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火亮越来越大了,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程。真没有话说吗?不!两个人心里都埋着很多要说的话。满祥为什么不张嘴呢?在部队里惯了,别的事情都显出能耐,爱情——他还没有一点经验,不知道从哪儿张嘴,这是其一;还有,他还是考虑自个儿是个四肢不全的人,尽管看见朱兰子眼睛里流露着一团火,他心里却有点发虚。……朱兰子是个热情自信的姑娘,她肚子里也有她的想法:她等待满祥好几年了,当满祥回来,她把热切的心思从脸上告诉满祥的时候,所得到的反应,再不是童年时的亲昵,就是当满祥笑着的时候,朱兰子看到他的脸色也是严峻的,她把话都压下去了。
渐渐地看见渡口旁的人影,眼看就要进家了。
朱兰子的心剧烈地跳开了:要不说,什么时候说呢?忽然,她看见北边这片大杨树林,把满祥喊住了:
“你瞅瞅北边这片树林子!”
“高多啦!”
“记得掏喜鹊蛋的时候吗?你上树,我在树底下看猪……”朱兰子眼里闪着深情的光。
满祥骤然回过头来:
“那时候还是孩子呢!”
“眼下呢?”朱兰子脸早飞红了。
满祥没有回答,把一只滚烫的大手伸了出来,朱兰子把脸仰起,笑了。
正在这时,风雪里传来老人的喊话声:
“愿意让雪给埋起来呀!怎么还站那儿不动啦!”
手颤抖了一下分开了。
朱四老头清早托人买来半斤白干,不是为解自个儿的酒瘾,这半斤白干,是专为满祥预备的;鱼,也是老头亲手熬的,他要亲自招待这个未来女婿。
满祥前脚迈进屋子,他立刻感到这座房子翻了个儿了:童年时候,这是一个碎木和豆秸抹在一起的泥板房,坐在屋里可以数天上的星星,看正当头的月亮,听燕蝙蝠喳喳地嘶叫,有时连夜猫子也闯进来,当它发觉有人住时,张开翅膀号哭着飞跑了;眼前呢,房顶都是新木头椽子,窗户也是新糊的,正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画像两边,一边挂着打鱼的大抡网,一边挂着一支打水围的老套筒枪。鸟枪下边,挂着两只野鸭,一只小猫仰着头咪咪地叫着,抬着前腿。
“别看了!喝盅酒吧!”朱四老头给满祥倒上一盅。
“朱大爷!生活强多啦!到头了呗?”
“到头?”朱四老头头也不抬地说,“你是共产党员,你比我明白。”
“那您怎么不入社哩?”
“入社?哼!不入!”朱四老头苦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朱四老头的脸冷下来,分明是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他一盅接一盅地喝起闷酒来。
“您是甘心落后了?”满祥有意识地将上一军。
“落后?嘿嘿!”他嗓门像堵着棉花,沙哑地叫道,“说我落后吧!霍玉山把我比作朽木疙瘩,又糟又顽固,我自个儿说,我最进步!”他话音高了,连声咳嗽一阵,用手指着胸脯说:“咱是贫农,谁不愿意往社会主义里走,可咱缺车缺马呀!连个生产垫本也拿不起!进社呀!比他娘的进衙门还难。”
朱兰子看清爹的心事又算翻上来了,便帮朱四老头说:“满祥哥!我爹报名好几回了,社里的桂花、霍泉……都知道,霍玉山瞪着眼珠子说:‘朱四啊!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摇摆渡,过两年再说吧!’我爹扯着他袖子说:‘我天天守着个摆渡才收几个船钱,我不撑摆,你到我的摆渡房来试试!’霍玉山把袖子一抡说:‘你太落后,我这个庙里不收你那个僧!’”
“就不收你们一户吗?”
“一户可好,河滩人牛百顺、锁柱……有二十多户呢!”兰子坐在炕沿上清脆地说。
“都是什么成分?”
“大多数是贫农,有两户新中农!”
满祥忘记了吃饭,不住地点着头。朱四老头背过身子去了,他两眼瞧着窗户纸,眼圈发潮。满祥看老头子这个样儿,心里有点难受,便想把话题岔开:
“朱大爷!喝酒!”
朱四老头用泡得起白皮的大手,抹去眼泪,突然一拍桌子,暴躁地喊叫起来:“霍玉山!你他娘的是替谁说话呢?啊!混蛋!”
“爹!”
“朱大爷!别动肝火!”
满祥和朱兰子知道是老头子喝酒喝多了,又勾起心火,便忙着解劝。朱四老头把脖子一挺,往被窝上一躺,高声嘶哑地喊道:“毛主席呀!您在北京知道吗?井儿峪是越穷越吃亏。”
朱兰子把棉被给老头子盖上,老头儿呼呼地睡着了。满祥听着老头一片呼噜声,一股怒火烧疼了他的心,可是他明白,不能单凭这点谈话就暴躁的。
天,已经很晚了,满祥很满意这次到兰子家来。他感到又发现了新问题,在满祥看来,霍玉山的影子渐渐分明了。
兰子送满祥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变化无常的正月天气,有些让人难以捉摸,刚才还是大雪飘飘,眼下已经风停雪住,天上浓重的浮云,慢慢向四下飞散了,娇羞的小星,像初会未婚夫似的,在云缝里躲起来,又闪出来,正月中旬的圆月,从云海里游出来,洒下水银似的寒光。
雪月交相辉映,把南河滩照白了。
“兰子!你回去吧!”
“不!”朱兰子真挚地望着他,眼神里有埋怨、有心疼。
他俩踏着厚厚的雪层,朝井儿峪村口走去,两人走了一程,满祥回头说:
“兰子,太冷!你回去吧!”
朱兰子肩膀耸动着,背过脸去,突然低声呜咽起来。
稳重的满祥可慌了手脚,转过身去,一把攥住朱兰子的手,低声地问:
“哭什么?见我先下场天河雨呀!”
“得了!”兰子浑身有些哆嗦,“钢心铁肺,人家要不提起这事,你……”她揉了揉哭红的眼圈,“你才不提起这件事呢!”
“哪个事呀?”
兰子跺着脚:“你真不知道?”
满祥笑了,他从贴身小褂里掏出已经磨破了的烟荷包,兰子浑身颤抖了一下,把头贴近满祥的胸膛,满祥伸出仅有的一只右胳膊,抱着朱兰子,激动地望着朱兰子的一双眼睛:
“我残废了!你还……”
朱兰子在满祥胸前甜蜜地笑了。
“说话呀!嗯?”满祥低下头来。
“满祥哥!你没有残废,我听见你的心跳欢着呢!”她声音细小,唱歌时清脆响亮的嗓音飞跑了。
“谁的心不跳哇?兰子!”
“我就爱听你的!”朱兰子害羞得低下头。
“你今年多大咧?”
“属狗的!今年都二十二咧!”
不知是什么力量把满祥燃着了,他低下头,用冰冷的嘴唇在兰子脸上亲了起来。朱兰子把头贴紧满祥胸口,轻声问:“我爹问,咱们什么时候……”
“兰子!”满祥松开兰子,柔声地说,“眼前村子里有多少事,要咱们去做呀!村子里好多事还没摸透……”
“在四五月怎么样?农闲。”
满祥望着热情、质朴的朱兰子笑了。
两人要分手时,满祥把兰子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