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着慢腾腾的步子,朝福贵家走去。刚到村口,对面传来桂花和霍泉的谈话声,霍玉山赶忙往大杨树干上一贴,桂花和霍泉没有发觉他,直奔向河滩去了。霍玉山转念一想:何不先听听他们谈什么呢?他跟下去,藏在河坡槐树的阴影里。先传来霍泉嘟嘟哝哝的声音,他述说了回家和霍玉山“谈判”的情形,随后桂花激昂的声音传来了:“我晌午冷眼看人,态度不好,这是我的不是,我哥哥也批评我了;可,我……我总感到你像块泥!”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还是桂花的声音:“你呀!霍泉,对别人都有原则,一碰到你爹就像绵羊碰到山虎一样,让你爹一拉一根线,一拍一个饼,一揉一个团儿……”霍泉闷声闷气的声音:“没有斗争性儿,对呗?”桂花的声音:“他干错了事,你怕他什么,把情面踢开,批评嘛!”霍泉声音里有点恐慌,用请求的口吻说:“小点声!小点声!”桂花声音反倒更高了:“怕什么?把你胸脯挺起来!”霍泉声调突然高了:“桂花!大伙都支持我,我要……”后边两个字霍玉山没有听清,他猜测可能是“斗争”两个字,心里无名火起,恨不得立刻把霍泉拉过来,左右开弓地打他几个嘴巴。他从阴影里出来往前走两步,想奔过去,但是立刻收住了脚,他看看三星都午夜了,该先到福贵家去,他压着气,浑身哆嗦着用拳头朝两人背影比试比试:“王八崽子!等着吧!”霍玉山骂着,走了。
午夜时刻,霍玉山站到福贵家门前了。进福贵家之前,他先到支书满祥家院外看看;满祥的窗户上早熄灭了灯火。霍玉山心放平了,跳过低矮的篱笆,轻声地弹着福贵屋的窗户纸。
福贵还没有睡熟,心里正盘算着这笔卖牲口的钱账,听见有人弹窗户纸,立刻起炕了。谁呢?是满天星?福贵自问着:往常满天星进屋是一声不响的,今个儿怎么变得这么文明了呢?许是有背着我家娘儿们的话吧!他越猜越猜不透,错乱地把麻玉珍的裤子穿上就出来了。
“啊!”福贵惊奇地低声喊叫了。
霍玉山正满面怒容地站在院里,月光照着他的脸,苍白阴森得像座庙堂里的佛像。
“轻声!”霍玉山低声下着命令,用手往屋一指说,“麻玉珍睡着了吗?”
“刚睡着!”福贵打量着霍玉山的来意。
霍玉山拿手电筒往柴火棚里一打说:“来!跟你有两句话说!”
福贵跟霍玉山进了柴火棚子,霍玉山开门见山,声调颤抖着说:“福贵!你谈谈对合作社的认识吧!”
“合作社,好哇!不错呀!”福贵不假思索地回答。
“合作社好,你可不入社!”霍玉山像抓住理似的,低声地说。
“哦……”福贵支应着,“家里拉着饥荒,想在社外混两年再说!”
“你还看什么?”霍玉山的声调突然缓和了,慢慢地说,“去年社里每亩玉米打多少斤?”
“比我每亩多五十斤。”
“高粱呢?”霍玉山声音更慢了。
“多打三十斤!”
“你看合作社那么优越,还不动动心?俗话说人多力量大,蚂蚁能把大山挪呀!”霍玉山拉长声调,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你知道咱们社里有车有马的中农,是骨头哇!有车有马闹丰产,还怕他贫农不来?”
“你说呀!”霍玉山等待着福贵的回答。
沉默。
月光偷偷地爬进了柴火棚,柴火棚慢慢地亮了起来。
霍玉山眨着窄小的眼珠,咧着两片厚嘴唇笑了,在他看来,福贵沉默的样儿,是已经动了心。他现在只要等待福贵一个“嗯”字或是一点头。
半天,难耐的半天哪!
霍玉山不眨眼地等待着,可是福贵终于摇了摇头。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马上使霍玉山爆炸了,他声音低沉沙哑地抓住福贵胳膊叫道:“福贵!你该把脑袋放清楚点,我限你考虑半分钟、半分钟!”福贵挣扎着,用一只手推着霍玉山的手腕子,声音嘶哑地说道:“驴能上树、鸡能浮水时我也不入。”
这干净利落的回答,像火筷子似的穿透霍玉山的心。
“坚决吗?”霍玉山像闷牛在惊吼。
“嗯!”
霍玉山生气地从柴火棚里站起,用屁股把柴火棚堵上,柴火棚刚才还亮堂堂的,被霍玉山把门一关,顿时一团漆黑。霍玉山的手电筒光,照在福贵脸上,福贵被照得睁不开眼,索性把头往两条腿上一趴。
“入吧!”霍玉山换成央求的口气,“咱们村都百分之六十啦!”
“那我算百分之四十里的吧!”
“要是全村都入了呢?”霍玉山喉头在颤抖。
“到那时再说吧!”
霍玉山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入社是为你嘛!还得早晚一炉香,上殿三叩首哇?”
被软哄硬逼走投无路的福贵,口气也硬起来,他冷笑两声说:“你呀!霍玉山,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逼我入社干什么呀?还不是贪图我那牲口、胶皮车和那几亩地。哼!骡子我托人卖了,胶皮车过两天就卖喽。土地嘛!我那几亩胶泥地是全村最好的田板子,播上种,吐几口吐沫,一棵庄稼就长起来。你们合作社黑了心啦!呸!我就是不入社!”
霍玉山从没遭到过这样的讥讽和辱骂,抬手就要打,福贵不知从哪儿来了那股子劲,当啷一声,把柴门踢掉了:“来!要动手上院里来,宽绰!”
霍玉山脸气得没有血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哇!福贵,你私贩牲口,得到乡政府许可了吗?”
福贵噘噘嘴说:“你是什么?你算哪类货?你是社主任,别狗拿耗子!”
霍玉山还要回嘴,福贵却先大声地喊叫起来:“满祥、霍玉山逼人上吊啦!”福贵屋的孩子被喊声吵醒,“哇”的一声哭出来,福贵媳妇像疯了似的披头散发跑出来,看见是霍玉山,就放大嗓门喊叫:“三更半夜来逼人入社,真是活阎王爷!”她呜呜地哭起来。
吵嚷和哭闹声,把四邻都给搅醒了,满祥、桂花、霍泉……都闯了进来。
霍玉山脸色苍白。他垂着双手,鼻尖冒着虚汗,两只窄小的眼睛不安地瞧着四周。麻玉珍哭哭啼啼地挤到人群里去,恶毒地说:“看哪!这就是你们共产党。”
满祥板起脸来,喊道:“住嘴!你是恨共产党,共产党领导着穷人翻身,斗倒你爹麻老五!共产党员犯了错误,我们要批评教育,你别骂个南北不分!”
霍玉山的脸,猛地涨红了,一种骄傲和自尊从他心里升起,他粗鲁地说道:“怎么!我犯了错误?我动员他入社对社会主义有好处!”
“霍玉山!你别给党的脸上抹黑灰啦!”桂花高声喊道。
“桂花!不要在这儿吵嚷!”满祥站在高处说,“同志们!过半夜了,大家先睡去吧!福贵!你也先睡吧!问题一定要解决,啊!”
十二
清早,麻玉珍没梳头,没洗脸,抱着小丫头就上各家串门去了。
霍玉山逼福贵入社这件事,一阵风似的在村里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