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制锦喝了酒, 心口有些发热。
他看向七宝, 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既然跟我相衬, 你是不是该觉着高兴?”
七宝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了他一会儿,很勉强地说:“当、当然了。”
“我看你这话, 却是口不对心,”张制锦眯起双眸:“或者你是想,假如我娶了她,你就不用‘以身相许’了?”
七宝先是一愣,继而忙摇了摇头。
张制锦微笑说:“那么……你就是担心我会娶她?”
七宝呆呆愣愣的, 也不说“是”, 也不说“不是”。
张制锦始终有些难以克制,很想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上一会儿。
只是之前那几次唐突糊涂行事, 已经把这丫头给吓坏了, 何必又在这里轻举妄动,何况她迟早都是自己的人。
一想到这个念头, 唇角勾出的笑意便深了些。
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张制锦道:“是你自个儿信上写得, 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使得, 可我不用那些牲畜,只要以后你在我身边儿,长长久久地伺候着……你可愿意吗?”
七宝闻言,眼中即刻透出受惊之色。
她下意识地要摇头, 却对上张制锦清冷的眼神。
七宝忙克制地停住, 结结巴巴道:“大人, 我、我之前跟您说过的,我配不上……”
张制锦道:“你配不上,谢知妍配得上?”
七宝的明眸里掠过一丝黯然,轻轻地一点头。
张制锦按捺不住,捏住她的下颌:“你敢说出来?”
七宝忙紧紧闭嘴。
张制锦哼了声,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给我听好了,配不配的上,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要我说你配,就一定是你。听清楚了吗?”
这会儿里外俱静,他又离得近,每个字都清晰异常,钻入了七宝的心底。
不知为什么,她竟觉着鼻酸,眼中的泪氤氤氲氲地便飘了出来。
张制锦望着七宝的脸,看着她泫然欲滴、泪将落未落的样子,心怦然而动,但与此同时,心却突然柔软的厉害。
“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怕。”他喃喃的说了声,俯身低头。
七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头一阵难掩的恐惧袭来。但是唇上没有给蹂/躏的感觉,反而是额心处,有着极为温柔微微湿润的触感。
七宝克制住心中的惧意,慢慢睁开双眼,却见张制锦眼底带着几分笑意:“有时候胆子大的令人想打你一顿,有时候却又胆小的让人想把你……”
望着她无助而彷徨的懵懂模样,很想把她捧在掌心里,好生呵护的风雨不透。
这会儿,张制锦突然明白了谢老夫人跟威国公府的人为什么这么疼惜这丫头,兴许是因为她生得好,但也是因为她这般可人疼的娇憨性子。
张制锦没有说完,只轻声一叹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别叫人发现了又要难为你。”
七宝似懂非懂:“真的?”好像不大相信他肯这样轻轻地放过自己。
张制锦又笑又恨,终于道:“横竖以后……有的是时间。快去吧,我看着天阴了下来,待会儿别又下雨。”
他竟是在关心自己呢。七宝心里竟涌起一丝微微的暖意:“好、好的。”
她挪步往外,却又疑疑惑惑地频频看张制锦,似乎还是不大信。
张制锦啼笑皆非,故意道:“再不走,就别走了。”
七宝早忙不迭地跑到门口,将出门之时又回头看他,小声问道:“上次、可伤到大人了吗?”
他轻声哼道:“你没有那么能耐,我也没有那么娇嫩。”
七宝笑的嫣然,低头想想,又道:“我、我虽然觉着谢姑娘能配得上您,但是……但是还是不想您娶她。”
张制锦道:“哦,那你想我娶谁?”
七宝眼神闪烁,到底没有回答,转身飞快地跑出门去。
***
后日,果然石太医又来了,给老太太重新诊了一次。
多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养复的情形比石太医预计的还要好些,于是仍又写了一张调养的方子。
承沐伺候着他出来,又提去永宁侯府的事。
石琉居然丝毫不觉着为难,一口答应。
承沐笑问道:“瞧您老人家这般痛快,莫非是得了自己要的东西了?”
石琉洋洋自得地笑道:“老夫也想不到,跟他要了这许多年,还不如那小丫头一句话呢。”
周承沐忙不露痕迹地拍马:“您老人家性格高傲,要的东西也奇特,怎么要什么《肚痛贴》呢?”
石琉很受用,便回答道:“难道也跟你们一样,要他的《兰亭集序》?我毕竟是个大夫,自然对这个格外感兴趣。”
周承沐道:“那为何张侍郎起先一直不肯答应?您跟他的交情,给一幅字应该不算什么吧?”
石琉白眼看了看天道:“这你就不懂了,一来,他虽然有临摹仿制之能,但平生最讨厌如此,二来,他那个人,也有一番自己的说辞。”
“哦?”周承沐愈发感兴趣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琉。
石琉见他不耻上问,便道:“你应该也知道草圣的这幅《肚痛帖》写得是什么了?——‘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哈哈,当时我跟张九郎求的时候,他曾跟我说过,这幅书毕竟是张草圣在病痛之时所写,要写出原作里的神韵气质,自然也要有草圣当时病发时候的心境,那病气就会自然而生,对于写作者大有妨碍。所以他忌讳不肯。”
周承沐诧异之余笑道:“怎么张大人也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石琉哼道:“你这蠢笨之人哪里知道,你若有他的功夫造诣,就知道在他那种境界,这种话绝非虚言了。”
周承沐疑惑,石琉却又窃笑道:“不信的话,过两天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如何?我敢跟你打个赌,他不是病倒,就是精神不振。”
承沐对他的医术虽然深信不疑,但对此话却仍旧半信半疑。
后来石太医去永宁侯府给裴老夫人看过病,面有得意之色。
承沐跟裴宣见他神情如此,各自大念“阿弥陀佛”,毕竟若是老夫人病情没有好转,石太医一定不是现在这幅自得脸色了。
石太医果然很满意自己的医术,大概也因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字帖,所以格外用心。
当下琢磨了半天,又挥笔写了一道方子,吩咐道:“之前留的那个,吃上二十一天就可。这一幅不算是药,而是调剂的方子,可以长久服用,老夫人的病虽转危为安,但毕竟这病是根基上得来的,所以要慢慢地调养,万不能断。”
裴宣躬身接过,一一答应。
承沐在旁探头看着,见上头写着些人参、紫芝,首乌之类的名贵药材,另外更有些自己认不得的东西,只怕是极难得难寻的。
交代过后,石琉便告辞出府。
临跟周承沐别过之际,石太医随口问道:“听说你们府里没答应张九郎的求娶?为什么?”
承沐道:“好像是他们府里不太同意这门亲事。”
石太医道:“我看你们的那个七姑娘,她好像有些体弱之症,除此之外,还有点……”太医迟疑着,竟没有说出来。
承沐听他突然提七宝,不免悬心,忙问:“我妹妹怎么样?”
石太医道:“也许是我看错了,等有机会,给她诊一诊脉再说吧。”
承沐的心七上八下:“您老人家别把我晾在这里啊,到底是怎么样?”
石太医这才道:“那你不要对人说起来,我瞧着她有些‘神不守舍’。”
承沐意外,却又苦笑道:“太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妹妹精神不济吗?”
“你又不懂了,”石琉很不乐意,好像承沐太孺子不可教似的,“我所说的神不守舍,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样,我的意思是,你的小妹子虽看着好端端的,但却仍要留心,我怀疑的是,会有离魂之症。”
承沐听到“离魂”,才大惊:“这是何意?”
石琉道:“先不用说了。毕竟我还没有诊过,也不必先杞人忧天。你只留心观察着她就是了。若有异样,便告诉我,也好及早医治。”
通常都是别人求着石琉,如今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要替人看病。承沐却一点也不觉着高兴,脸色灰败地说:“是是是,我一定按照您老说的仔细看着。”
承沐还想请教,到底要看什么,可石琉却已经挥手自去了。
又过了两日,平安无事。
周承沐正赶上休沐,突然之间想起了石琉所说《肚痛帖》之事,这天从翰林院出来后,就借机绕道到户部打听消息。
门上的人因都认得他了,便问他是不是来找张侍郎的,又说张制锦前日不知何故病倒了,至今正吃着药办公务呢。
承沐听了这个,吃惊不小,这才信了石太医所说。
急急忙忙地回到府里,忙不迭地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七宝。
七宝正也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承沐,因见承沐来的急,便先听他说,没想到听说张制锦病倒了,病因还是那《肚痛帖》,七宝顿时急的跳起来。
周承沐道:“怪不得之前张大人不肯写这字给石太医,原来真有缘故。唉,他为了咱们老太太跟裴家老夫人,弄的自己病倒了,偏偏病了还要忙于公务,倒是让人过意不去。”
又自言自语道:“听说这户部的担子都在他身上挑着,若是调养不当,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七宝也束手无策,突然想起:“石太医既然知道,他可去给张大人看过了?”
承沐说:“当时他还跟我打赌呢,却没提过要给张大人看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