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竖剑留语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远了,然后姿势不雅地蹲着,双手托着腮帮,怔怔出神,喃喃自语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如果被徐凤年听到老爹和师父的讲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黄以后取剑招的名字多用点心,三剑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剑就是四斤了?当下徐凤年最想问一问老黄那紫檀剑匣里到底有几个格子,放了几把剑。大战迅速落幕,出人意料,这让原本就没看过瘾的世子殿下更觉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黄啊你们俩好汉别心疼王府建筑,尽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们赔不是?
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徐凤年总不能冲上去哭着嚷着求两位高手继续斗法。刀剑无眼,生死自负啊。事后经过内行解释,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场战役,背匣老黄最终使出了三柄剑,共计用了六招。绝没有说书先生在茶楼满嘴唾沫所说的那般,两位盖世高手对决必定是几天几夜的昏天暗地,总之不惊天地,不泣鬼神。
这时,带刀老魁坐在破败不堪只留台基的凉亭内,双刀插地,脸色红润,白发苍茫,摇头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黄背匣站在长堤上,搓了搓手,然后双手插入袖口。但在大多数参与观战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诞至极,这几棍子打下去都打不出个屁的老马夫,还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便唬人啊。徐凤年无疑最受震撼,他哪里知道当年正是老黄一手将那老魁打入湖底。若非如此,大柱国徐骁会放心最疼爱的儿子去游历颠簸六千里?次次命悬一线却始终保住小命?
坐在地上的老魁朝徐凤年喊道:“那娃儿,给爷爷来点酒肉!吃饱喝足了再与黄老九大战个五百回合!谁输谁去湖底待着!”
徐凤年老远就听到老魁的豪迈嗓门,犹豫了许久,还是跑去让府上管事的去准备丰盛伙食,专门弄了整只烤乳猪放在超大号的大食盒中,徐凤年扛着往长堤上跑。脚步越来越慢,经过马夫老黄身边的时候丢了个眼神,正幽怨世子殿下忘了赏一两壶龙岩沉缸的老仆,揉了揉脸颊,示意没事,徐凤年这才壮着胆上前,将食盒放在老魁眼前的地面上。刚才管事没忘记给世子殿下捎带了几根脆嫩黄瓜,老魁也不客气,撕下一条猪腿就塞进嘴中,满嘴油腻,吃了十多年腥土味的活鲤,丈余身高的老魁显然很中意这烹饪考究的乳猪。
徐凤年蹲在他面前,缓缓地啃着黄瓜,琢磨着弄个感人肺腑的开场白,毕竟十几年交情摆在那里,总得好好利用。以前入水看老魁那感觉是两人在阴间对视,不像现在总算到了阳间,得谋划谋划,否则心惊胆战地冒着风险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要是还白忙活,不符合世子殿下给予他人滴水之恩必须索要涌泉相报的行事风格。
不等眼珠子偷偷转悠的徐凤年打完小算盘,那老魁直截了当道:“当年是北凉王耍计,黄老九出力,才把爷爷我弄到湖底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今天你把我救出来,那就扯平,我也就跟黄老九过过招,把他五把破剑弄成四把,至于北凉王府,爷爷发发善心,不拆。娃娃你别指望爷爷给你报个卵的恩!”
干瞪眼的徐凤年心想娘咧,碰上脸皮厚度相当的对手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老爷爷,府上有酒有肉,还有老黄陪你打架,要不就留下?”
老魁嗤笑道:“天底下高手多的是,等破去黄老九的剑九,爷爷还要去那武帝城,打败了那天下第二,爷爷不是天下第一是什么?!一座小小王府,不入爷爷的眼。”
摘了紫檀剑匣垫屁股坐着的老黄正往嘴里放一棵小草,细细地咀嚼着,学世子殿下猛翻白眼。徐凤年一脸尴尬,与老魁这等杀人如砍瓜切菜的英雄好汉打交道,委实没个经验,不知如何下嘴。手中最后一根黄瓜被老魁抢去,一口咬去半截,呸了几声,丢进湖里,重新对付一只猪蹄的老魁怒目看向徐凤年道:“这淡出鸟来的玩意,娃娃你也吃?”
被喷了一脸唾沫的徐凤年提起袖子胡乱抹去,试探性地问道:“老爷爷能不能帮我教训一个人,是武当山的一位师叔祖,高手!”
老魁想了想,点头道:“这些年承你的情,多少尝到点熟物,可你若提更多的要求,爷爷非揍你个猪头,但要去打打杀杀,爷爷乐意。等我先败了黄老九,立即动身!”
老黄又很不给面子地歪了歪嘴,叼着已经被嚼去草叶的草根,那张老脸上满是讥笑。
老魁怒喝道:“黄老九,不服?不服重新打过!”
老黄干脆掉转身体,背对着老魁,眼不见心不烦。捂住耳朵的徐凤年一阵头疼,若不是老魁应承下来要去武当山教训那倒骑青牛的浑蛋道士,他非要让老黄再把这不识趣的老家伙打入湖底,这辈子除了那些投湖自尽的下人仆役,是别指望再见到活人了。
徐凤年轻轻地咦了一声,既然老黄身手神通如此彪悍,那为何舍近求远,直接带着背剑匣的老黄杀上武当山岂不简单省事?何必看老魁的脸色,听他的咆哮。徐凤年权衡利弊,脸色阴晴不定。
那老魁相貌粗犷,心思却细腻如发,一整只乳猪连肉带骨都进了肚子,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嘿嘿道:“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转,爷爷就知道你在动歪念头,咋的,想让黄老九重新把我弄湖底去?实话告诉你,请佛容易送佛难,当年若非中了李元婴那厮的奸计,即便没打过黄老九,爷爷也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湖底四颗铁球八千斤,双刀被浇筑其中两颗,这才困住了爷爷。现在双刀在手,天下我有,哇哈哈,娃娃你怕是不怕?”
又被咆哮的世子殿下挤出个笑脸,念叨着,“哪能呢,凤年对老爷爷的敬佩可是如大江东流,如星垂平野。”
老魁似笑非笑道:“娃娃倒是与那徐屠夫不太一样,更对我胃口。给爷爷安排一处舒适的屋子,再弄整桌子的酒肉。”
徐凤年起身道:“这是小事。”
老黄吐出草根,道:“不打了?”
老魁猖狂道:“急个鸟,迟些有你打的。”
老黄提起剑匣背上,平淡道:“不打就算了,我马上要去武帝城取回‘黄庐’。”
老魁惊愕道:“当真?”
老黄点点头。
老魁喟然长叹,摇头苦笑道:“那就不打了,浪费爷爷气力。”
徐凤年听得云里雾里。
将体型巨大甚至超过九尺身高袁左宗的老魁安排到一个院子,徐凤年来到马厩,见老黄背着剑匣布囊,又在与枣红马唠嗑,似乎在告别。徐凤年讶异道:“老黄,咋回事?”
老马夫轻声道:“这些年就是盯着湖底的楚狂奴,既然他被少爷放了出来,也就没老黄的事了,当年败给老怪物王仙芝一招,在武帝城那边留了把‘黄庐’剑,这些年总放不下,寻思着去讨要回来。”
徐凤年苦涩道:“就是插在武帝城城墙上那把巨剑?十大名剑排第四的‘黄庐’?”
老黄嘿嘿一笑,点头。
武帝城位于东海崖边,城主王仙芝年近一百,却成名足足八十年,是当之无愧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年轻出道便不以携带任何兵器著称,与人交锋,从来只是单手。二十五岁便晋升绝世高手行列,四十岁挑战那一辈的剑神李淳罡,硬生生以双指折去削铁如泥的“木牛马”,一时间名动四海,风头无两。
王仙芝明明具备天下第一傲视群雄的资格,却以天下第二自居,这使得武林江湖上脍炙人口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一,榜首第一的宝座空悬二十年矣。近五十年,出了两个用剑的绝顶高手,新剑神邓太阿,拎一桃花枝,求败却不败,与王仙芝交手三次,不胜也不输,位列超一流高手第三。另外一个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知是西蜀人,无名小卒的剑匠出身,铸剑三十年后自悟剑道,单枪匹马行走江湖,收集天下名剑入剑匣,为世人所知的只是与人打了一场,便蜚声海内。虽输了,并且被留下了一柄剑插在城头,却没有让人怀疑这神秘剑士是不是虽败犹荣,因为他输给了老而弥坚的武帝城城主王仙芝。
谁能想象如此一剑动四十州的剑士,却在北凉王府做了名马夫,终日与马匹说话聊天,至多就是跟世子殿下讨要一壶黄酒解解馋。所以老魁一听说黄老九重返武帝城挑战王仙芝,便知十几年前打不过黄老九,如今也一样。
手没闲着拿了根黄瓜的徐凤年苦笑道:“老黄,你给我说说,这剑匣里有几把剑?全天下人都在猜哩。”
因为在马厩躺了会儿,头上粘上几根马草的老黄挠挠头道:“剑匣三层六格,原先有天下十大名剑里的六把,这会儿才五把。”
徐凤年无言以对。老黄,你高手啊,敢不敢再高一点?
老黄憨憨道:“若少爷想要耍剑,俺留下三四把便是。”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少爷巴不得你背上百儿八十把剑,把那王仙芝捅成马蜂窝,以后出门调戏江湖上的侠女,我也有面子,说跟老黄你一起偷过鸡鸭。
是不是这个理,老黄?”
老黄咧嘴傻笑。没门牙的老黄,真是可爱啊。咋就会是那比高手还高出十万八千里的剑九?徐凤年想不通,就干脆不去想了。让下人准备了一壶龙岩沉缸黄酒,牵了匹劣马过来,徐凤年亲自牵过缰绳,送行到王府外后,还塞了几张小面额的银票给老黄,老黄没拒绝,说:“少爷回吧,俺认识路。”
徐凤年没有答应,说:“起码送到城门不是?”
马是劣马,不是世子殿下小气吝啬,只不过那五花马也好,更罕见珍贵的汗血宝马也罢,都不符合出门在外坚决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老黄也不会真的去骑马,徐凤年只是替他找个说话的伴。银票五六百两,是给老黄买酒喝的,老黄钟情黄酒,真不知道是因为姓黄才爱喝,还是钟情黄酒才姓黄,老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秘密,可在徐凤年眼中,老黄就是那个背着自己艰难前行的老马夫而已,黄剑九是很其次的,这是心里话,却不敢说出口,怕显得矫情。
从北凉王府到陵州主城门,再远也有个尽头。城门校尉见世子殿下脸色沉重,不敢上前谄媚,只是赶紧将排队出城的人都驱赶到一边,让出了空荡的城门。
为老黄牵马的徐凤年站在内城门墙下,递过缰绳给老马夫,感伤道:“就到这里,不送了。老黄,与我这种井底之蛙的纨绔相处,是不是很无趣?”
老黄摇头凝视着世子殿下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乐呵呵道:“有趣得很,真的,老黄不会拍马屁,少爷不也常说俺说话实诚吗。”
徐凤年微微一笑。
老黄掏出一沓绢帛,以木炭作画,绘有剑势,每一幅字不多,就两个,从剑一,剑二,到剑九,歪歪扭扭,蚯蚓爬泥一般,递给徐凤年,道:“少爷收着,以后见着有灵气的娃,就替老黄收个徒弟,上街抢黄花闺女也妥当些。”
徐凤年小心翼翼地收下。
老黄想了想,一脸为难道:“少爷,老黄没啥文化,不会取剑名,只会九招,从剑一到剑九,前八剑都被江湖人士自作主张弄了个名字,俺听着总不舒服,浑身不得劲,少爷你给想个呗?”
徐凤年哭笑不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咱俩走了六千里路,就叫六千里?你要不觉得俗、没气势,就用这个。”
老黄伸出大拇指,赞道:“有气势!到时候俺到了武帝城,报上这顶呱呱的剑名,指不定王仙芝都要羡慕得紧呢。”
老黄终究还是牵着马,腰间悬着壶走了。
徐凤年登上墙头,看着老黄的孤单身影,扯开嗓子喊道:“老黄,若半路上想喝黄酒了,花光了银两买不起,回来就是,我给你留着!”
背匣牵马老仆驻足转身,深深望了眼徐凤年,喊了声两人的共同口头禅“风紧,扯呼”,然后滑稽可爱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剑九。
六千里。
徐凤年带着一队骁骑回府,来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进屋就看到满桌子的佳肴,一看就是个无肉不欢无酒不畅的家伙。老魁身形如小山,即便坐着也气焰惊人,何况还有两条锁链两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见到徐凤年,劈头问道:“娃娃,黄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凤年点了点头,坐在白发如雪的老魁对面凳子上,一言不发。
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承想你还是个念旧的主子,这一点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骁这屠夫诡计多端不说,还道貌岸然、口蜜腹剑,共患难可以,若想同富贵,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气了?就凭你三脚猫功夫,还想跟我打架不成?没了黄老九,除非北凉王府把剩余几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来,才能与爷爷一战。”
徐凤年撇嘴嘀咕道:“老黄不在了,你才敢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老魁耳朵灵光,却不生气,洒然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啥好丢人的,黄老九剑术造诣直追那个没事喜欢拿着桃花枝作怪的邓太阿。天下学剑人何其多,便是那吴家剑冢,近三十年也没能出一个能让王老仙双手一战的剑客,爷爷我输给黄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剑的,除了邓太阿与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黄老九略输一筹了,全天下,一双手数得过来。”
老人这番话,让徐凤年多了几分好感,觉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难怪世间高手就那么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极其的情有可原嘛。可徐凤年才刚有点佩服,老魁一句话就让无意间树立起来的高人形象功亏一篑。
“娃娃,哪里有宽敞点的茅房,这里镶金戴玉的马桶,爷爷坐不惯,在湖底憋了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个痛快。你赶紧给爷爷找个风水宝地一泻千里去,估摸着能让几里路外的人都闻到气味,哈哈!”
看着嘴里还塞着烤肉的老魁就想着去茅房熏人了,徐凤年脸庞僵硬抽搐,起身喊了仆役领着锁链巨刀拖地的老家伙去茅厕,世子殿下自己赶紧脚底生风溜得远远的,一路上臭着脸不停地骂道高手你娘咧。
梧桐苑是徐凤年长大的地方,因为古语有云,凤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栖。大柱国徐骁总喜欢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当年你娘生你的时候,做了个鸾凤入腹的梦,你是天生注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谁去?”
一开始徐凤年还会反驳“那为啥没世外高人说我骨骼清奇,是练武奇才”,徐骁就开解着说:“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个地方屁股扎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还有吴家剑冢那些个老剑士,哪个没事出来自称是高手?出来混的都是江湖骗子,他们哪能瞧出我儿的天生异禀。”
徐凤年耳朵起茧以后,就干脆不理会这一茬,只觉得身为王朝唯一异姓王的世子,豪奴无数,就不需要自己卷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还是有些艳羡那些风里来云里去飞檐走壁没事就在城头房顶比试的大侠好汉。至于现在,见识过了马夫老黄和白发老魁的通天手段,难免有丁点儿遗憾,听说行走江湖屈指可数的几对神仙眷侣,都是男的身手绝顶,女的闭月羞花,何曾听说男的玉树临风,女的武功盖世?等徐凤年进了梧桐苑,这点黯淡心情就云淡风轻了。名叫青鸟的大丫头迎了上来,缠绕名贵蜀绣的纤柔手臂上停着那只“六年凤”矛隼,见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红薯已经暖好了床,绿蚁趴在棋墩上等公子与她坐隐烂柯呢。”徐凤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着进屋,外屋早有两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计二十几个丫鬟女婢原本都是类似“红麝”“鹦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游历归来后,除了青鸟幸运些,其余大多都被改了名字,连因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宠爱的大丫头红麝都无法幸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红薯”,其余还有更倒霉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干”,最不幸的则是因为喜好黄衣裳就得了“黄瓜”称呼的一个丫头了。进了内屋,徐凤年跳上床钻进被窝,搂着一位二八妙龄的佳人,整条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过些时日,会更神奇,怀中丫头只要走出门,就会惹来蜂蝶,她便是大丫头红薯。而擅长围棋纵横十九道的丫鬟叫绿蚁,号称北凉王府的女国手,一些个精于手谈的清客,碰上她都要头疼,平常棋盘都是十七道,改十七为十九,是徐凤年二姐的又一壮举,在王朝内曾掀起轩然大波,最后被上阴学宫率先接纳推崇,这才成为名士主流。
徐凤年与绿蚁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输得难看。他下棋其实不算差,连师父李义山都评点为“视野奇佳,惜于细微处布局,力有不逮”,别看这话听着不像夸人,可从李义山嘴里说出来却是不小的殊荣。当然,若要说徐凤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称不上,真正的国手,当属徐凤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让所谓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强悍人物。
徐凤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残局,倒在床上,让大丫头红薯揉着太阳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绿蚁见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扰,徐凤年起身后说道:“你们都先出去,没我允许,就是徐骁来了都不让进。”
红薯生得体态丰满,肌肤白皙腴美,加上先天体香和举止娴雅,不刻意争宠,反而最为得宠,她下床的时候,徐凤年笑着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脸一红,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离去,徐凤年立即正襟危坐,从怀中掏出大概可以称之为剑谱的锦帛,这可是老黄的毕生心血,徐凤年再对武学没兴趣,也要郑重对待,找出藏入床底一只材质不详的枢机盒。想要开启盒子,必须一步不差挪动七十二个小格子,盒子坚硬非凡,便是刀砍剑劈,也别想得到里面的东西,徐凤年动作娴熟,闭着眼都能打开这娘亲的遗物,将剑谱放入,重新把盒子推进床底暗格,这才躺回大床。
徐凤年估摸一下时分,那白发老魁怎么也应该蹲完茅厕,起床出了内室,自己套上锦绣衣衫,喊了声“黄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黄衣的丫鬟立即去别院拿来三根黄瓜,徐凤年手里拿了一根,腋下夹了两根边走边啃。一开始挺担心老魁院子方圆一里内都会臭不可闻,走近了才发现纯属多虑,王府的茅房准备香料无数,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里去。
老魁不仅拉完屎,还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台阶上,低头抚摸刀锋,头也不抬地问道:“娃娃,你还真是不怕?”
徐凤年坐在他身边,轻笑道:“老黄说你不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滥杀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摇头道:“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乱杀人不假,却不是用刀最厉害的人。娃娃,你这张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欢。”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只要姑娘喜欢我就成,老爷爷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揍了武当山的那只乌龟,我们就分道扬镳,不过老爷爷若还惦念王府的伙食,尽管留下来大吃大喝,欢迎至极。”
老人呵呵一笑,问道:“那武当山的师祖,大概几品?”
徐凤年想了想,道:“应该不高,只是辈分离谱,三十岁不到的武当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吧?何况江湖上也没他的名号。”
老魁点头恍然道:“哦,那应当是修大黄庭关的武当山掌教王重楼的小师弟,爷爷当年进入凉地有所耳闻,武学资质倒也平平,但专于道法大术,有些玄奇。”
徐凤年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老爷爷打得过?”
老魁洒然道:“小娃娃,爷爷送你一句话,打不打得过,得打过了才知道不是?”
徐凤年难免腹诽,“这话听着豪气干云,可结果咋样,不是在湖底待了十几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凤年的头,“别以为爷爷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徐凤年脸上堆着笑,嘿嘿道:“那咱们往那狗屁武当山闹一闹?”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将徐凤年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两串锁链铿锵作响,“闹!”
武当山有两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涧、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宫为中心,八十一峰围绕此峰此宫做垂首倾斜状,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顶,千年来无数求仙道者归隐武当,或坐忘悬崖,或隐于仙人棺,听戛玉撞金梵音仙乐,看雾腾云涌青山秀水,留下传奇无数。
武当是前朝的道教圣地,稳压龙虎山一头,离阳王朝创立后,扬龙虎而压武当,这才让龙虎山成了道教祖庭。武当沉寂数百年,却没有人敢小觑了这座山的千年底蕴,现任掌教王重楼虽占据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传说当年一记仙人指路破开了整条汹涌的沧浪江,以讹传讹也好,夸大其词也罢,终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门老神仙。尤其当他修道教最晦涩最耗时的大黄庭关,更让整座武当山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绵长气派。
两百北凉铁骑浩荡而行。
一个魁梧老武夫身着黑袍,长刀拖地而奔,尘土飞扬,恍如山崩地裂。一行人直冲武当山门的“玄武当兴”牌坊。为首的一骑竟然直接马踏而上,穿过了牌坊,才勒住缰绳。百年江湖,胆敢如此藐视武林门派的,似乎只有那个让老一辈江湖人谈虎色变的徐人屠。虎父犬子吗?骑于一匹北凉矫健军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自嘲地一笑,望向被这恢宏阵仗吸引来的一群道士,阴沉喊道:“给你们半个时辰,让那骑青牛的滚出来!”
这帮武当山道士很为难,他们不是不知道山上有个辈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师叔祖喜欢倒骑青牛,可他们只是山脚玉清宫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说劳驾不动那师叔祖,便是师叔祖好说话,跑到太真宫最快也需要足足半个时辰,来回便是一个时辰。来者气势汹汹,等得住?玉柱峰前后分别有大小莲花峰两座,大莲花峰有十余座洞天福地以供大家闭关修行,一侧是峭壁的小莲花峰则默认独属于一人。这人五岁被上一代武当掌教带上山,收为闭关弟子,年幼便与这一代掌教王重楼变成了师兄弟。
武当山九宫十三观,数千黄冠道士中绝大多数见到这位年轻人,都需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师叔祖,更小点的,更要喊太上师叔祖。所幸这位年轻祖宗从未下山,只在进山时见过玄武当兴牌坊,以后便再没接近,远望一眼都没有,这二十多年大半时间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宫,就是在大小莲花峰上倒骑青牛倒着冠,侥幸遇见过真面目的,回去都跟人说师叔祖脾气极好,学问极深,风雅极妙。
山门这边闹哄哄的,小莲花峰陡峭的山崖边上的龟驮碑边上,却是安静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轻道士躺在石龟背上晒太阳,一招手,远处吃草的一头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悬挂有几册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册,刚要翻阅,略一掐指,跳下龟背,寻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脸色微变,不停地自言自语,最终重重叹息。细致地理了理道袍袖子的领口,翻身上牛,倒骑牛,角挂书,下了小莲花峰,半吟半唱着:“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谁曳尾于途中,谁留骨于堂上……”
出了小莲花峰,将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灵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边走边看,津津有味,直奔武当山脚。路上偶有道士驻足喊他师叔或者师叔祖,他都会笑着打个招呼,相当平易近人。众人只觉得这位年轻前辈实在是勤恳,难怪掌教赞誉一句“天下武学和道统都将一肩当之”。却不知这位口碑极好的师叔祖此时在两眼放光看一本最为道学家不齿的艳情小说,只不过贴上了《灵源大道歌》的封面罢了。
道士翻来覆去就看一页,因为舍不得,山上就这一本无上经典,还是当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临近山脚,一页颠来倒去看了数十遍,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一脸浩然正气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脸肿,这书,坚决不还!”
高坐骏马上的徐凤年一见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扬起马鞭怒喝道:“骑牛的!再躲老子就带人踏平太清宫,将你连同龟驮碑一起丢下小莲花峰!”
武当山百年来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轻道士畏畏缩缩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在离北凉铁骑老远的地方停下,打了个稽首,满脸春风道:“小道见过世子殿下。”
这位师叔祖对徐凤年客套行礼,眼睛却始终停留在白发黑袍的老魁身上。
武当山据说天下一半内功出玉柱,除了武当剑术极负盛名,内力修为也同样十分注重,是内外兼修的典范。道士在大莲花峰上见过不少同辈分的师兄,领略过内力臻于化境后的气象,眼前使刀手法诡异的老人显然如此,气机绵延不绝。还未到而立之年的武当山师叔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朝大有踏平武当山之势的世子殿下抛了个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凤年回丢过去一个,师叔祖再还一个眼神,如此反复,看得旁人一脸茫然,不知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终,在玉清宫道士眼中无疑是师叔祖胜了,绝对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宗师风采。众人只见师叔祖转身潇洒前行,一身道不尽的出尘气,而那面目可憎的世子殿下仅是带着白发老魁跟随其后,拾级而上了武当山。祭酒道士们如释重负,师叔祖就是师叔祖,没说一句话便让姓徐的纨绔妥协。只是道士们不知三人到了一处僻静地方,他们心目中地位崇高仅次于仙人一指断沧澜的掌教的师叔祖,就被徐凤年卷起袖管拳打脚踢了整整一炷香时间,只传来师叔祖“打人别打脸,踢人别踢鸟”的哀求声。
打完收工,做了个气收丹田的把式,徐凤年终于神清气爽了,丢下一本艳情禁书,扬长而去,却不是下山,而是带着老魁登上悬于峭壁的净乐宫。
这处殿宇最大的出奇在于有一座祈雨祭坛,仿北斗七星布局,道教典籍相传武当山紫云真人曾在此举霞飞升。净乐宫寻常不对外开放,一些个寻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宫外无功而返,只不过徐凤年托大柱国老爹的福,可以带着老魁大摇大摆地来到七星坛。山风凛冽,老魁盘膝而坐,衣袂猎猎,眯起眼睛,眺望远峰云海。脚步轻浮的徐凤年站在带刀老魁身后,这才稳住身形。他几乎睁不开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的身影中。
徐凤年费劲喊道:“老爷爷,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纳闷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惫懒货,可惜了爹娘给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于道法如何,也没个试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会太差,也不会太好,天下的难事大抵都逃不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路数,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当山怎么就相中了这块材料,莫不是与禅宗的子孙丛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这道法玄术,能当饭吃,还是能杀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问错人了。”
“可不能杀人。”武当山与掌教同辈分的年轻道士双手插入道袍袖口,立于祭坛边缘,却不肯脚踏七星,笑着给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动如山,也不像徐凤年那样踉跄狼狈,只是随风晃动,一摇一摆,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风动我动,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凤年眼拙,没看出门道,只是转身死死盯着这个当年让姐姐抱憾离开北凉的骑牛道士,阴沉问道:“洪洗象,你为何不肯下山,走过那玄武当兴的牌坊?”
武当道教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祖师爷咧嘴笑了笑,一脸没风范的羞赧,开口道:“五岁上山,八岁学了点谶纬皮毛,师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时能下山,何时需要在山上闭关,可自打我学了这学问,就没一天不需要闭关的。”
徐凤年哪里会当真,讥笑道:“据说你师父临终前专门给你定了条规矩,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这辈子看来是都不用下山了。”
有个出尘名字的道士依然束手入袖,八风不动,呵呵笑道:“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饭最多,读书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师父又没说是武功第一,总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凤年艰难地起身,视线投往江南方向,轻轻道:“可那时候,人都老了。
再见面,白发见白发,有用吗?”
洪洗象合上眼睛,没有说话。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冷哼一声,走出祭坛,与道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微微驻足,问道:“你觉得我姐,如何?”
自打记事起就在这琉璃世界里捧黄庭,倒骑牛,看云卷云舒的道士,轻轻道:“最好。”
徐凤年面无表情地走出净乐宫,身后悍刀老魁若有所思。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远了,然后姿势不雅地蹲着,双手托着腮帮,怔怔出神,喃喃自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道士头顶,十数只充满灵气的红顶仙鹤盘旋鸣叫,将他衬托得宛如天上的仙人。他突然捂住肚子,愁眉苦脸道:“又饿了。”
下山时,老魁突然啧啧说道:“有点意思,那小牛鼻子道士有些道行。”
徐凤年兴致不高,敷衍问道:“怎么说?”
老魁不确定道:“那娃儿修的是无上天道。”
徐凤年一听到这道啊什么的狗屁就头疼,皱眉道:“玄而又玄空而又空的东西也有人往上面钻牛角尖?不怕到头来才发现竹篮打水?”
老魁放声笑道:“我也不喜欢这些摸不着头脑的玩意。”
徐凤年到了山脚牌坊,不理睬那些祭酒道士的卑躬屈膝,抬头回望了山上一眼,骂道:“这只躲着不出壳的乌龟!”
两百恭立于台阶下的骁骑见到世子殿下,重新上马,动作整齐爽利,没有任何多余。北凉铁骑,清一色配怒马披鲜甲,而且每年都会被大柱国拉往边境实战练兵,加上凉地民风彪悍,许多女儿身都擅长弓马,这是最独到的优势。比如徐凤年的姐姐徐脂虎就从小骑射娴熟,更别提二姐徐渭熊,马术超群不说,剑术更是一流,腾挪胜猿猴,有羚羊大挂角的美誉,十三岁便提剑杀人,至今,手中剑割下近百颗头颅。凉人好战,自古便是,所以行家眼中,北凉铁骑远比燕剌王胶东王麾下的兵马要更有战力,是当之无愧的百战雄狮。
老魁等徐凤年上马,笑道:“小子,我就不回王府了,没有黄老九,贼无趣。”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劝说道:“要不然先等我行了及冠礼?若没有老爷爷,凤年早就死于湖底了。大概还有半年时光,我给老爷爷多备些好吃好喝,救命大恩,我能报答多少是多少,可好?”
老魁思索片刻,点头算是答应下来。看得出来,这位刀中雄魁对眼前北凉最大的膏粱子弟其实并不反感。一路驰骋回了王府,刚进城时,天上又没来由飘起鹅毛大雪,简直是要下疯了。徐凤年冻得直哆嗦,才到家门口,望眼欲穿的门房就双手识趣地递上一袭上品狐裘,小心翼翼地给世子殿下披上,比伺候亲生爹娘都要殷勤。徐凤年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老黄衣服带够了没。
跟老魁道一声别后,径直单独走向鱼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赏,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凤年养花需浇水的脾性。其间路过姜泥称不上院子的贫寒住处,看到衣衫单薄的亡国公主半蹲着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后,却不是瞧着雪人有多欢喜,而是一脸愤恨,直愣愣地望着雪人,然后掏出那柄相依为命的神符,一匕首挥下去,把雪人的脑袋给劈掉,看得徐凤年一阵毛骨悚然,敢情这疯丫头是把雪人当作自己了?
徐凤年咳嗽了几声后走过去,姜泥原本神情慌张,看到是世子之后,如释重负,动作缓慢地收起凶器。徐凤年走近以后,看到她通红的双手长满碍眼的冻疮,像极了浣衣局里任人欺凌的可怜婢女,徐凤年唉声叹气,蹲下去重新垒了个脑袋。这一切落入姜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态,面目可憎。
徐凤年拍手起身后温柔地问道:“要给你添置些暖和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