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见了那个小屋,在高粱杆夹的篱笆墙里,高粱杆儿有多高,篱笆墙就有多高,小屋只露出个房顶。
篱笆墙密密实实,那两间土屋隐蔽在里面看起来挺避风的样子。
篱笆墙外面的菜园已收割干净,覆盖着皑皑白雪。
雪地踩出一条小路通向篱笆墙。
篱笆墙朝南开了个门,姐夫在前头推门进了院,院里面风平浪静。
红梅出现在大姐面前时,大姐正和大外甥坐在炕上,大姐又惊又喜,对姐夫连说:“这么大冷天你把三妹带来了?”
对红梅:说“这么冷天你来了?路上也敢骑车?”
红梅说:“我在路上都骑热了,一半真热,一半吓的,路面简直是冰场”。
她双手搭在炕上逗大外甥,那小家伙躲妈妈身后去了。
她很快感觉到大姐家的不同,原来屋里没炉子。
炉子在东北农村是取暖不可或缺之物,但大姐家没有,外甥那么小怎么受得了?
外甥穿着棉衣棉鞋,戴着棉帽子,像被棉絮包起来的蛹。
姐夫略站一站就打算出去,大姐看着他说:“挣点去吧,这一年就指望这几天了”。
姐夫把破皮包往身后推了推,开门走了。
大姐对红梅说:“上炕吧,炕上热乎”。
她上了炕坐在大姐身旁,大外甥贴在妈妈后背上好奇地打量她。
大姐穿得也厚实,曾经的长发剪得短短的。
红梅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端详大姐,发现她变了太多。
她曾经丰腴红润的脸颊瘦削无光,眼神里也看不见希翼,她才三十岁,正该是少妇之姿,但完全是村里中年妇女的样子。
她也同样有着中年妇女的沉静和泰然。
大姐欠身看看太阳已偏西,说:“你看着孩子,我做饭去”。
她下地了,头上包了块头巾,在厨房里声音很响亮地烧火做饭,一听就是手脚麻利地忙碌着。
红梅屁股底下的炕有了温度。她一把搂过大外甥说:“你往哪里跑,我是三姨呀”。
大外甥穿得像个棉球,里面的小身子骨却轻飘飘的,投进她怀里时像个小猫似的温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能说简单的话,一本正经地说:“我爸修电视去了,挣钱买饽吃”。
这是孩子的期待,也是大姐的愿望,姐夫就是实现对老婆孩子的承诺去了。
大姐从厨房里拎出一块面板摆在炕上,难为情地笑着说:“桌子还没做成呢,还在将就用这个”。
她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熥热的高粱米饭,酸菜炖土豆,一碟咸菜。
大姐也上了炕,盘腿坐在面板旁,她盛了半碗饭,淋上菜汤,把一块土豆放饭里抿碎,把这样的半碗饭放在外甥面前。
外甥抓过小勺吃起来,津津有味的。
红梅工作后再就没吃过高粱米饭,这种粗糙粮食在大姐家还是主食,她端起这碗饭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大姐就是大姐,虽粗茶淡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那盘咸菜是最佳调味品,大姐如数家珍:“我腌好几种咸菜呢,芹菜大头菜;黄瓜;萝卜;茄子,都是园里自己种的,我保证你每顿吃到不同的咸菜。
我还晒了很多干菜,豆角丝;茄子干;土豆干;倭瓜干,这些干菜用荤油炖土豆,再配着我的咸菜,可好吃了”。
红梅说:“老妹也弄咸菜,晒干菜了,但手艺还是和你差太远,我又吃到了当年的味道”。
大姐轻叹一声:“老妹在家就像当年的我似的,一心要把咱家日子过好”。
红梅心里嘀咕:“我看没好”。
吃完晚饭,大姐在外面喂鸡喂鸭,又抱进厨房几捆柴禾,明早做饭烧火时免得冰手。
红梅和外甥趴在窗台往外看,外甥看见妈妈“扑扑的”地拍打着窗户。
篱笆墙院里昏暗起来,只露出一块清白冷寂的天空,她们离开窗台时,屋里更暗,夜幕要降临了。
大姐关好了篱笆门,进屋把头巾摘下来扑扑身上灰尘,说:“你给我看孩子我干活快多了,要不一会儿得进屋看一眼,他看不见我就闹”。
大姐上炕了,沉沉地往炕上一坐,外甥赶紧溜进妈妈的怀里,大姐搂着孩子的身影在苍茫中像个剪影,一时间她们都沉默了。
这个时候无来由地令人惆怅。
大姐轻声问:“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呢?处了没有?”
红梅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没有”。
她觉得既然妹妹都没告诉,大姐也就别告诉了,真要告诉大姐,那父亲肯定会知道。
她不愿意和父费口舌。
大姐:“你比我强百倍嘛!你有正式工作,选个条件好的”。
红梅:“什么样是条件好的?”
大姐:“你看我家条件好吗?”
红梅没吱声,说了怕大姐难过。
大姐:“有正式工作,人品好,家底厚,这就是条件好。别指望白手起家,等家起来了你也老了,对方心一变,你死的心都有”。
她把听到的这些和布莱克联系起来,第一次假设他变心的样子,不寒而栗。
但很快否定,他怎么能变心呢?!
屋里彻底黑透了,大姐打开灯,橘黄的灯光洒满屋里每个角落,屋里好像暖了几度的样子。
她们聊着天,孩子在大姐怀里睡着了,大姐把他放在炕上,说:“睡前还得烧炕,要不后半夜就凉透了,数九寒天热气儿抽得快。”
大姐到厨房里拎进屋一捆柴。
在炕墙下有个灶坑,专门用来烧炕,她蹲在灶坑前,哗啦哗啦把柴禾几把都塞进了炕洞,扫干净了碎叶一并添进里面。
然后上炕等待屁股底下热起来。
姐妹俩闲聊着,不停地移动屁股,大姐像发现宝藏似的,惊喜地说:“这热了,坐这儿”。
一会儿又换个地方说:“坐这儿”。等炕全面热起来后,她赶忙铺被褥。
恐怕那点热量跑了似的,被褥可以盖住热量,这是真的。
大姐钻进被窝了,搂着外甥,露出脖子下的肩膀,外甥贴在妈妈的臂弯里,只露出脑瓜顶。就像老鸟怀里的小鸟,一动不动。
大姐不说话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她睡着了。
红梅把被角在脖颈上捂得严严实实,被窝里热乎乎的很舒服,但鼻尖凉哇哇的。
屋里漆黑,融进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