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后晌,你姥爷来过。他们叫我和‘小黄’在这个屋里玩,三个人在西屋‘嘁嘁喳喳’说啥,我想听,可是听不清楚。”
“你和你娘,没进我姥家的宅子?”
“那天,我和娘是天擦黑才出丁家洼的。在村头碰上了往地里送粪收工回来的狗瘤子叔叔。叔说,天也黑了,干脆先到叔家来吧!和尚——你知道吗,瞎表姐和温四奶奶都……都……”
我不想跟她扯瞎表姐的事:“你和你娘一直住在这儿?”
“嗯。”
“为啥不去我姥家?”
“不知道。”
“我姥姥知道吗?”
“不知道。”
“是不是我姥爷心冷……”
小芹听明白了我难于出口的话,她说她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咋回子事。我想我不该再追问小芹这些事了,大人们办事总喜欢藏藏掖掖,把小芹和“小黄”锁在屋里,不就是为了回避九户人家小村的视线吗?!
“你站起身来说话行吗?”我恳求着小芹,“我看你一眼就走。”
“不!不!”
“你咋越来越怪?”我装出生气的语调,“你忘了,我们一块往‘和尚树’埋枣花啦?”
“我怕见人,我还没洗脸哩!”
“你和‘小黄’还饿着肚子哩吧?”
“没。叔给我留下了玉米面饼子!”
“你等着,我给你端饺子去!”
“不,你千万别再来了,娘说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我们娘儿俩住在这儿哩!”小芹央求说。
我不理睬小芹的话,钻出狗洞,就往姥家疯跑。我既兴奋,又心酸。兴奋的是,小芹母女俩没有远离乡土,去叩拜四方。心酸的是,她竟然和“小黄”一块儿被关押在屋子里。她是八路?不是!她是嘎子哥一样的秘密八路?也不是!小芹是和我同一属相——在鸡年生下的女娃。连日本鬼子还不扣押孩子哩,姥爷、狗瘤子叔叔竟然串通一块儿,把小芹锁在房中,还不许她出声!
越想越气,两只脚跑得更快了,在姥姥宅院门口,差点和找我去吃饭的姑撞了个满怀。姑看我棉袄棉裤上都是土,一边帮我拍打尘土,一边说:“姥姥等你都等急了,才一会儿工夫,你咋成了土猴儿?”
我说:“我比姥姥还急哩,姑你知道小芹和她娘在哪儿吗?”
“你有消息了?”
“在狗瘤子叔叔家。”
姑惊愣地听完了我的叙说,阻拦我说:“你可不能给小芹去送饺子!”
我不服地争辩道:“连狗都饿得直叫唤,这大冷天,咋能叫小芹啃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哩!”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姑说,“你姥爷对你姥姥都守口如瓶,一大早又带着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去了虹桥,想必去办啥急事。”
“姥姥真不知道?”我不信实姑的话。姑说,不能冤枉了我姥姥。姑告诉我,刚才姥姥和姑坐在炕桌上吃饺子时,姑曾再次试探过姥爷为啥去了虹桥的道观,姥姥说舅舅近日来信,说他经营的绸布店,虽说生意清淡,但还能奉养得起二老。舅舅劝说姥姥、姥爷,离开虹桥鬼子炮楼脚下的小村。姥姥说,十有八九是去找道观的老道,卜算命中该不该去北平的事了!姑说,姥姥的话说得入情入理,真是不知道小芹母女俩的事,更不知道已在狗瘤子叔叔家落脚的事。
我听着。
我想着。
猛地从头皮里蹦出一个疑问来:“姑,姥爷为啥要瞒着姥姥?”
“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一个女娃,在一个光棍家里住下,怕你姥姥从中阻拦呗!”
一个扣儿解开了,我又把另一个扣儿提给小姑姑:“为啥这仨人都是今儿个一早去的虹桥?”
姑被我考问“煳”了。她两眼出神地望着大杨树上“喳喳”叫的喜鹊,寻思了好一阵子,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渐渐深了,并漾出了痴笑:“和尚,我猜出来了,只是你年纪还小,对大人间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姑,我要知道。”我攀着姑的胳膊耍赖。姑还沉浸在欢快的思绪当中,轻轻说道:“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我把啥都抖搂给姑听了,你——”我背过身去,表示对姑的不满和抗议,“没有我去钻狗洞,你到眼下还蒙在鼓里边哩!”
姑转到我的面前,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颏,笑了笑说:“姑告诉你姑的判断,可是要到饭桌上去说。咋样?”
“要不说呢?”
“我变‘小黄’!”
“真的?”
“让你姥姥一块儿听。”
饺子当真粘住了,我一边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吞着皮和馅儿分了家的饺子,一边向姥姥宣布,姑有事要向姥姥宣布。姥姥最初说我吃了疯人药了,以为我是说的疯话,当小姑姑慢声细语、一丝一丝地对姥姥和我说起一个光棍娶妻并带来个闺女时,有意先隐去了双方的姓名。我很快明白了姑说的一切,姥姥却是一盆糨子,问我小姑姑说:
“这是咱们县城里发生的事儿吗?”
姑说:“是。”
“哪村的事?”
“女方是被休了,原来住在城关。”
姥姥听得来了兴致:“男的呢?”
“男的……男的……”姑舌尖转了半天,反问姥姥说,“和尚姥姥,您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女人被人家休了,往前走一步,找个生活靠山,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呀!”姥姥顺口而出,“只要这妇道不是因为偷汉子,被人家休出门的,不是为馋懒,被婆家扫出宅的。”
小姑姑这时才捅破这个谜。姑说:“和尚他姥爷今天去了道观,一为卜算出行北平的吉凶祸福;二嘛,我想是带着狗瘤子叔叔和那女人去查询命相,看看阴阳五行中,他俩是水火相克,还是土木相济!”
对姥姥说来,这真是梦里都未曾出现过的事儿。姥姥痴呆地坐了一阵,仿佛咂摸出一点味儿来。姥姥说:“和尚他姑,狗瘤子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啊!温四奶奶在世的时候,想把瞎闺女嫁给她收养的狗瘤子。狗瘤子虽说心里不愿意,出于收留和养育之恩,没说出一个‘不’字来。只怕这城关女人,给狗瘤子气受!”
“那女人也是诚实人。”姑说。
我多嘴多舌地冒出一句:“姥姥您也认识她。”
“谁?”姥姥把目光转向了我。
“小芹娘。”姑答,“李家皮铺一家都是好人,说是和小芹爹属相顶牛,说啥‘白虎青牛不到头,一生无儿生丫头……”
又是一击无声惊雷,姥姥木然张开着的嘴唇,似乎合拢不上了。姑赶忙安慰姥姥说:“过会儿,我详细跟您叙说皮铺李家休了小芹娘的事。”
姥姥倒上来了一口气:“就不能劝劝和吗?”
“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叫小芹娘既当驴儿,又去当受气包哩?”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