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话是由衷的。这些年来,凡是莫言发表在大刊物上的作品,她都是先于我的读者。虽然她的文字表达能力偏软,可是感悟文学的能力却十分过硬;近两年内,她特别欣赏莫言发表在《收获》上的《野骡子》。我往往是在她的启迪之下,阅读莫言近年大量作品的。但当时面对电视屏幕,我仍然忍不住对莫言的形象窃笑不止,当然,他脱了军装,我也就把“绿色熊猫”的印象,渐渐地淡忘了。
想不到的是,我的这一细节被她记住了。1998年中国9位作家应海峡对岸之邀,出访宝岛台湾。当天,她送我到机场时,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对我耳语说:“当过军人的莫言,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你看,别人都慢悠悠地磨蹭,只有莫言像个搬运工,不惜力地帮大家集中行李。你应当承认你那天说莫言不像军人,至少是个偏见。”
我说:“那是他从来具有的憨厚,当然啦,与他当过兵也可能不无关系!”
到底孰是孰非,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莫言是个一贯没有娇气,肯于在集体中吃苦负重的人。早在198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联邦德国的时候,莫言在团队中也拿出他的那份朴实,在往返的机场上扮演搬运工的角色。其实并没有人让他这么干,其闪光点出自他的行为本能。因而,在访德归来做总结时,他是全团一致公认的劳动模范。这些看起来貌似平常的、正是身背娇骄二气的同行们最为匮乏的精神。因为我经受过劳改的原因,我特别看重莫言身上十分浓烈、在知识分子中最为欠缺的素质。因而,从80年代中期开始,我总把莫言看成我的忘年小兄弟。在出国访问期间,只要有两个人同住一间屋子的机缘,我都愿意与他为伍。
阳刚的内核
怎么说呢,那是一段文学低迷的时期。这年的年节前的12月28日,友人们在我家中欢聚,迎接90年代的文学之春。那天,来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辈人自不必说,该来的都来了。在比我年轻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来了。在我记忆中,他当天说话很少,酒却喝得不少。在我的认知中,文人有两种酒态:一种是酒后忘我,一种是酒后沉默。莫言属于后一种,当他与在座的王蒙、叶楠碰杯时,只是往嘴里倒酒,没有叶楠等友人酒后的高声喧笑。最有意思的是,当友人们离开我家之后,妻子才发现莫言带来的年节礼物:一个竹编篮筐里,蜷卧着两只颜色相异、绒布做成的小猫。
“这有点像他今天的肖像,今天他的话很少。”
“应当说人家十分腼腆。”妻说。
我笑了:“老虎醉酒后也是腼腆而无声的!”
妻说:“你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莫言。”
为了论证出一个真实的莫言来,我对妻子说:“你看他的《红高粱》,是不是充满了人性中的野气?蔫人出豹子。这个山东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气、义气、霸气和匪气。”
妻子笑个不住:“你别侮辱我们军人。”
“怎么是侮辱呢,这是最高的褒奖。你没看见文坛上那些‘排排坐,吃果果’的乖乖们,骨头里最缺的就是这种钙质吗?”她无言了——她对文坛缺乏全面的了解。
大概是第二年的早春,一位山东的编辑来我家组稿。言谈之间,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酒,说是奉莫言之命给我带来的家乡烈酒。那瓶酒的名称,今天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酒瓶上的商标,我却一直记忆在心:那是《水浒传》中的汉子武松,在景阳冈上打虎的画面。没等这位编辑多费唇舌,我立刻应下为他们报纸副刊写稿。他连连对我表示感谢,我说你感谢莫言去吧,只要是莫言的委托,我一定尽其所能。之所以如此,我当真觉得莫言的躯体里,蕴藏着打虎人的阳刚之气。
时隔不久,华艺出版社找到我的家里,说是要突破一下文坛的沉闷局面,要我出面找上几个有创作实力的作家,出一套实力派作家的书。在比我们这代人更年轻一代作家里,我找上了莫言。现在回头一看,那套丛书虽已黯然失色,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华艺”能把这些作家捆绑在一起,在建国门外的一家饭店聚会,事后又出了一套“当代小说大系”,也算是一次难能可贵的行为了。
记得,在会议间隙,莫言曾对我说:“老哥还不忘我,我铭记于心。”
我说些什么今天已然记不清了,但是我心里始终有莫言,倒是真情实话。在我的认知里,进入90年代之后,出现了一批吃狼奶长大的后来人,他们心中只有自己,并只为自己活着——莫言与一些狼孩泾渭分明,他行文做人的野气里,始终不失中国传统中的忠厚。尽管后来,我们都忙于各自的写作,彼此来往少了一些,但莫言在文苑如日中天之后,并没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价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计煎、炒、烹、炸自身。这是我尊重并深爱莫言的又一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