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的花季】
[指甲草]
人的一生不知要做多少个梦。浑浊的,变形的;惊吓的,甜美的;具象的,朦胧的……唯有童年的梦,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鱼摇尾而游,卵石五光十色;睡莲托着粉腮遐想,浮萍随水缓缓漂流……
在我梦回摇篮的子夜,常常梦见在空中漫飞着的银色蒲公英,七色的肥皂泡。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是菜园井台边上一簇簇指甲草[1]。有时,它绿绿的茎秆伸长了身子,一下变成了节节高的芝麻树;那指甲草上的嫣红花儿,霎时间变成了芝麻树上的蓝花花。
还有一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白蝴蝶,翅膀一张一合地飞落到花心上。长着一圏圈毛纹肚子的小蜜蜂也常来凑趣,挤在白蝴蝶的翅膀下边,傻头傻脑地往花心里钻。
“它们在吃奶哩!”脑瓜顶上留着瓦片大一撮毛的我,呆傻地说。
“奶头在哪儿哩?”小芹睁大眼睛,蹲在指甲草旁边,双手托着腮端详着,“是啊,咋不见娘的奶头哩!”
“不是吃奶,它们在干啥哩!”我两眼紧盯着钻进花瓣中的小蜜蜂,它黄肚皮上的黑色花纹,就像小芹爷爷挂在前院铅丝上的一条条毛驴肚带。
小芹晃了晃两根扎着红线绳的小辫:“我也不知道它们往花心里钻,是要干啥,待会儿问问我爷爷,要不问问你爷爷也行。”说着,她的手指还吮在嘴里。她一准是想起了吃娘奶的情景。
这座冀东玉田县的城关小院,确实住着两个爷爷。小芹的爷爷开皮铺,姓李,是房东;我爷爷是个清末秀才,在三十年代初因躲避土匪绑票,携全家从城北小小山村戴官屯,搬到皮铺掌柜李家。老家的地由长工管理,按时往城关给我家送粮,我孩提岁月的大部分光阴,就是在皮铺李家的宅院度过的。
当时,我和小芹的嫩红嘴圈,离开娘的乳头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地上的江河湖海,天上的日月星辰,对我们小小人儿来说,都陌生到毫无所知。我爷爷十分疼爱我,疼爱我的唯一方式,就是强迫我背诵不知其意的古诗啥的;而李爷爷稀罕小芹的表达方法十分古怪,他常张开两只结满老茧的手,做成剪刀形状,像要剪去小芹的冲天小辫似的;然后用铁青的胡子茬儿,扎扎小芹脸蛋说道:“你要是个小和尚多好,可惜是个小尼姑!”
皮铺一家,我最喜欢罗锅子奶奶。在闷热的夏夜,两家人常坐在后院的空场上乘凉。罗锅子奶奶手拿一把破蒲扇,一边驱赶着叮人的花脚蚊子,一边谈着天地间的古事。她用破蒲扇指点着星斗间的白道道,说那叫天银河;天银河这边的亮星名叫织女,天银河对岸的那颗眨眼星斗名叫牛郎。
顺着罗锅子奶奶指点的方位望去,直到脖子酸疼难耐,还是分不出哪颗星是牛郎,哪颗星是织女;当然,更不知道牛郎和织女之间,究竟有啥个关联。尽管罗锅子奶奶讲天上七月七搭鹊桥的事儿,我和小芹还是不知牛郎和织女,为啥要凑到一块儿去;他们相会于鹊桥那天,老天爷又为啥要哭鼻子下雨……
不过我俩对在月宫里捣药的兔儿爷,倒是充满了兴味;常常在满月的日子,仰脖去寻找兔儿爷的踪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小芹爷爷菜园旁边的围栏里,养着一群黑兔、白兔。此外,他还在前后院十几间高大的瓦房屋檐下,养着上百只“咕噜噜咕噜噜”鸣叫着的鸽子。李爷爷是个皮匠,在鞣牛、羊、猪、狗皮时,鸽粪、兔粪外加芒硝,是使皮子变软的必备材料。我和小芹对悬挂在墙上的马鞍、缰绳、牲口套具以及甩着一撮红缨穗穗的大皮鞭子,虽然也感到新奇,但远不及对那群兔子和鸽子的兴致。
我俩常从菜园拔些野草或掰几片白菜叶给兔子吃。兔子吃着,我俩从栅栏缝里数着数儿:一只、两只、三只……因为小兔边吃边走动,数来数去也数不清楚。最后难免要打嘴架:“十八只。”
“二十一只。”她声音又尖又细。
“你数得不对!”
“你才不对呢!”
“我对!”
“我对!”
最后,总是我的声音被她压下去,才宣告“战争”结束。
她明明比我大上半岁,却总叫我“小哥”。这种错位的称呼,不知咋会得到两家的默认。她长得胖乎乎的,那张脸圆得像揣足了气的皮球。她挺爱生气,一噘嘴,圆皮球就变成了尖嘴红石榴。我呢,母亲告诉过我,说我生下来不久,就得过一场瘟疫(伤寒),留下瘦弱的骨架和细脖上顶着的硕大脑壳。明明我是小子,乳名却叫“丫头”,小小年纪的我,对“丫头”的乳名,并没有感到一丁点奇怪;真正是丫头的小芹,却对我提出过疑问,她晃着小辫儿嘻嘻地笑着:“你是个小小子,为啥叫丫头?”
我当时对男女性别一无所知,不以为意地回答说:“叫丫头,叫‘小子’,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咋不一样?”
“那回,你娘给你在大瓦盆里洗澡,我看见了你的小鸡鸡。”
“你没有?”
“我没有。”
“真的?”
“真的。”
她怕我不信,蹲在地上撒泡尿。我毫无羞涩感地弯腰去看。
这事情发生在我和小芹常常玩耍的南菜园。小芹的罗锅子奶奶,正去菜园摘茄子,发现我撅着屁股正在看小芹尿尿,一把就拽了我一个跟斗。她张开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巴,训斥着我:“你这小王八羔子,咋不学好?我去告诉你娘,抠出你的一双眼珠儿来!”
冤枉!我实不知平日疼爱我和小芹,长得像笑面佛的罗锅子奶奶,为啥把我拉拽倒地。在委屈的抽泣中,又听得“叭叭”两声,我移开抹泪的手背一看,罗锅子奶奶正打小芹的屁股蛋子。她一边打她孙女,一边着了魔似的骂道:“你这小不要脸的,树还有层皮呢!待会儿我去告诉你爷爷,让他用驴皮鞭子抽烂你的屁股!”
小芹“哇”地哭出了声。
“走!跟我回家去。”
小芹打着挺儿:“不嘛,我还和丫头在这儿看兔子哩!”
“你不走,我打死你。”罗锅子奶奶佝偻着腰,髙高地扬起五指,可巴掌没有落下来。
“不走!不走!偏不!”小芹扭动着身子,像惊蛰春雷震出土垄的曲蟮(蚯蚓),“你打吧!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罗锅子奶奶放下摘茄子用的柳篮儿,眼球子重新转向了我。我如同受了雷击一般,呆傻地望了她一眼,扭头就跑……
我出身书香门第。尽管老家只不过是几十户人家的小小山村,因为我爷爷是个清末秀才,略知一点文化的价值,除留三叔一个管理家务外,便叫我爸爸、四叔、姑姑们都去念书。我爸排行老大,名叫从荫檀,他毕业于当时出名的遵化五中,在投考全国出名的天津北洋大学理工科时,在近千名考生中名列第一,成为当时轰动小小山村的一件盛事。我四叔考取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后来在冯至先生主编的《大公报》副刊上不断发表仿莎士比亚和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之类的诗作。他笔名“陆人”,即繁体的“從”字,为六个人字组成之意。我几个姑姑皆从县简易师范结业后,考入北平高级师范学校。一家人中间只有我的祖母及我母亲、婶婶为目不识丁的文盲。我是从家的顶门长孙,因而我的秀才爷爷,常常手捋一缕髯须,强把我按在案头,填鸭似的灌输诗文,以父亲和四叔为例,讲光门耀祖和做人的仁义道德。因而我撅着屁股观看男女性差别的事儿,纯属两小无猜的好奇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