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娘带着小芹,正在南菜园浇白菜。她娘拧着辘轳,把摇上来的一斗斗井水,灌进垄沟。小芹怀里抱着一把比她还高的铁锨,干着开畦口放水的活儿。辘轳把“吱呀”地叫着。垄沟的水“哗啦啦”地流着。
只有平日撒欢地唱歌的蝈蝈,在我掌心里哑了嗓子。它是不愿意迁居,还是害怕我这个一撮“拉毛”的和尚?这倒也好,省得惊动小芹母女俩干活,我猫着腰,把已拉了秧尚未拆除的黄瓜架当作掩护,溜到了倭瓜地,把蝈笼往地上一放,便去摘那一朵朵金黄色的倭瓜花。疙瘩爷爷家的倭瓜,个头儿实在太大太大了,个顶个大过我的脑袋,我心里琢磨着,这些长头长脑的黄色倭瓜,要是一个个的男娃多好,那小芹爹就不会折磨小芹娘了。它们可以编成一个男生班。那一定会喜煞小芹的爹娘!
“哥——哥——哥——”
蝈蝈在我身后突然叫唤起来,而且歌儿唱得那么带劲。首先是瘸腿“小黄”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接着是干活的小芹直起腰来,向我吆喝:“和尚哥,你咋像做贼似的,没一点声响,就进了倭瓜地?”
“摘花儿,喂蝈蝈。”
小芹娘也停下了绞动的辘轳,对小芹喊道:“掐两片嫩菜叶给和尚,蝈蝈爱吃鲜亮的食儿!反正菜地也浇得差不多了,你俩在南菜园好好玩,娘去套驴轧面了!”
小芹把铁锨往菜地里一插,掰下两叶鲜嫩菜叶,朝我晃了晃。不一会儿,我俩便蹲在倭瓜地里,一块儿喂开了蝈蝈。她喂菜叶,我喂倭瓜花儿。
小芹问我:“给蝈蝈来掐倭瓜花儿,你把笼子提来干啥?”
我说:“娘叫我把蝈笼挂在你家的屋檐下。”
“我不要。”小芹两眼盯着吃食儿的蝈蝈说,“这是爷送给你的玩物。”
“它不是玩物。”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娘和婶婶说,这蝈蝈是吉祥物,该挂在你住的房子里。”
小芹眨巴着眼睛,憋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为啥叫蝈蝈搬家了。”
“你猜不到。”
“我猜得到。”
“你说——”
“前一段我总不跟你一块儿玩,你娘是想用蝈蝈提醒我,时时刻刻想着和尚哥。”小芹得意地朝我挤挤眼,“因为蝈蝈总在我窗根下,哥哥——哥哥——地一个劲叫!”
看小芹眉飞色舞的样儿,我顺水推舟地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比这还重要咧!”
小芹手托着脸腮,琢磨开“另一半”了。她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个道道来。我提醒她说:“哥哥是‘公’是‘母’?”
“当然是‘公’了。”
“你往你娘肚子里猜吧!”
“蝈蝈跟我娘的肚子有啥牵连?”
我说:“本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三婶告诉我的。三婶说你爹总嫌你娘不生小子,把这‘哥哥’挂你屋窗棂上,就能生下个‘公’的来了。”
“真的?”小芹懵懵怔怔地问道。
“反正是我娘和我婶说的,大人不说瞎话。”
“我娘肚子是又鼓起来了。”小芹喜兴地说,“蝈蝈总叫‘哥哥’,或许真能叫下个‘公’的来呢!”
“那你爹就不打你娘了。”我说。
小芹两眼里的火花闪了几闪,忽地一下就没了光泽。她坐在一个黄黄的大倭瓜上,耷拉下脑袋说:“前个夜里,我爹又和我娘斗嘴了。爹说我娘这回要不给他生个小子,就把我娘休了,打发我娘回丁家洼姥家去。”
“那就快把蝈蝈笼子,挂你屋窗棂上去吧!”我“嗖”地站了起来。
“别。”
“为啥你倒不急。”
小芹没有回答我。她从大黄倭瓜上一翘屁股站了起来,指挥我说:“你去看看篱笆门外有人没有?要是没人,你对我打个手势。去!快去!”
我几步就跑到篱笆门口,眯起一只眼,从空隙中朝外望了望,举起手来,告诉她没人。只见小芹“扑通”一声,跪倒在倭瓜地里,朝那蝈蝈笼子磕开了头:“蝈蝈,蝈蝈,我和我娘求你了,你就叫唤一个公‘哥哥’来吧!当真我娘生出个小弟弟来,我叫娘把你当祖宗牌位似的供起来,初一、十五给你上供叩头!”
我把小芹揪了起来,又给她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埋怨她说:“蝈蝈是能叫的虫儿,又不是送子娘娘,你咋这么傻。”
小芹阴沉着脸儿,一屁股又坐在了大倭瓜上,两眼望着那个蝈蝈笼子说:“为我娘能舒心地过日子,叫我跳河,我就一闭眼,‘扑通’一声……”
“你娘会心疼死的!”
“不。”
“咋不?”
“我娘是丫头变的,我也是个丫头。”我顿时无声了。静静的南菜园,只有蝈蝈在拼命“哥哥——”地乱叫。那高亢的声响,真像为小芹娘呼叫出一个“哥哥”来似的。
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为给小芹解烦,我也坐在一只老倭瓜上,给她讲了爷爷说的“猪崽救母”的故事。这剂“药”对我灵验,对小芹也没失效,她说我和她都该当那小猪崽,让母亲不受欺侮。这好玩的故事,拨开了她脸上的阴云,让她那张皮球脸重新闪烁出亮光,她把蝈蝈笼子往手里一提,说了声“走”,我就尾随她奔了院里她住的那间房子。当然,还有那条和她形影不离的瘸腿“小黄”……
小芹住的房子窗台比我家的要高出两尺,我拿出男子汉的架势,一只脚蹬着木凳,另只脚蹬着窗台,往她家木格格的窗棂上拴系着蝈蝈笼子。母亲胳膊弯里端着簸箕,穿过李家院子去磨房推磨,看见我逞能地爬高,急忙放下簸箕过来帮忙。蝈蝈的鸣叫声,把罗锅子奶奶呼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说道:“这不是我们当家的送给和尚的吗?”
母亲走过去和罗锅子奶奶咬了几句耳根,瘪嘴的罗锅子奶奶笑出来一脸皱纹,连连说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连老皇历里的挂蝈蝈生‘哥哥’的典故,也给忘了。和尚娘,你放心,要是小芹她爹嫌蝈蝈吵叫,我跟他说。”
娘满脸喜气地说:“我看小芹娘脸上没出桃花瓣,长了一脸黑蝴蝶,您家也许真要大喜了!”
罗锅子奶奶笑得哆哆嗦嗦,仰脸看了一眼蝈蝈笼子:“托这两只送子娘娘养活的、天天‘哥哥’叫的神虫儿吧,到了那喜庆日子,要摆上八个碟子八个碗,还要麻烦你帮厨来呢!”
“我一定来。”我母亲“咯咯”地笑起来。罗锅子奶奶跟母亲开玩笑说:‘不来,我套着毛驴车接你去。要是咱皮铺李家有了后,还要麻烦和尚爷爷,起个福禄双全的名儿哩!”
“云海法师说过,叫‘和尚’的名儿最安宁。”我逞疯地掺和进大人间的谈话,“我叫大和尚,生个‘哥哥’就叫小和尚呗!”
“滚一边去——”母亲乜了我一眼说,“爷爷给人起名讲究可多了。生辰八字,阴阳五行,都得算计到。生你的时候,爷爷对你的名儿掂来掂去,过了约莫有一周,才定下个‘维熙’来!”
“咋叫难产?”我顺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