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走一路给这位老者算开了命:这是位什么人?是地委书记?地委书记哪有时间和我们来磨舌头!那么……或许是省劳改局下来视察的大干部吧!我的心立刻狂跳了起来。
回头看着,这位老者已然和我拉开了距离,他正弯下腰身,捡着一根根的稻穗,好像忘却了他卦师的使命,身子弯得像一张弓。我的那些伙伴,似乎也从空气中嗅出了什么气味似的,一字长蛇地排列在稻田,鸦雀无声地捡开了稻穗。
老者抱着一小捆稻穗走近了人群,声音低沉地说:“光荣的劳动者们,我为你们感到难过。你们都把手里的稻子举起来,看看谁捡够了一斤?你们不能忘记,是祖国大地上的五谷杂粮养育了你们。”稻地里肃穆无声……
“我更难过的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怎么都成了两面人?刚才你们又喊又闹,我这个和你们素不相识的人下了稻田,你们个个都立刻变成了劳动模范!”
伙伴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当然啦!这也许不怨你们。二十一年以前,你们或许都是敢说敢道的小伙子,说不定人人都是鸡群之鹤!历史偏离轨道一寸,会使多少根枕木扭曲变形。你们不仅仅是驮着列车隆隆前进的枕木,你们应当是铁轨钢梁,重载的车轮碾过去以后,依然挺直了腰身,像你们二十多岁那样。”
人群中有了低语声。
不知谁因激动而拍了几下巴掌。
“你们大概早有耳闻了!错划的右派都要归队。我希望你们不要以两面人的面孔回到原单位,要以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状态,走回你们的写字台、办公桌。用捡稻穗这样的态度归队,人民是不欢迎的。”老者一手举着手中的稻捆,又弓身拾起一根稻穗,颇有意味地笑了笑说,“你们看,这根稻穗的命运就像是你们自己,冷漠的色盲症患者如果对你们视而不见,或者粗心大意把你们遗落在稻田里,你们的滋味好受吗?你们为什么要冷落你们自己呢?弓下腰来捡吧!把该捡回来的东西都捡回来,筑造我们国家的金字塔!”
田野里立刻轰鸣起来:
“您一定是劳改局下来的干部!”
“您可能专为我们的问题来的!”
“您……”
“别猜谜了。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1976年之前,我是个‘解放干部’,现在我是省劳改局的政委!”老者思忖了一下,微笑着说,“如果你们还不满足的话,我再说说我的身世。30年代从东北通化参军,解放战争中从辽沈战役开始,一直打到海南岛。过五关斩六将的岁月,已经离我十分遥远了,走麦城的事儿也有一桩,就是在‘文革’中老婆自杀了。我姓庄名华,庄子的庄,中华的华!你们满足了吗?”
庄华?我心里咯噔一跳。这不是朱雨顺的老上级吗?他指挥着朱雨顺炮击了自己的家,他为受难的朱雨顺支撑过保护伞,根据于江信里透露的讯息,又是他把朱雨顺调离的劳改矿山。毫无疑问,朱雨顺的去处他一清二楚,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问他呢?!可是当我挤到他面前时,我犹豫了,二十年改造生活赏赐给我的自卑感,使我失去了启齿的勇气。
倒是他发现了我在他身旁转磨,诙谐地对我说:“叶涛,让我再扮演一回算命的先生吧,我估摸着你有事问我,很可能是向我打听一个人!对吗?”
“对!”我连连点头。
“这个人姓朱元璋的朱,名字叫风调雨顺中的雨顺二字。”
“政委!您猜得完全对!”我说,“您把他调到哪儿去了?我想给他写封信呢!”
“别浪费八分钱邮票了!”他回答说。
“为什么?”
庄华哈哈地笑了,笑得十分开心:“这个人远在天涯,近在咫尺。我这算命先生所以能知道你叫叶涛,都是他的指点。去看看他吧!他的岗位是为我开车,你这儿运输大队队长的活儿,我一个人包了!”说着,他甩开了肩上披着的呢大衣,蹲下身子去捆稻谷。
我真是兴奋极了,忘了向庄华道谢,就跳沟蹦埝一路小跑,朝马路上那辆吉普车奔去。我一路跑一路想:好一个瘦老头儿,可真有他的绝招,他像老母鸡孵化小鸡一样,居然把多灾多难的朱雨顺放在他翅膀之下了!中国土地阡陌纵横,但哪块土地上的窝能比这个窝更温暖更安全呢!兴奋之余,也有点不快:我为了寻觅他的踪迹,连发了好几封信,他可倒好,见了我面躲在吉普车里不出来,对此,我感到有点委屈。
“叶涛——”他站在吉普车旁向我呼喊了。
我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朱雨顺大步流星地跨进稻田,风风火火地向我走来。我索性站在稻田埂上不动了——我在报复他对我的怠慢。
“病了?”他伸出比我大一圈的巴掌。
我没有去和他握手:“得了冷漠症!”
“冷……漠症?”他咂摸过滋味来了,一把握着我的手说,“你在挖苦我朱雨顺。叶涛,别生这门子闲气了。刚才我看见你坐在马路边上,才把车停下来的。哪知老庄不许我下车,硬是叫我隔着玻璃看他给你算命!”
我心里早就笑了,脸上依然冷如冰霜:
“得了,你体谅体谅我吧!在老政委面前,我又回炉成了个兵,对他的话我坚决服从。”
“你对他谈起过我?”
“开着车在全省二十多个劳改点跑路,怎么打发时间?说古道今呗!再说我过去开车就有逼人和我说话的毛病,和老庄在一块儿格外话多,你当然是我常常对他念叨起的人了!”朱雨顺一五一十地对我摆开了龙门阵,“说实在的,起始他对你并没注意,因为全省劳改系统的右派成百上千,后来,徐虹对他谈起了你,他倒是真把你给记住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给你算命呢?”
“那么说徐虹到省城去看过你了?”
“没有。老庄去北京开会的时候,特意去探望过她。老庄从北京一回来,立刻给了我五天假,逼着我马上去了一趟北京。可是我到了第三天一早就赶回了省城。”朱雨顺和我邂逅的欢快神色,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迅速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我看惯了的那张阴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