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树]
是不是老和尚托梦显的灵验,我至今无法判断清楚。第二天疙瘩爷爷到虹桥集市上去卖皮具,便给我带来又忧又喜的事儿。疙瘩爷爷说:在我住姥家这些天,日本驻县城的渡边大佐,曾到我家去骚扰。大马靴“咔咔咔咔”地迈上我家台阶时,瘫倒在床的爷爷,吓得浑身筛糠般哆嗦,全家人都以为我爸死在重庆的事儿,走漏了风声,日本军官是找我爷爷来兴师问罪。待那翻译官把日本军官“哇啦哇啦”的话道白给我爷爷听时,爷爷才停住了哆嗦。原来渡边大佐,很欣赏爷爷过小年时,给作坊和店铺书写对联的笔功,便到爷爷面前求字来了。渡边一不叫爷爷抄写唐诗佳句,二不让爷爷书写中堂的对联,而是叫爷爷写“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条幅,然后渡边要找木匠刻成牌匾,悬挂在玉田东西南北城门洞的上方。
爷爷浑身重新哆嗦开了,他说他已经瘫痪,五指握不住笔杆。渡边不信,爷爷就握笔蘸墨,装作指骨失灵的样子,把黑墨点子甩得哪儿都是,不偏不正一滴黑墨疙瘩,正好溅到渡边的军服上。渡边大佐还没动声色,那汉奸翻译上前就赏了爷爷一记耳光,爷爷吐出一颗被打落的槽牙,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渡边大佐用手绢擦去皇军军服上的墨迹,手曾伸向挂绸穗的腰刀的刀把儿,过了片刻,他又把手收了回来,一挥手就招呼着翻译官,离开了爷爷住的屋子,大概是没处发泄邪火,当渡边大佐走出院子时,抽刀砍断了门口一棵杯口粗的柳树。
姥姥、姥爷、母亲和我屏气听着。疙瘩爷爷枣红的关公脸上,露出惊乍后的一丝笑意:“这也算祸中的福分吧!一颗槽牙,换来一个脑袋。要是没汉奸翻译那一耳光子,秀才大哥的脑袋怕是搬了家啦!”
我喜欢爷爷,便要求疙瘩爷爷带我回到城关。姥姥、姥爷还没表态,疙瘩爷爷便连连摇头说:“你爷爷叫我捎来口信了,城关最近风声很紧。兵荒马乱的年月,叫你们娘儿俩先在这小村住着。误了上学不要紧,丫头——不,等和尚养好身板,插班也跟得上趟。”
“小芹上学了吗?”我问疙瘩爷爷。他笑而不答,乐滋滋地从钱褡子里掏出一个小包包:“这是仁育堂的大姨父带给你的,你看是啥玩意儿!”
我打开一看,纸包包里躺着两根“棒槌”。我立刻对疙瘩爷爷说:“前几天,夜里我梦见跟着给我剃头的老和尚,上山去挖人参了!”
“梦见啥,就有啥,当了跳墙和尚如来佛在暗处保佑着你哩!”姥爷得意扬扬地晃着枣核般的脑袋,“让你娘给你把‘棒槌’熬成汤,将养好了身子再回城关。”
我“将”了姥爷一军:“我在梦里还梦见小芹了呢!人参来了,她咋没来?”
疙瘩爷爷“嘿嘿”地乐了:“哎哟,我说和尚,看样儿,如来佛真是稀罕上你了,你真是梦见啥,啥就来。刚才我怕小芹扰乱大人们说话,让她先在院子里等着哩……”
我没听完疙瘩爷爷的话,就一股风似的跑出屋子。只见小芹坐在青石板架起的石凳上,两眼木呆地望着驮着皮具的毛驴。
我想偷偷溜到她的身后,惊吓她一下;但我一不小心弄出响声。小芹歪过头来,分明看见了我,但身子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询问她说:“你这是咋的?”
“……”她没有回声。
“小芹,前两天我做梦去挖人参,挖出个穿着红布兜兜的你来了。怪不怪?”
她咬紧下嘴唇,依然不吭声。
“是不是疙瘩爷爷没让你进屋?”小芹点点头,委屈地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是叫我陪他去……去赶集的,顺路到你姥家看看!”
“你就留在我姥家吧!”
小芹抹着眼泪,晃着她的两根小辫:“爷爷不点头,我不敢开口!”
“看我的!”我疯子般跑回屋子,进屋就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一边东滚西滚,一边哭涟涟地喊着,“我没有伴儿玩!我要回城关!让狗瘤子叔叔套车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就自个儿跑回去。”
姥姥慌了神。
母亲白了脸。
只听姥爷对疙瘩爷爷说:“李家兄弟,让小芹留下和和尚玩几天吧!等和尚身板好点,套车送他们娘仨回去。”
疙瘩爷爷回答说:“这丫头片子讨人嫌,要给张家大哥添许多麻烦。”
姥姥赶忙插嘴道:“后晌叫小芹跟我一个炕睡,亏待不了小芹,李家兄弟您就放心吧!”
疙瘩爷爷脆脆地吐出一个“好”字。
我装疯耍赖获得了成功,站起来就想往外跑,疙瘩爷爷一伸手,拽住我那撮“拉毛”说:“好你个跳墙和尚,是演戏给大人看哪!跟小芹好好玩,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一连应了三声。
“还有一桩事儿,你要记住。”疙瘩爷爷松开我的那撮“拉毛”,唏嘘感叹地对我说,“本来,大唐庙小学开学那天,我想叫小芹上学堂来着。但她说要等着跟你一块儿进学堂,你俩一块儿玩的时候,要当她的小老师,教她认点字块和算术啥的,其实,一个小丫头片子,学文化干个球用?这是你秀才爷爷,对咱皮铺李家的影响,就是掂不出这丫头片子,能不能出息成压秤砣的材料!试试看吧!”
“小芹聪明着哩!”我赶忙答应疙瘩爷爷的条件,“上了学堂一准比我还强!”
疙瘩爷爷撇撇嘴,表示他对小芹不抱希望。管他撇不撇嘴,反正我这场撒泼打滚的表演,把小芹留在姥姥家了。疙瘩爷爷为着要去赶集,没在姥家久留,抽一袋烟,喝了杯茶,便牵着毛驴走了。毛驴已然走出了篱笆门儿,他又回身把小芹叫到身边,弯下腰身对着小芹耳朵不知说了些啥话,才拉着毛驴走了。随着毛驴脖子上“叮咚”作响的铃声渐渐远去,小芹脸上才露出欢快的笑容。
姥爷当即交给我和小芹办一件事:在北菜园枣树林旁边,栽种一棵树。这活儿对我对小芹,都是新鲜的,我拿铁锨挖坑,小芹拿着个破脸盆,往树坑里倒水,树坑儿挖得歪七扭八,小芹又灌上水,坑儿里成了一盆泥粥。
姥爷不知从哪儿扛来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小榆树,他把树棵子往地上一蹾,我俩就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实在不知姥爷为啥扛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树苗来,它的躯干和枝杈杈已经枯干,如果用斧子砍巴砍巴,都能当柴火烧了。我终于按捺不住奇怪,便问姥爷说:“为啥让我俩栽一棵死树?”
“让你栽,你就栽。哪来这么多鸡零狗碎的!”姥爷脾气暴戾专横,没有爷爷百问不厌的耐心,“反正栽这棵树,是为了你!”
“为我!”我不买姥爷的账,上下嘴唇一碰又蹦出一个问题,“栽这棵半死不活的树,跟我有啥搭档?”
姥爷武断地说:“小孩子咋会懂大人的心事,待会儿问你姥姥去!”
“您告诉我们,我们心里不就明白了吗?”小芹插嘴道,“我在家看爷爷种过树,都种青油油的树苗子。这棵树种下去能活吗?”
“一边站着去!”姥爷避开对小芹发火,直眉瞪眼地朝我发威。我正想和姥爷较真儿,姥爷已不再理睬我们,抄起了铁锨重挖树坑。
小芹怕了,赶忙拿盆去水沟舀水,哪知姥爷朝她喝道:“放下脸盆。”
“姥爷,您这是要干啥?”我为小芹鸣开了不平。
“不用浇水。”
“种树不浇水能活吗?”
“就是不叫它活!”姥爷挥舞着铁锨,头也不回地说。
“不让它活,为啥又要种它?”
“因为你当了跳墙和尚。”
小芹吐吐舌头,不吱声了。我这小和尚则成“丈二的大和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了。姥爷叫我们种树,又不想叫它活,这是变啥戏法哩?
姥爷仿佛悟出了他刚才说话的火药味儿,他把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往浅浅的树坑里一栽,胡乱踩上几脚,回头对我俩龇牙一笑说:“你们两颗小脑袋瓜,好好想想:为啥不想叫这棵树活,又偏偏要栽种它哩?猜中了,姥爷给你们讲‘孙猴儿’的故事;猜不中,姥爷要打你们手板,拧你们的耳朵。”说罢,他扛着铁锨走出树行,回宅院去了。
枣树林子里,丢下傻头傻脑的我和呆若木鸡的小芹。天上飘着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乱云,枣树林子一会儿暗了,一会儿亮了。这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树影儿,就像我和小芹的心,猜来猜去,也猜不透姥爷栽种这棵和尚树的用心。
“小孩难知大人心。”小芹沮丧地说,“咱俩不瞎费这个心思了。”
“那干啥玩呢?”
“看云彩吧!云彩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