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糊墙纸没买来,倒惹了一肚子气。”那汉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便扯着破锣嗓子喊道,“真想不到还有这号老工人哩,我真替他害臊!”
“小嘎子他爸,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工停下手中扫帚,房顶上的蛛网张张像降落伞一样,慢悠悠地往下坠落着。
“我给那个老癞巴头把钱送了去,他把钱收下了。我以为这事就一了百了了呢,便对他来个‘挂脚一将’说:‘赖叔叔,春节快到了,你和我丈母娘的事儿,最好在节前彻底分开算了!’他一边逗着鸟笼子里的红靛颏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行啊,可以马上去街道办事处办散伙手续。不过……不过……我算了又算,她们还亏我一笔钱。这些年,我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我自个儿受了不小的损失:当时抹了我的工宣队长不说,快到手的党票也吹了。和我一块儿来厂子学徒的师兄弟,这些年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当了副厂长,就剩下我一个人原地踏步。这一切都是因为收留下她们母女俩。所以要散伙之前,还要补偿我千儿八百的损失费。’我当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先砸了那只鸟笼子,然后拉他去他们的厂子;可是这时丈母娘走了出来,她把我拉到厨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小嘎子他爸,你回去跟你岳丈说,让他重新找个老伴儿吧!别为我……为我倾家荡产!’我解劝她说:‘岳母,您就不能去法院告他,起诉离婚?’我丈母娘还没答话,那癞巴头就隔着木板墙答话了:‘让她告去吧,我死咬着不离婚。我还要把她在‘文革’中求我保命的话,以及在床上的事儿都抖搂出来。我姓赖的没丑可丢,可你岳丈和丈母娘大小算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我要满街筒子去嚷嚷这件事儿!’瞧,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赖!”
不但父女俩的喜兴劲儿顿时被扫荡一空,就连俺哥儿俩也像三九天吞下了一块大冰坨,从头顶一直凉到脚跟,说实在的,自从俺进了这间又潮湿又阴暗的屋子,就觉着这父女俩和那“卖肉”的、唱“鬼戏”的不是一路货。听了父女两人那段辛酸的谈话以后,更觉得这是一户正经人家;可是俺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烦恼的事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
此时此刻,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那汉子——胖女工的男人,双手拤腰气呼呼地站在屋子中间,貌似罗汉金刚,但拿不出任何对付癞巴头的办法。那老头儿,端坐在椅子上,呆了傻了般地望着房顶——那儿的几张蛛网已被女儿的扫帚扫掉,他仍习惯地两眼看天。那女儿拉下围在头上的毛巾,在手里使劲绞来绞去,好像在琢磨着解决又一道难题的办法……过了老半天,连俺哥儿俩都感到难过得喘不上气儿来的时候,那胖胖的女工先开腔了:“爸!咱就破点财吧!妈在癞和尚家里,就像笼子里那只红靛颏儿,会闷得长癌瘤的。”
“岳父,我本想去找他们厂长,可是结婚证在癞巴头手里把着,厂长也没权利逼他们分手。”那魁梧的汉子,喉头上下蠕动着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岳母鼓不起勇气来,和他去法院打离婚。”
老头儿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拍板定案说:“别难为你丈母娘了,她是为我这顶右派加‘反革命’的双料帽子受的罪,这良心债不能不还!”说着,他走到书桌旁,哗啦一声拧开了铁锁,把那张刚刚锁进去的存款单又拿了出来,掷在桌子上说,“咱在二十四拜后已经哆嗦一回了,咱就咬牙再哆嗦一回吧!这次,咱爷仨一块儿去,叫他当面签字画押,然后叫他立刻去和你丈母娘办离婚手续。”
女婿琢磨了一阵子:“要是癞巴头不去呢?”
老头儿一拍桌子,冒了邪火:“我在劳改队改造这么多年,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活过了头;他要不愿意私了,我拉他上派出所,告他敲诈勒索!”
女儿和女婿对看了一眼,三心二意地拿不定主意。倒是老头儿拿出了老来横的蛮勇,抖开了威风说:“在劳改队,我天天和那些地痞、无赖住在一条大炕上,我了解这些家伙的习性: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今天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来,我就不信降伏不了这个‘羊上树’!”老头儿说着忽然把手伸向了俺哥儿俩,把俺往他手里一提说道,“当然了,对付这个无赖,也要讲点策略,我们要先礼后兵。他要是收下这‘一哆嗦’,跟咱家一了百了,这两瓶竹叶青就当礼物送给他;如果他耍无赖,又不跟咱去派出所,我就把劳改队学来的这套把式,跟他摆试摆试。当年,我用饭碗给一个地痞在脑门上留下一道印儿,今天,我用这酒瓶子——”
女儿忙阻拦着老爹说:“这两瓶酒是留给您过节喝的。”
“你妈在节前回不了家,这酒俺喝着有什么味儿?那还不是和我在劳改队渴急了时,趴在车道沟里喝的马尿一个味儿?”老头儿绷着脸子,教训女儿说,“你妈要是在节前回了家,我这个从不走‘后门’的道学夫子,也去走一回‘后门’,过去和我一块儿改造的难友,有的都当了副食品店总经理,一个电话,他们乖乖地给咱送来还不算,还要跟咱在一张桌子上喝盅庆团圆的酒哩!”
女儿和女婿折服了。
女儿说:“爸,远路无轻载,让我提着这两瓶酒!”
女婿说:“您不换身干净衣裳?”
“耍光棍就得摆出一副光棍架势来,有要饭用的打狗棍子拄着才好哩!换哪门子衣裳!走——”
俺哥儿俩在这户人家还没待上两个时辰,又被提到了大街上。这次出行,真是吉凶难卜,因为俺既可能被当成礼品祭佛,又可能被当成格斗武器。尽管俺老哥天性开朗达观,这时也皱起了眉头。他悄悄对俺说:“老兄弟,但愿别让咱哥儿俩走上黄泉末路呀!”
“要是俺能促成这苦命夫妻团圆,俺也心甘情愿了。”俺说,“只是怕那癞巴头和这老头儿动起武来,俺没能砸在那癞巴头脑瓜门上,砸在了墙上,‘哗啦’一声那才叫冤枉呢!”
“咱不是感叹自个儿命薄,老兄弟你才看到大城市几天就……就……”俺老哥语不成声。
“老哥,你别难受,也许这个蹲过监狱的老头儿,真能降住那个癞巴头呢!俺家乡有句土话: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
俺老哥仰天一声长叹:“真是一出苦戏!”
“是啊!农村都不见这赎妻的事儿了,就连土戏台子上也不再演这苦戏,可是在大城市高楼下的矮房子里,还演这断肠戏!俺也真是纳闷儿!”
“别看《三国》掉泪啦!看点开心的事儿吧!”
“‘肉贩’和‘鬼戏’都看了,又瞅了一出‘赎妻’!唉!”
“你瞅——咱碰上亲戚了!”俺老哥向俺努努嘴。
俺抬头一瞅:可不是嘛,迎面走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两瓶酒,正朝俺匆匆走了过来。俺只瞅了一眼,就认出来那哥儿俩和俺比亲戚更亲,还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兄弟哩——那是俺杏花村酒厂出的清香型汾酒。俺是黄绿色的,他们是纯白色的,俺真想留住这哥儿俩唠唠,交换交换所见所闻,但那个提着汾酒的男人,根本不知俺的心情,紧捯两条小腿,只顾往前赶路。
在关键的时刻俺老哥总比俺多一手。就在俺哥儿俩和那哥儿俩脸对脸的那一霎间,俺老哥猛地晃了一下膀子,撞了那哥儿俩一下。“乒”的一声响,俺的主人和那哥儿俩的主人,都顿时收住了脚步,低下头来检查他们手中提着的瓶儿是不是被撞坏了。借这个工夫,俺互相问了平安。俺那位主人,扭脸刚要走开,那哥儿俩的主人,忽然把俺的主人拦住。他两眼像是着魔一样地盯看着俺,哀求着俺的主人说:
“我求求您……”
女儿和女婿一下愣住了。老头儿说:“有事你就说吧!”
这个男人擦着额头的汗珠子急切地说:“伯伯,我爸爸岁数也跟您岁数差不多,‘文革’那年被当成叛徒送进了‘大墙’。不知是由于心情郁闷,还是别的缘故,平反出监狱后就发现了肝部有病。半年前用CT扫描,检查出来是肝癌,眼下他肝癌到了晚期,人瘦得已经像柴火棍儿。碰见这绝症,也只有死马当活马治了,除注射进口的止疼药外,一个中医提出用土方治治我爸的病,那就是吞服用药酒煎熬‘五毒’以毒攻毒;可是老中医说最好用竹叶青当药引子,我跑遍了全市没买到竹叶青,好不容易倒换到两瓶汾酒,还不知能不能用上哩!伯伯,求求您,把它换给我吧,我给您这两瓶汾酒!”俺也不知道哪句话扎在了老头儿肺管子上,只见老头儿眼里盈出了泪光。他一回身就从女儿手里把俺俩拿过来,递给了那个男人:“给你!”
那男人把汾酒交给老头儿以后,又连向老头儿鞠了两个大躬,并掏出几张“大团结”,塞在老头儿掌心说:“伯伯,真太谢谢您了!”
老头儿把钞票塞给那男人说:“别啰唆了,回医院替我们一家人向你爸爸问好。本来,这酒应该白送你,不该要你的汾酒,可是……可是……我也急着用酒,咱就两便吧!”
“伯伯,您能给我留下姓名吗?”
“你有急事,我也有急事,咱别站在这儿挡道了,改日见!”老头儿和他女儿、女婿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