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立值班的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习惯了这样的宁静,习惯了夜行火车的低鸣,习惯了大地波一样的颤动。
她实现了睡安稳觉的愿望,但这愿望代价太大了,那是她用百般的辛苦换来的,那是她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
在似睡非睡间,曾经美丽的回忆刚要入梦,她想抓住,突然它又飘远了。
随之,另一阵浪潮扑来,就在这个屋,就在这个床,她如何被胖揍,如何幻灭,她总想回避的这一幕总是顽强的重现,提醒她,恨,不能休!
她轻轻地摸着肚子,肚子已经微微隆起,那个幼芽在长大。总有一天他会和她见面。
当她得知自己怀孕的瞬间想过放弃,但那只是一闪念。她不但不放弃,还要好好地把他生下来。
没有任何瞻前顾后,纯属本能。
为母则刚,从知道她的孩子敲门那刻开始。
作为孕妇,她不吐,不挑食,这是老天眷顾她这个苦命的人。
虽然是孕妇,但一如既往地吃大锅饭,一如既往地辛劳做大锅饭。
有一天闻立心血来潮,问她:“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医生说你营养不良,那就补补”。
她想要吃的太多,有对胎儿好的,有她特殊嘴馋的,但她只说了一种最简单的,她想起在小飞家吃的鸡蛋酱,就说:“买些鸡蛋吧,我要吃鸡蛋酱”。
闻立:“那还不容易?我让大姐去市场买一百,你吃个够”。
然后邻居把他叫走了,求他整改电路。
他前脚一走,后脚婆婆屋里就传出骂声,老太婆颠着屁股骂:“大庆,小B样!嘴为啥那么馋?点菜谱吃?不馋你能死吗?你哪辈子馋死鬼托生的?他妈滴这家又有老又有小,你不大不小算哪棵葱?”
红梅在厨房刚拾掇完,她倚门要休息一会儿,就听见婆婆嘹亮的骂声。
大庆莫名其妙,公公坐在椅子上溜茶水,这房里没别人了。
很明显婆婆指桑骂槐在骂她,但她不知道老太婆因为啥骂!如果去质问,老太婆肯定会说:“我骂我孙子你搭啥茬”?
那老妪的嘴她能辩过吗?吕三姐嘛!她倒也习惯了,没像上次那样浑身颤抖,但心里的恨又多了一重。
这时大姑姐从院外走进来,抱着一篓鸡蛋说:“闻立给我钱让我去街里买一百个,我跟他说先买五十行不行?吃完再买呗!这不我二弟要给你加强营养嘛”。
原来是因为买鸡蛋!
那篓捅了马蜂窝的鸡蛋放在了厨房套间里,她每天到那里取米取菜,都能看见,鸡蛋一层一层每天都在减少,
终于有一天,一个也没有了,篓子空空如也。而她依然没吃到鸡蛋酱。
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她还像旧社会受气媳妇儿似的,变成奢望。
日子在流逝,节气在更替,立冬了,下了第一场小雪,更像一场浓霜,太阳出来就不见了。
一天,闻立和她叨咕:“妈快过生日了,六十岁整,我和大姐商量着大办一次,把老亲少友请来,给她祝寿。
你这个儿媳妇第一次给婆婆什么礼物呢?再不给钱吧,妈最爱钱了”。
她说:“放心吧,我该做的一样不缺”。
她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的礼物。
她一直没拿出来,是在犹豫,但鸡蛋那件事让她义无反顾。
这个礼物,婆婆一定会刻骨铭心,她默默地只等那个日子到来。
闻立休班在家就为寿宴筹划着,随着日子临近,开始自掏腰包买鱼买肉,修定菜谱。
他一遍遍确认:“到底能来多少人?每桌多少菜”?
还说:“不能让来的人坐不下,吃不好,喝不好,那样多失礼”!
婆婆对过生日表面上很排斥,背着闻立撇着嘴嘟囔:“指着给我过生日的名义,你们大吃大喝,撑瞎眼睛,脑袋削尖了往死吃”。
这个老妪下三滥的话极其发达。真是佩服她了。
不管她喜不喜欢,生日都向她走来,就像不管她喜不喜欢,过一个生日她就迈近坟墓一步。
亲戚们都接到祝寿的信了,大鱼大肉改好刀摆在厨房,比肉贵的青菜摘好了,一样样摆满了角落。
一派操办大事的架势,一切都是万事俱备的样子,只等第二天开宴。
傍晚闻立乐颠颠地从火车上下来,他很高兴,第二天他妈寿辰他休班。
晚饭他一如既往地喝了酒,和他姐夫翻来倒去地又安排了一些细节。然后才过到新房来。
她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磁带,闻立坐在沙发上遗憾地说:“你那些玩意儿也没有喜庆的,要不明天放个曲儿多热闹”。
她说:“我给你找找,你听听”。
她按下了播放键,那是一首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她正如诉如涕地唱着,歌声戛然而止,杂音中突然惊现一个老女人的咒骂:“死二鬼那个挨千刀的,这个死那个死,他咋不被火车撞死”!
这是何其恶毒的诅咒!
闻立的醉意醒了一半,他瞪着录音机,她把磁带返回,又播放了一遍。
清清楚楚的,是他母亲的骂声。骂的正是他这个二鬼。
婆婆把与她有关的四个男人分别以鬼相称。大儿子是大鬼;闻立是二鬼;老儿子是小鬼儿;她自己的丈夫叫老鬼。
而婆婆诅咒的正是二鬼闻立,一个母亲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诅咒儿子,这个儿子掏肝掏肺的正给她筹备生日!
闻立腾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大声问:“怎么回事”?
她不慌不忙地说:“一天我正听歌,你妈在咱们门外大声骂,骂了好多难听的话,骂完了我又骂你,我不小心正好录上了,可惜呀,我的歌词废了”。
闻立的拳头捏得咯嘣响,她把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劝他:“明天是重大日子,有啥话过了事再说吧”。
他噔噔地回到床边,一头倒下去,扯过被子蒙上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他家开门就迎客,拜寿的亲戚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有很多远道而来,鞍马劳顿甚是辛苦。
婆婆换了身新衣裳,端坐在炕中间,墨汁似的短发抿得溜光,掖在耳后。
她坐在荣光里,接受大家的祝贺,今天她喜笑颜开,礼物堆满了炕,红包捏了一大把。
厨房里几个灶台都烈焰熊熊,炖着鸡呀鱼呀肉呀。
帮忙跑腿的从邻居家借来桌子,椅子,甚至煤气灶,厨房的门大敞四开,往外滔滔飘着蒸汽。
这一切的红火热闹都在提示,这家在办一件隆重的大喜事。
这样关键时刻,总指挥---闻立还在床上蒙着头。
他大姐夫开门催了他几次,他才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头发乱糟糟的,阴沉着脸推门出去了。
他屋里外头走了一遍,看啥都不顺眼,走哪里脚下都带响,嘴上也骂骂咧咧。
“耳聪目明”的婆婆觉察到了二鬼儿子的不对劲,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没办法打听压服,只得用眼角随时溜着。
她一眼看见了麻将,有了主意,招呼大家说:“吃饭还等一会儿,你们先玩着”。
她对着门抻长了脖子喊:“二儿子呀,你今天都交代他们干去吧,来,坐着玩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