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欢乐,早已留在身后,我们猫着腰往家里飞跑。春儿手中的鱼桶丢了,二嘎子手里的筛子扔了。只有小石头舍不得捕鱼的小捞子,把它扛在肩上跑在最后,像个不够尺寸溃逃的小兵卒子……
疙瘩爷爷当天并没到隔壁去找二嘎子算账。据小芹事后告诉我,疙瘩爷爷真想拿赶驴的鞭子,抽打二嘎子哥屁股一顿,但想到他爹王柱儿死得挺惨,不愿给嘎子娘再添心烦。疙瘩爷爷还说,他小时候也在河汊子干过这类逗乐的事儿,将心比心,他还夸了嘎子哥猴儿般的机灵,长大了或许出息成个有能耐的人哩!可是嘎子哥从那天起,一直像只避猫鼠一般,哪怕听见疙瘩爷爷的咳嗽声,他立刻像耗子一般撒丫子逃走。
藏猫儿的兴致没了。我说:“咱俩到隔壁找嘎子哥去。”
小芹甩动着小辫:“不!”
“那干啥玩?”
小芹定了定神,拉起我的手说:“小哥,你跟我来!”我俩离开充满草腥臭味的牲口棚,一群在马槽里吃食的家雀子惊吓得飞上屋檐。我又一扬手,家雀子忽地飞上二道门裹着的高粱秸垛。
家雀子飞到这儿,小芹也带我到这儿来了。当我俩走进幽暗的夹道,小芹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干啥?”我惊讶地问。
小芹神秘地说:“你闭上眼睛!”我照办了。眼闭了老半天。
“你再睁开眼睛。”我把眼皮睁开。
“从亮处到暗处,你啥也看不见。”小芹解释说,“闭会儿眼睛再睁开,这夹道就不显黑了!”
“你到底要干啥?快说呀!”
“就在这儿。对了,就在这儿。”小芹指着高粱秆垛里的一个空心凹洞说,“嘎子哥和春儿姐啃嘴皮子来着!”
我想不到小芹还挂记着这桩事儿,便说:“那有啥意思?咱快走吧!”
小芹一动不动:“为啥我爹娘也啃哩?”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来。”小芹把我拉进柴垛的凹洞,“小哥,咱俩学学嘎子哥和春儿姐!”
“我不学。”我说,“又不是嚼娘的奶头,可以吃饱肚子。”
“学。”小芹来了横劲儿,“我就假装是嘎子哥,你就假装是春儿。”
“行。”
小芹用两只小巴掌,钩住我的脖子,嫩红的嘴圈儿,紧贴在我的嘴唇上。我嗅到一股栗子气味——那是我们在糖作坊贴门神时,糖坊掌柜叫我们吃的,吃下那么多糖瓜和栗子,我们才没吃午饭,我想。
“有意思吗?”小芹的嘴圈离开了我的嘴唇。
“满嘴栗子味儿。”我说,“有啥意思!”
她说:“你嘴里一嘴糖稀味儿!”
“真是怪事。”小芹垂下她的双臂,猜疑地说,“为啥大人和春姐和嘎子哥,要玩这没意思的事儿呢?”
“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和小芹还都在两小无猜的年纪,情窦初开的岁月还没有到来。但是和我同龄的小芹,对人世间的问号比我多多了,她在一片朦胧中,开始猜测人生,揣摩天地阴阳的差异。如果说我曾有过第一个吻,不是献给初恋时的恋人,而是给了小芹;不,那不能算作吻,而是童贞的互相馈赠,因为在小芹装作嘎子哥之后,她又说她再当一回春儿姐,于是我就模仿她啃我嘴唇的姿势,重演了一回嘎子哥的角色。
没有燃烧。
没有欲念。
像暖泉河那泓清澈见底的水。像在水里甩着尾巴畅游的小小鱼儿。不久,我们这块藏猫儿玩的神秘圣地,就不复存在了。过大年的头两天,搜查“八路”的日本兵和便衣队,闯进了李家皮铺。这群狗日的,先在我家住的前院,翻箱倒柜了一番,拿走了我奶奶的金银首饰,名义是用这些首饰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圣战;后又用刺刀挑开一捆捆遮挡二道门的高粱秸垛,狗日的们原本是怕里边藏“八路”的,结果却发现了藏着通里院的二道门。
狗日的们,把房东疙瘩爷爷叫来,先打了几个耳光,后又冲进了后院,把各屋查了个罐底朝天。临走,日本兵要点燃横倒竖卧的高粱秸,疙瘩爷爷连同我爷爷,指点着被北风吹弯的树梢,示意一把火会火烧连营。那天北风刮得树梢“呜呜”叫,像是鬼哭狼嚎,日本兵怕大火蔓延到齐燮元治安军的营房和炮楼,才算灭了点火的念头。
狗日的们没宽恕疙瘩爷爷,顺手牵羊地拎走了五具马鞍。那天,我和小芹龟缩在墙角,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狗日的走了,我俩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雪的梦]
小年连着大年。那是童年记忆中最为悲怆的一个年节。
早上,母亲喜兴地为我换上了一身新棉衣裳,蓝布罩衫上还缝制了两个布兜,是为了装压岁钱用的。在通州师范学校上学的小姑,两天前就给我扎糊了一个大花公鸡的灯笼。我属相是鸡,又是小公鸡。姑说:“年三十晚上打着大花公鸡灯笼去逛街串门,既吉祥喜庆又威风凛凛。”到了上学的岁数,该算少年了,这大花公鸡代表我要从童年迈入少年的门槛。
这是小姑为我编织的童话,而我还处在听不懂这童话的年龄。我恍恍惚惚能听懂的,倒是爷爷不断灌输给我的童谣和千家诗。我正在穿新棉衣的时候,听见爷爷又在檐下吟唱啥古诗了: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别的我还听不懂,“雪”字我听得清楚。爷爷喜欢见景生情,口中便念念有词,我想,一定是院子里下雪了。兔儿般地蹦出过堂一看,一片晃眼的白,屋顶、墙头、柴垛已驮起一层晶亮的白雪,院子里如同撒了白面,铺了白银。
爷爷一字一板给我讲那古诗里的意思,我貌似乖乖地听着,实则心里的魂儿,早就飞到落雪的原野上去了。
不知为啥,我特别喜欢白雪。那纷纷而落的小小雪花,常使我想起罗锅子奶奶细罗中筛下来的白面。三月三庙会上的棉花糖,也挺像芦席片一样大的雪团。看见下雪,我喉结常常蠕动,因为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只是它没有雪花的凉,雪花又没有棉花糖的甜。要是这漫天飞落的白絮,都是棉花糖多好,它一定又凉又甜,人吃下这种雪糖,会像掉在冬天的蜜罐里一样。
当时我还不懂“庄淑”和“娴雅”这个词汇,但觉得雪花挺安静的,它无声无息,飘飘悠悠,既不像夏天的雷电挟着沱雨,“咔啦啦”的霹雳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也不像春日和秋时,田野上常笼罩一层模模糊糊的霪雾,让我看不见花,看不清树,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混浊。冬天的白雪,一身素缟,像城里女中学生穿着白衫白裙白鞋;我觉得那些女中学生,个个像新媳妇似的,她们就是这翩翩而落的白雪,让人久看不腻。
纷飞的白雪,还埋着我一个个童真无邪的梦,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车,逮兔子……因而爷爷在檐下对我讲解古诗,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爷爷做爷爷的诗梦,我做我的童梦,南辕北辙,各走各的车。
我看疙瘩爷爷的那支老套筒的鸟枪上,曾在雪天挑着野鸡和野兔回来。饭罢,我便悄悄溜到后院,招呼小芹到雪野里去捡野物。两家大人都在忙着大年三十的年饭,无暇顾及我们,我和小芹逃过大人们的眼睛,很快擦墙根溜了出来。小芹说狗能在雪地里追那些蹦跳不灵的野兔,便拉着“小黄”,异想天开地到雪地去拾捡野物。
雪还像罗锅子奶奶筛白面似的,遮天盖地纷扬而落,我和小芹便出了南菜园的篱笆门,踏上雪野。后边,跟着那条欢蹦乱跳的狗。
走了一程,小芹忽然停住了脚步:“小哥,糟了,回家准挨我爹的一顿臭揍。”她指了指身上的花棉袄,“这是我娘一针一线缝的,里外三新,就为过年节穿的。”
“我穿的也是新的。也是娘千针万线缝的。”我说,“雪花那么白,只能湿了衣裳,脏不了衣裳。”
“这双新的花棉鞋哩!”她拼命在雪地跺着脚,想把她新鞋上的雪泥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