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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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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两句简单的对话里,他听出是桂花和朱兰子。他脸微微有些发烧了,低下头看看自己被打断的左胳膊,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村里人谁也不知道他残废了;就连满祥娘,昨个晚上只顾和他扯话,没有留意她这个儿子有一只空袖筒。“兰子看见会怎么想啊!”他问着自己,但是他这样想的时间是那么短促,像火花一闪就熄灭了,他心里充满一种荣誉感,低声地说:“满祥啊!你怕什么?这是你对祖国尽了庄严的责任哪!……这些年,她还记着我呀……”

他朝门口走的时候,桂花带着姑娘们进来了。满祥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走在前边的两个姑娘。偏前的姑娘,圆胖脸,中等身量,大眼睛上配着一双有些像男子汉似的浓眉,剪着短发。他从赤红脸膛上的雀斑,看出这是妹妹桂花。挨在桂花身后、逃避着满祥目光的姑娘,穿一身海棠蓝的粗布裤褂,一张鸭蛋脸上长着一双黑水儿似的眼珠,她只朝满祥投望一眼,满祥立刻看出这是朱兰子。几年不见,她高多了,往炕边一站,像一株雨后的小梅花,她站在桂花背后,比桂花多一条黑细的长辫子。满祥再往后一看,尖嘴尖舌的二翠也来了;她可能是净长心眼儿了,虽然个子也长了一些,比起兰子、桂花要矮下半头……

“啊!我都认不出来啦!”满祥终于说。他把仅有的一只手伸过去。

“哥哥!你那只袖子……”

“空了!”满祥不在意地晃晃空袖筒,“成了一条胳膊的残疾人啦!”

朱兰子鼻尖已经冒汗了,显然她很惊讶,她抬起头擦汗的时候,碰上了满祥闪亮的眼光,她浑身不自然地颤抖一下,羞涩地低下头,当她下颏靠近胸脯时,才轻轻地问道:“疼吗?”

“不!”满祥摇摇头。

姑娘们是没有方法把声音压低的;满祥娘听见东屋说话声,旋风似的闯进来,叹两口气,然后用埋怨的口吻说:“我的儿啊!残废了,怎么不来个信儿啊?”

“怕您着急!”满祥双脚立正站住。

“真是井家门上的硬骨头。”满祥娘跺着脚心疼地说。

“娘!胳膊没了一只倒不要紧,我的心还跳得欢着呢!”满祥把两腿并在一起,像在前线给首长报告情况似的,把快乐兴奋的话音,从喉咙里吐出来。

姑娘们看他毫不拘束的样子,开始活跃起来。

“讲讲是怎么负伤的!”

“看他真像个大人了哩!连嘴唇都不爱张开啦!”

“满祥!”叫二翠的姑娘,嘴不饶人地说,“非等和兰子一个人说去呢?”

“是呀!快看!兰子脸红咧!”

“……”

屋里登时热闹起来,朱兰子的脸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她想抬起头来多打量满祥几眼,可是,姑娘们含笑的目光,把她包围了,她心里发热,脸上发烧,猛然转身跑出去了。

“哟!回来。”

“平常日子唱歌的劲儿,跑哪儿去咧!”

这群姑娘一边喊着,一边一窝蜂似的追出去。身材矮矮实实的社主任霍玉山,险些被姑娘们撞了个跟头。他嘶哑地喊:“这群山喜鹊,没眼珠子啊?”

姑娘们哄散了。

满祥娘告诉儿子霍玉山来了,他忙着迎出屋外。虽然在满祥童年记忆里,霍玉山是个买卖人,破了产才到村里来落户,土地改革的年代,霍玉山只是个摇旗呐喊的中农,跟在大伙屁股后边,捡点地主的浮财,不太开展而且有些酸硬,但是,人不能从这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出发,他热情地站在门口,等着霍玉山到来。

霍玉山摇头晃脑地唱着“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这句一年四季不离嘴、自己编的词儿,走进院里来了。他低着头,进门没看一眼就大声地喊:“满祥回来了吗?”

“走道也不仰头,想捡金子呢?”满祥娘笑着。

“捡了金子不就发财了嘛!”霍玉山不在意地抬起头:穿着褪了色军装的满祥,把右手伸出来了。

“满祥!嗬——算是复员啦?”

“不是‘算是’,就是复员了!”

“在城里干工作不好吗?”

“不行呢,”满祥像孩子似的笑出声来,“俗话说,瓜儿离不开秧嘛!南河滩上的人,总是惦记着南河滩!”

他俩肩并肩向屋里走。太阳光照着他俩的脸,地上出现一长一短的黑影。霍玉山要比满祥矮上一头,配上四四方方的一张黑黄脸,身子就更显得短小了,他穿着一双新棉鞋,鞋底白白的像没沾过土,胸前挂着丁零当啷的大奖章,脸上嘛,那就更干净了,刮得齐齐的眉毛下边,有一对窄小的眼睛。满祥心里暗暗思量着说:“看这样儿,还是个爱打扮的外场人哪!”

满祥娘把一盘子干枣端来。霍玉山像屋里的主人,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说:“社里正缺你这样的人,你这一复员,说句买卖人的话,这叫‘鲤鱼跳龙门’!”

“我?一条胳膊不成材啦!”

“战斗奖章怎么不挂出来呀?”霍玉山低哑地问。

“没挂!太惹人眼。”

“好个荣誉军人!”霍玉山指指自个胸口前的奖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丰产模范奖章吧?”

“是啊!”霍玉山两条眉毛突然扬了起来,“县里说咱们是南河滩上一朵花。”

“嗯!”

“你皱着眉头有什么想法?”

“我?”满祥咽了口吐沫,微微地笑着说,“要拿咱们井儿峪的胶泥地来说,打那么多,真够不上丰产社的条件。”

“怎么才算够条件哩?”

“按咱们河坡地来说,块块是金板银田,没法跟别的合作社比!”满祥嘿嘿地笑着,高高的颧骨放着苹果似的红光。

“满祥!你那是躺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当个合作社主任多忙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追得你屁股都挨不上炕席。唉!减了产一准把你个当主任的骂得狗血喷头,就是辛辛苦苦地闹成了丰产社,区委、社员,都不知足,一个劲说低呀!低呀!真有点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这还说得过去,让人解不开扣的就是中农!嘿!什么家什都分三六九等,我也是个中农,可不像你哥哥福贵、巧把式鲁庆堂那样,他们这号中农看着合作社多打,就是跟你摇晃头:坚决不参加!”

“你动员过吗?”满祥不眨眼地仔细听着。

“动员?哼,拿你哥哥来说,我像请菩萨似的想把他弄到社里来,都快磨破两层嘴皮哩!他把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

满祥脸上高大的颧骨烧红了:

“没觉悟让他再等二年吧!何必……”

“对社会主义这个冷淡态度还行啊?”霍玉山断然打断了满祥的话,“满祥!你是军人!动员你哥入社的这个差事,交给你了啊!我看,你说一句话就生效,河滩上人常说‘啥亲不如弟兄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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