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古今酒话之十九]
写下这个十分古老的话题,因为笔者至今嗜酒如初。汪曾祺老先生曾写下“宁舍命、不舍酒”的孟浪之酒言,在当代作家中的知音,怕是越来越少,而我是汪老的酒言知音之一。
记得,在1991年初春,王蒙、国文、叶楠、谌容、心武、张洁、抗抗、莫言、晓声、匡满……约二十位文友,曾来我家豪饮,以祝贺1991年新春。时隔不过四年光景,许多文友已然弃杯不饮,在偶然的聚会上,他们出于礼仪以酒沾唇,或干脆以水代酒;“清教徒”越来越多,酒嬉之欢乐越来越少,有时是挺扫人兴味的。
究其缘由,文友中的多数已近不惑之年或迈入老年门槛,弃杯之举不是出自感知,而是出自理性的约束。
其中唯有叶楠、莫言,似没有舍弃嗜酒初衷,仍能在餐桌上与我交杯,酒过三巡仍无放杯之意。1995年,莫言托他山东友人,给我送来过一回“景阳冈”牌老酒,以示友情如醇酒般浓烈。此酒,在瓷瓶上烧就武松打虎的图案,三杯入口,虽无酱香型白酒的浓香,却也清爽可口,饮后血撞胸膛,堂堂男儿阳刚之气,酒罢浑然而生。
文人当不了武松,甭说打虎,捉只家猫怕也不能胜任,但是死了阳刚生气,怕是在落墨时就少了几分孟浪的文采。李白在《将进酒》博大而浪漫的诗篇中,曾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生命自白。如果一个严于理性的评论家,以严谨的理性为尺,去挑剔一下这位诗仙加酒仙的诗文,可以挑剔出其放荡不羁和嬉戏人生的意味。但再以文学自身的特征观照一下,李白,如果死了那种天马行空的浪漫,也就死了李白。唐诗中少了李白,若同星斗中陨落了一轮圆月,岂不令后人为之悲怆?!探其酒源,古人其说至少可以归纳为四。一曰:远古尧时造酒千樽,此说无传说可考。二曰:禹的女儿仪狄为造酒酒神,史书记载禹忙于治水,终日不归,其女仪狄每日候父归来皆空,她便将为禹做的饭倒于老树树洞之内。一日,仪狄忽闻其树洞发出异香,取瓢舀之喝下,竟觉浑身生热;待禹归来,献给父王饮下,禹飘飘然,称之为酒。其三:传说杜康为周之粮秣官员,以粮秫酿酒。此说之唯一佐证,是魏武帝在饮酒时曾边饮边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其四:酒非禹、仪狄和杜康之开先河物,“天有酒星,酒之作也”,酒与天地并存。此说,属于荒诞神说,不足为考。
笔者儿时住家离一家酒作坊不远,每年春节,一双稚眼看见酒坊老板,必在门扇之上张贴酒神。年画中的酒神朱唇大耳、面施粉黛。祖父告我:此酒娘乃酒祖仪狄。因而仪狄造酒之说,自我知酒而不识酒之时,就铭刻于心。识酒之后,方知源流不一,但不管酒祖是仪狄还是杜康,抑或是张三、李四,酒在我从事文学工作之初,就与我结下了渊源。
痛饮一瓶白酒,饮后皆觉筋骨爽香,文思泉涌。从此识酒爱酒,莫能杯空。即使1957年后,我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劳改之路。但在长达二十年七千多天的严酷时日中,我偶然有机会步出“大墙”,总是不忘偷买上几瓶酒揣于怀中,藏于劳改队大炕炕洞或堆放杂物的旮旯,以酒解忧,以酒壮志。当时,我还猜想司马迁一定善饮,身受宫刑之后,如果没有烈酒铸其魂魄,他何以会坚韧地在大牢里苦耕《史记》?我还想到诗祖屈原,他著《九歌》《天问》以及在酒后捻须吟诵其雄浑诗章时,其形其采其神其态,当何其美哉壮哉?!他最后自投汩罗江时,怕是也会将酒洒于天宇之间,然后饮之半醉,才有最后向江心的一跳吧!当然,这都属于学术上无考究的自我梦呓。但是酒在我劳改生活中给了我生命能力,却是一个事实。当我在严冬的海河之滨,参加疏浚流入海河的渠道劳动时,劳改犯通常总是挑灯夜战到天亮(白班由干部工人参加劳动。三九时节,白天气温已然降至零下十几摄氏度,入夜之后寒风吼叫,冷得人伸不出五指;再要赶上一个飞雪之夜,天地之间冷若一个冰箱。我在出工之时,在破旧棉囚衣里塞上扁装的二两白酒一瓶,便在满天飞舞着“白蝴蝶”的雪夜,无所畏惧地挥动锹锄。间或,仰脖咕咚咕咚喝两口,刺骨之三九奇寒,便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而,我常常想许多文友相继弃酒之时,我却依然恋酒如初,这可能缘于二十年劳改生活给了我一个健康的体魄和我在那条风雪之路上与酒结下的情缘吧!东晋人葛洪的妙文《酒诫》中写道:“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这是告诫嗜酒者,不能放纵酒欲。葛洪文中引纣王造酒池肉林,而后亡商之例,以儆后人。我记忆中似无纵酒过度之举,倒是有过两次酒醉,一次为1982年第一次飞往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国际笔会,在归途上踏入国门的广州之夜,因思归心切和旅途疲累醉倒穗城。第一次醉酒而留下酒事败迹,纯粹由精神因素导致;还有一次就是1990年冬,我随电视台记者重访我昔日的一个劳改驿站。由于见景生情之故,千般酸楚和万般艰辛,一股脑涌浪般流入我的心扉,因而在劳改农场为我及摄制人员准备的晚宴上,我喝醉了。我反思了一下两次醉酒,大概还不在老祖宗葛洪儆示的范畴之内。
《酒诫》一篇之所以成为论酒之名篇,除去行文潇洒之外,文中还充满了古朴自然辩证法的内涵。葛洪在详述滥情于酒的种种流弊之后,不忘提及酒对人的精神裨益:“汉高祖婆娑巨醉,故能斩蛇鞠旅;于公饮满一斛,而断狱益明;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辨绮粲;扬云酒不离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无所识,而霸功以举……”葛洪在这里所举的事例,皆为东晋之前的古人酒事典故。文中对前人酒过酒功,尽列其中。
可能出于我偏爱酒功之故,我对一些文友掷杯弃酒,心中常常感到惶惑茫然。王蒙告诉我,他的饮量半斤,近一两年他感到饮酒对他身体不适,故而一滴不染;苏州的陆文夫兄,在一场大病之后,亦与嗜酒拉开了距离。1995年初春,与几个文友同登黄山看松观云,伴我们而行的安徽作家鲁彦周兄,也因身体不再恋栈酒事了。人的身体状况不同,生存意念不同,酒事中最忌对戒酒者劝酒,这是酒德之最,也就只好把那次1991年初春的畅饮,当作一种美好的记忆,存储于相册及心扉之中了……
但因酒的魅力无穷,文苑中酒星依在。日前笔者在一次会议后的晚宴中,与七十八岁高龄的师友吴祖光相遇于一张餐桌。同桌还有青年作家刘震云、邱华栋以及宴会主人——民营企业家朱服兵先生。想不到已至耄耋之年的祖光,仍然酒量无涯,在与刘震云、邱华栋等晚辈频频举杯之中,三瓶五粮液已然空了瓶底。我见祖光似仍未尽兴,但毕竟他年事已高,不得不为之扣杯劝止。
在返回家里的途中,京城寒风施威,电线被吹得发出哨鸣之声,我逆风行于街市,酒之热力,使我感受到了享受六七级大风洗礼之愉悦。此间,我心中忽然升腾起文人与酒的话题:“李白斗酒诗百篇”之传说,虽然带有几分孟浪,但在孟浪之中也蕴藏着几分文学的真实。酒助李白的灵肉燃烧,诗仙的才情便光焰四射,猛如地火喷涌于世。
酒是有情物。从文学的角度去管窥它,它是形象思维最高境界——意象的催生剂,也是作家受孕怀胎的媒人。想那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之前,不过一介草民耳!但是酒这个媒人,居然能使醉酒初醒的刘邦,写出“大风起兮云飞扬”这等气贯长虹的磅礴大气之佳句,怕是酒魂显圣之故吧!为此,我想前有“宁舍命、不舍酒”的汪曾祺,后有来者从维熙,怕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