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瘤子叔叔“啪”的一声,扔过来他握鞭赶车用的棉套袖。小芹没戴它,她那十根“胡萝卜”一直紧紧地挨着我的热胳膊。我胳膊很痒,但是我没有笑;她手指就装成肉虫儿,在我胳膊上爬来爬去,直到我耐不住瘙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一笑,“小黄”在篷篷车里也“汪汪”地撒起欢儿,它摇头摆尾地东巡西看。猛地,它面朝正前两眼直直地不动了,接着它身子突然腾空而起,闪电般从篷车里跳到了雪地上,然后像离弦的金箭一般,扑向了雪野。
狗瘤子叔叔被吓了一跳,他伸直了脖子朝奔跑的黄狗眺望。我和小芹也从篷车里探出头来,目光追踪着雪地上的金色闪电。
“这家什……什……一定是……是看见……见了兔……兔子。”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说,“狗……在雪……雪地上逮……逮兔子,一抓……抓……一个准。”
“也许是去抓刺猬了呢!”小芹说。
“不……不……狗抓不……到刺猬。”
“为啥?刺猬不过是个小小肉球,只会爬不会跑!”我感到稀罕。
“是……是这么……一回……回子事,刺猬……一碰上……危险,浑身的……的……刺儿……就竖起来……狗不……敢下嘴,只能……能……围着刺猬……猬乱叫……乱转!”
我和小芹用双手遮住耳朵,想听到“小黄”的吠声。雪原静寂无声,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那头拉车的老白骡子,鼻孔里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它显得很累,一边喘息拉车,一边打盹睡觉,那眼皮好像有糨糊粘住似的,眼皮常常似睁似闭。
“叔,‘小黄’不会碰上大灰狼吧?”小芹开始为那条狗担心。
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小芹:“离城关……不到一里……里地了,有兔子……刺猬……没有耷拉……着尾巴……扫……扫地的……狼。”
“看见人啦——”我朝前一指。
小芹“嗖”的一声,从篷篷车里站起来:“好像是你爷爷!”
我说:“好像是你爷爷。”
篷篷车在密密麻麻的雪雾中,离人影越来越近。狗瘤子叔叔说:“哪……有兔子……和刺……刺猬,‘小黄’是迎……接熟……熟人去了,来的……的不是一……一个爷爷,是你……你们俩……俩的爷爷。”
篷篷车“吱呀”一声停住了。
路旁站着身披遮挡雨雪蓑衣的我爷爷和疙瘩爷爷,“小黄”站在两个爷爷中间,摇着尾巴,正和爷爷们一块儿迎接我俩的归来哩!
小芹慌了神儿,猫腰藏到我的身后。她哆哆嗦嗦地说:“爷爷是找咱俩来的,该挨揍了!”
“躲是躲不过去了,你别跟你爷藏猫儿哩!”我说,“反正我爷爷从不打人,疙瘩爷爷要打就先打我好了!”
小芹“嗯”了一声,从我背后闪了出来,身子一横,竟然挡在我的前面。
奇怪的是,我爷爷和疙瘩爷爷只朝我俩瞟了一眼,两个老头儿对这辆篷篷车,比对我俩还要关心。只见狗瘤子叔叔从大皮袄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爷爷,同时悄声对我爷爷结结巴巴地说着啥话,我爷爷冻得通红的脸,顿时变得紫青。
“这封信……信是丫头,他舅……舅……从北平……平转来的,丫头姥姥姥爷……大哭……一场……一场,立刻吩咐……吩咐我套车。”狗瘤子叔叔阴沉的脸,就像下雪的天空一样。
“这是咋回事?”小芹为她没有挨打而惊喜。我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爷爷手里的信袋。狗瘤子叔叔大年三十冒雪来接我和母亲,一定和那信袋里的事儿有关。
真怪!爷爷的手哆嗦了老半天,硬是抽不出信袋里的信纸。只见疙瘩爷爷一手把信封抢过来,装进自己的口兜,宽慰着我爷爷说:“大哥,千万要往开处想,你要是挺不住,丫头妈就得倒了。”
爷爷散了骨架一般,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总算是站住了脚跟。疙瘩爷爷搀扶着爷爷稳住身子,扭头对狗瘤子叔叔说:“你放空车回去吧!暂时还得锁住嘴巴。事儿再大,也得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
爷爷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朝姥家方向挥着手,催狗瘤子叔叔回车。狗瘤子叔叔从篷篷车里把我和小芹抱下来,悄声对着我俩耳梢说:“跟……跟……你们爷爷走……走吧,这车……还要……赶……赶回去,往麦地……地拉……粪呢!”说着,他拉起老白骡子的笼头,篷篷车在雪地上拐了个半圈,回往姥家去了。
疙瘩爷爷和我爷爷,竟然没有招呼我俩一声,回身踏上了城关雪路。
“这是咋的哩?”小芹问我。我想到了我爸爸。
“我爷爷忘了打我。嘻嘻……”小芹为她没有挨打而高兴。
我想那封信一定和我爸爸的事儿有关。
“你咋不说话?”小芹察觉出我的无言。我觉得难以张嘴。
“你饿了?”
“嗯!”
“捏个雪团吃。”她蹲下,给我捏着雪团。
我没有停下脚步,两眼直盯着爷爷的背影。我觉得我该追上爷爷,问个究竟,但是小芹已把冷雪团塞进我的手掌:“吃吧!小哥!”
我把雪团掷到路旁,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爷爷追了过去,嘴里还不断喊着:“爷爷——爷爷——”爷爷仿佛耳朵聋了,既不回头看我一眼,也不回答我的呼唤。
小芹追上了我,扳着我的胳膊说:“你疯了?追上他们,你爷爷不打你,我爷爷会揍我一顿的。”
“要打早就打了。”我呆里呆气地说,“眼下,疙瘩爷爷没心思管咱俩的事儿了。”
“为啥?”
“不为啥。”我不愿回答她烦人的提问,再次撒腿追向爷爷。
这回,两个爷爷都听见了我的呼喊。当爷爷回过头来时,我看见他用袖口匆匆抹去了眼上的泪花;疙瘩爷爷迎回我几步,然后用他那两只长满筋疙瘩的大手,一下把我抱了起来。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声音很响很响。疙瘩爷爷用凉巴掌给我抹去眼泪,惜怜地对我自语说:“丫头不哭!丫头不哭。你是小子,小子一哭就真变丫头了!”
“那我爷爷咋也哭了?”我抽泣着,如同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雪花飘落到爷爷眼珠里了!”我爷爷强做出笑脸,“大年三十看瑞雪丰年,可知来年五谷丰登,爷爷正为这场雪高兴,咋会掉眼泪珠子哩?!”
“我知道爷爷为啥掉泪。”我依然呜咽着,“为我爸爸,那封信里装着我爸的事儿,刚才我在篷篷车里都听见了。”
爷爷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