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鬼做媒】
俺这棵土生土长的红高粱,昔日在深山野坡站岗时,曾和俺那些当地乡亲,看过串乡走镇的草台班儿唱的《刘公案》《狄公案》一类老掉牙的古戏。虽说那一出出古戏里,净是千奇百怪的案子,但也比不上俺被植入了酒魂后,跟俺老哥在这人世间看的一台台真戏更为离奇。
俺顺藤捯根,捯来捯去便捯到那空中妞子肖玫身上,她要是没有害俺那老乡,俺老乡眼下还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呢!俺那老乡不回国来,藤上哪会结出这一串苦果苦瓜让俺尝呢!
俺老哥不同意俺的想法。他说:“那小子的老娘是没钱进医院死的,这医院只知道两眼向钱看,没了救死扶伤的筋骨,就说你那老乡不回国,套汇的骗子手也依然行骗,不骗张三骗李四,只不过俺瞅不见这台戏罢了。”
这台苦戏虽说死了两条人命,对俺哥儿俩倒是出喜剧,你道为啥俺这么说,只为俺哥儿俩水流千绕归大海,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俺那山西老乡小林手里来了。分局局长说:“先把那旅行包和那两瓶‘竹叶青’归还原主吧!至于那被骗子骗走的洋钱马克,只好等破了案子再说了。”
小林连连感谢局长说:“那钱我不想要了,如果一旦破了案子,给偷我钱的人和他的老娘当丧葬费吧!”
“你这人咋同情贼?”分局局长十分懊恼。
小林争辩着说:“梁山泊那一百零八条好汉,没有一个是生下来就想当山大王的!”
分局局长还想训斥他啥个道理,去医院那一组,包括验尸的法医已然催促小林上车,俺那老乡向分局局长再次道谢之后,便提上俺哥儿俩和那个旅行包上了一辆吉普车。
俺挺喜兴,俺终于又回到俺这老乡身边。俗话说:“山亲水亲不如乡亲。”野人念土,小草恋山,俺这株山西高粱米籽,就恋俺那方山水喂养大的人。
俺老哥没有俺这份心思,他耷拉着脸子,下垂着眉毛,仿佛将被送到火葬场的,不是那偷人钱的小子和他老娘,而是俺老哥。
“哎——”俺撞俺老哥膀子一下,酒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你咋没精打采的,咱哥儿俩物归原主,你该高兴才是!”
俺老哥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咱在琢磨这个世道。”
“啥个世道?”
“你那老乡不是说了嘛,梁山泊的好汉们起始并不想落草为寇。”俺老哥唏嘘地喃喃着。
“梁山泊不是乡间草台班子里那个秀才吗?后来碰上了女扮男装的叫啥……叫啥……对了,叫朱(祝)英台的!”俺横出了一杠子,“后来,他俩双双化成了天地间的蝴蝶。”
“放屁!你这野高粱籽,知道个球!”俺老哥板起老脸,当真教训开俺了,“水泊梁山在山东,几百年前那儿曾有过一百零八个活不下去的汉子,就到那儿当了草寇。”
“啥叫草寇?”
“说白了吧,就是武贼。”
俺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俺老哥正为那摸了电门自杀的年轻的贼而难过哩!这世道也着实让人奇怪,俺进过的大饭店,里边灯红酒绿。可这小毛贼和他老娘,竟然为了一个“钱”字,双双归了西天。
吉普车停下了。
俺那老乡小林跟随着警察和法医,提着那个旅行包匆匆走进了医院。不一会儿,由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领着,来到了俺哥儿俩曾经见过的太平间。
第一道工序是由俺那老乡确认那贼,是不是在公共汽车上偷了他马克的那个小子。俺那老乡小林用手一掀白单子,就忍不住掉下来眼泪疙瘩:“……是他……是他……这都怨我粗心,叫他偷走了马克,他偷马克为给他老娘治病,不能算贼。”说着,泪水涟涟地朝那死者鞠了一个大躬,嘴里还不停地喃喃着,“早知道这母子这么可怜,我就不向公安局报案了。唉!这人世间让人流泪的事,怎么一桩接着一桩?!”
第二道工序是法医鉴定死者死因。那秃了顶的法医,先看看脸色青紫、两眼直视着天花板的年轻小子,又掀开另一张床上骨瘦如柴那小子的老娘。然后,一挥手说:送火葬场吧!
第三道工序,可不像前两道工序那么简单了,分局和医院为火葬死者的事情,发生了争执:分局说这母子俩无亲无友,双双死在医院,理应由医院出车送往火葬场。小护士没了主意,找来负责太平间的医院行政处主任,主任说这是隶属于民政部门的事,分局有负责民政事务的摊摊,该由分局负责处理丧葬事宜。
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
只是死去的母子不会讲理,因为他们已然离开了这又苦又辣的人世。即使把他们扔进蛮荒野地,让流浪狗把尸骨撕食了,他们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俺老哥说:“你瞅,活着没人问,死了没人管。多难!”
俺心如刀剜般地疼痛:“这世道咋就这么寡情哩!难道人心不是肉长的,是石头疙瘩变的?”
“说得是啊,那‘大款’啥的死条猫狗,都吹吹打打举行猫葬狗葬哩!”俺老哥嘟哝着说,“难道人们一没了钱,就不如那猫儿和狗儿了?”
“俺日他娘——”俺狠狠地骂了一句。
骂归骂,俺再骂也骂不出个暖烘烘的世道来;何况俺哥儿俩是串游人间的两瓶酒的酒魂,就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会被人听见。俺哥儿俩只是看戏的角儿,就是喊破了嗓子,骂得舌尖长疔,也不会给这世界带来治病的良方。
就在这节骨眼上,俺那位老乡小林开腔了:“我看这么办吧,你们都挺为难的,我为这两个死者出火葬费。分局如果能把我丢的马克追回来,扣我那笔钱好了;要是逮不住那套汇贩子,追不回钱来,我负责把这一老一少送火葬场。”
那位满脸麻坑的医院行政处主任怪异地看了看小林说道:“哟!让贼偷了,还要为这贼出殡?你是外星来客,还是什么‘大腕’?”
“一个普通的民航局工作人员。”
“拍出钱来吧,我给火葬场打电话。”麻脸主任“将”了小林一军。
俺做梦也梦不到,这时又杀出来和俺老乡那样的血性女子——只见那粉面桃腮的年轻护士,把手探进了白衣褂里的内衣兜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钞票来。她把钱往死贼白布单子上一拍,细声细语地说道:“这是我刚领的工资,总共二百一拾伍元八角三分。够吗?不够下月再扣我的工资好了。我写欠条——”她一下从俺老乡的衣兜上,拉下来别在上面的钢笔。
俺那老乡连忙阻拦那妞儿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是我不在车上打盹儿丢了马克,或许就没这桩人命案哩!这钱我出!”
“不,你心眼太善良了。”那白衣护士说,“医院本该就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他老娘治病没钱,医院拒收,才酿下的这桩祸事的,本来就该医院负责!”
“好吧!让咱俩一块儿出火葬费吧!”俺那老乡小林麻利地从裤子的屁股兜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这够了吗,我不懂国内火葬费该花多少,我才从法兰克福回来!”
分局的警察愣了。
医院的行政处主任愣了。
俺和俺老哥也被这桩事给弄得懵懵怔怔。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要管,天底下的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咋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哩?那白衣天使一准儿是对丧葬程序并不陌生,扭身出去又转身回来,对俺那老乡说:“行了,对门就有专管殡丧的车,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儿去干这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