是不是有意对我进行考验?我在护士学校到医院去实习时,曾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年轻的雕塑家,在搞一尊大理石雕像时,被石碴崩坏了眼睛。最初,有五六个姑娘总去看望他,这几个姑娘都是追求他的。后来,他的眼睛已经快要医治好了的时候,他突然告诉这几个姑娘,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医治,等待他的是双目失明。我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对她们撒谎,便趁病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问他:‘一个艺术家的基本素质是忠诚,您刚才……’他绷带下边外露的脸变得紫红,内疚地说:‘我十分厌恶说谎,可是我无法判断这几个姑娘中,究竟哪一个心地最美好、最忠诚。我觉得在生活中这是考验感情的最好时刻,看看她们中间,谁真正爱我这个瞎子!’诸葛井瑞,你说小马他是不是也在……”
诸葛井瑞低声地笑了:“他没有那位雕塑艺术家富于幻想的大脑,想不出这样的点子来。小马向你表示的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我觉得也是这样。”邹丽梅叹了口气,眉心皱起一个小丘,“我倒希望他只是考验我的手段,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
“别难过了!小邹!”
“别空空洞洞地安慰我。”邹丽梅沉郁地说,“你给我拿点主意吧!”
“你决定和他永不分离了吗?”
“还用问吗!”
“那……”诸葛井瑞用五指叩打着脑门,忽然眼神一亮说,“我有一个主意,只怕你没有魄力!”
“你忘了?我用斧子劈开过门锁。”邹丽梅含蓄地回答。
诸葛井瑞精神为之一振,说:“好!你去找县委书记宋武,叫他帮助你进行结婚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