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崽子倒是经常来围墙里看我。让我生气的是,他常常带着陌生人来到灵堂我的骨灰盒前,对人家讲我生前是啥级别的干部,在中央××部门当头头。可惜,人死了不会伸胳膊动腿,我……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你道这崽子为啥总去祭祀你,而忘了俺这老娘?不外是把你当成本钱,拿你过去的官位去搞那乱七八糟的交易。你一去世,这崽子就开始弄‘官倒’,开‘皮包公司’坑人害国了,全靠举着你的幡儿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三婶、六舅——一句话,他像鱼儿一样在你的老战友中穿梭不停——”
老头子火声火气地打断了老婆子的话:“你为啥不管住他?”
“哎呀!俺的老头子,我这个小小副处级干部,在那崽子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我管得了他吗?!”老婆子隔着围墙,对老头子申冤,“怪就怪你那些昔日的老战友,怎么摇身一变都变成什么‘经理、董事长’啥的了,居然支持咱那崽子,干那些灭良心的‘官倒’公司……”
围墙内外又一次沉默了。
有一只打更鸟,从夜空飞过,一声长一声短地凄厉嘶鸣着。待打更鸟声声夜啼过后,老头子的语声高了八度:“老婆子,咱得想个主意,治治这革命家庭生下来的蛀虫!”
“是呵,俺不就是为这事而来的吗?”老婆子说,“如果能把你的骨灰牌位搬出来,咱那崽子就少了一半招摇撞骗的资本。”
“骨灰盒是死物,它没法长腿溜到‘人民公墓’去呀!”老头子焦躁地说,“你有什么好法儿,把我从这儿弄到你那儿去,跟你合二为一呢?早知今天,还不如生前犯点错误降个几级,就没了这问题了。”
“有个邪法,不知行不。”
“你说。”
“咱这崽子越来越迷信了。你去世之后,每到他年初的生日,他都用钢镚儿代替铜钱卜卦,然后去查对《易经》里的‘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解说。咱那崽子说:生日子午时辰的卦最为灵验,咱俩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在那个时辰,给他托个梦咋样?”
“有点门道。”老头子语音里有了几分喜兴,“你说说看,这梦咋个托法?”
“俺装扮成青脸的厉鬼‘牛头’,你演红面的厉鬼‘马面’。”老婆子一字一板地说,“咱俩是来自阎王爷前的两个听差,在梦里吓他个死去活来之后,告诫他必须把你的骨灰盒移到俺这灵堂里来,要不就带他进阴曹地府!”
“好主意。”老头子以赞赏的口吻说道,“不管成不成,咱老两口把死马当活马治上一回,或许能有些效用哩!”
“你听,鸡叫头遍了,司晨官催鬼回舍哩!”
“真舍不得分开!我的老伴儿。”老头子可怜兮兮地说。
“真冷,我真想喝上两口热酒暖暖身子。”老婆子哆里哆嗦地说,“老头子,你也冻得两腿发麻了吧?”
“嗯,我死后几年不闻酒香了。”
“告诉你老头子,俺这身边有炼尸工的烟酒库,俺进去给你拿上两瓶,像扔手榴弹似的,给你甩进去咋样?”
“别介。千万干不得这事。”老头子的声音由软变硬,“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投奔‘八路’的第一天,就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第五句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哎呀!俺的老头子,眼下可不是那个时候了。有些老家伙的儿女们,敢把飞机、大炮卖了,把成沓的美元锁进密码箱。”
“快别说了,听鸡都叫过了二遍。”老头子火烧火燎地说道,“鸡叫三遍,你我就都回不了舍了。”
“再见——老头儿——”
“再见——老伴儿——”
…………
当鸡叫三遍,天蒙蒙亮时,俺和俺老哥的屋外,才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俺正想把俺老哥喊起来,跟他说说俺听见的这台死后不能合魂的鬼戏时,俺老哥不知啥时候醒的,却先对俺说话了:
“大兄弟,我说死也有三六九等,你信实了吧!”
“俺信实了。”俺回答俺老哥问话时,已然用眼泪洗脸了。你道俺为啥这般动情,因为那不能进围墙与老头合魂的女鬼,是俺又一个山西老乡——一个“三八”式的老干部。
俺老哥看俺哭了,连连劝俺说:“别掉泪了,天一大亮,那个叫小伍子的炼尸工,就该来火葬场上班了。咱哥儿俩的命运,还不知道在东、西、南、北、中——哪块地方呢,要哭,就先别为那些活人死鬼洒泪,先哭哭咱哥儿俩的坟头吧!”
【“武大郎”换妻】
在鬼城一角,俺哥儿俩不愿再看见那些悲悲戚戚的生离死别。特别是昨夜的那个女鬼与男鬼的隔墙夜话,让俺老哥儿俩心神战栗。得了,干脆让俺别再看这生死界发生的事了,别再听这阴阳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所发出的声音了。
这大概是俺哥儿俩涉猎人世间之后,睡得最长的一觉。这儿死寂死寂,库外百草荒芜,夜间偶尔传出一两声夜猫子啼叫之外,白天没有任何声响。因而俺和俺老哥究竟睡了几天几夜,是一团糨子,就连俺那精明的老哥,也不得而知。直到库房门“哐”的一声巨响,俺哥儿俩才被惊醒。
库房里出现了四五个小伙子,别的面孔生疏,俺唯一能辨认出来的就是身材矮小的炼尸工小伍子。经俺老哥不断调教,俺那两只土老憨的眼睛,倒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瞧他们头发上挂着的水珠子,这几个年轻后生,一水都是火葬炉旁炼尸工人,刚刚干完活儿,洗掉浑身的晦气,便到这儿来了。
“喂——”那留着光葫芦头的后生吆喝了一声,“明天就是正月十五月儿圆了,咱把这些鬼货分了吧!日他娘的咱这炼死尸的,难得有个喘气时间!历年正月十五来送尸的少,我是头儿,留下值班。我上吊,也得有个解绳儿的。看看,谁明天留下来跟我炼尸?”
“我!”答话的是那穿皮夹克的小伍子。
那头儿乜斜了他一眼:“你他娘的家里火都上房哩!咱不能叫你陪我上吊,还是先用灭火栓去灭灭‘金莲’弟妹的火气吧!正月十五,你武大郎要是再不陪她,她真要找西门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