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看看确已无可挽救,没有做切除手术,又把刀口缝上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刘梦虹冷静地回答,“为了安慰小飞,我请求医生不要把这些让她知道!”
“啪”的一声,小飞手里的水果罐头落了地——这儿是直通住院区的走廊,谁也不知道小飞正好经过这儿。她呆了、傻了一般,低着头看了一会儿被摔得粉碎的玻璃碴子,然后疯了似的跑向刘梦虹,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坠落下来:“爸爸!爸爸……为什么要隐瞒我?我……”她弓下腰身,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
梁仪无力地劝解着:“小飞!小飞,别哭了啊!”
于江用哲理性的语言宽慰她:“小飞!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规律,理智一点,听见了吗?”
只有我的这位老兵朋友,既没上前劝解,又无泪水盈眶。他铁青着脸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对着融雪大口大口地吸气。他胸膛一起一伏,似在集结着浑身的力量,用以控制着即将失控的感情,但是,他自己筑造的堤坝,到底还是被自己感情的潮水冲塌了,他扭转脖颈,粗声粗气地问道:
“刘先生,你说的这些都是实情吗?”
“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就是有失于诚实了,祈望朋友们能理解我的用心良苦。”
“这就怪了!一个癌扩散的病人,怎么能那么安静,连哼都不哼一声?”朱雨顺继续提出质询。
“我重飞香港,就是去买医治疼痛的针剂药物!”
“她脸上的气色那么好,是怎么一回事?”朱雨顺仿佛在大海里抓住一个救生圈似的,挣扎地寻找着生路,“一个将要临终的病人,刚才和我说了不少的话,这符合情理吗?”
“这一点很好解释,按照中医通俗的说法,这叫作‘回光返照’。”刘梦虹耐心地告诉朱雨顺,“人在弥留的最后时刻,都有这种生理上的异常反应。这不但不说明她病情好转,反而说明她离开朋友们的时间快到了!”
像拳击场上被最后一记重拳击倒的拳斗士——朱雨顺踉跄地靠在了走廊的立柱上。他是在呼兰河畔乡野里长大的,对这个流传很广的字眼——“回光返照”并不陌生,只是他没有亲自观看过罢了。刘梦虹先生以诚挚的神态,以符合科学的语言逻辑,向朱雨顺揭示了他最为担忧的字眼——死,他无力在精神上为徐虹的生而抗争了。其实,在朱雨顺的心灵深处,也许早就蕴藏了这个不幸的字眼,他越是害怕徐虹匆匆而去,越是寻找一切理由为自己心灵的幻觉辩护。现在,他从幻觉中走到严酷的现实中来了,一下像是老了十年。他靠着那根立柱一动不动,似乎在追溯着一幕一幕的往事。刚才质询刘梦虹时那对炯炯有光的眼睛,此时被松弛的眼皮覆盖住了,像两颗星星突然消失了光泽似的,留下的只是从多褶的眼角纹路中,慢慢爬出的点点泪光……
在我印象里,老朱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此时也像是在驿路上走累了的行者,靠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泪水从眼角流下双腮,从双腮滚进脖颈。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视觉产生了误差,在这短短的时空内,他的头发像童话般地又白了一大片——就像是他身后厚厚的白雪一样。
“老朱,你还没有吃饭!”我说,“出去吃点东西吧!”
他摇摇头。
小飞像宿鸟归林一样,扑在朱雨顺身上:“朱伯伯!您……您……掉泪,我更难受。”
“我没哭!我没哭!”朱雨顺紧紧咬住下嘴唇。然后突然推开了身边的小飞,径直地沿着走廊向病房走去。在走廊和病房楼道衔接的两扇玻璃门旁,他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然后折身回来,迈出走廊长凳,向白皑皑的雪地走去……
老黎,刚刚见上一面就永生诀别,对朱雨顺刺激之大,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当天我和梁仪、于江虽然半强制地把他拉进于江坐的轿车,送回到了他阔别了近十年的汽车库旁的小屋,并把于江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行李铺开,叫他躺下休息。梁仪特意从全聚德给他买来半只烤鸭,把薄饼蘸上酱,卷上葱,递到他的手里,他一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像我们三个都是陌生人似的,他两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那棵粗大的洋槐,看麻雀在枝头嬉戏,看微风吹下来一团团的雪粉。
于江和梁仪都是有工作的人,而我是等待安排工作的人,因而宽慰老朱的工作,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身上。一连几天,我陪着朱雨顺漫无目的地遛街,好在我也是个离开北京二十多年的人了,陪着老朱在街市上走来走去,并不感到厌倦。
我提议再到医院去看看徐虹,他一言不发,总是用摇头当作对我的回答。晚上,梁仪架着拐来顶替我的班,他像过去在战壕里和他身挨身地抱枪打盹一样,和他睡在一张大床上。尽管老朱像是变成了哑巴,梁仪还是喋喋不休地和老朱说些能够安慰他的话。
有一天晚上,梁仪把那尊徐虹的石膏像搬来了,放在了紧靠窗子的小木桌上,朱雨顺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从床下拉出那个旅行包,把那顶老兵的钢盔取出来,用擦脸的手巾把钢盔擦了又擦,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塑像之前,并第一次开口和梁仪说话:
“她……还……还活着吗?”
“昨天开始腹水了!”梁仪回答。
“刘先生快该回澳洲了吧?”
“在中国还能停留五天!”我掐指算了算。
“噢!”朱雨顺在地上转来转去,用手抚摸着长长的硬胡子茬,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