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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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拔悍刀血战双卫,大庚角留贴离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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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记起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远远看到的一个窈窕背影,怔怔地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杀人。”

徐凤年睁开眼睛,吹了一声口哨,天空中冲刺下来一头神俊矛隼,稳稳停在世子殿下的手肩上,将衣衫钩破,这头通体雪白的六年凤伸出头颅摩挲主人的脸颊,徐凤年并不在意那点伤痛,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心爱宠物的猩红钩喙,斜眼看着准备出手的白面扑粉男子,冷笑道:“一百凉州铁骑正在持弩上山,我倒要看看是谁杀谁。”

假扮公子哥的雀斑女人仍是不怕,受到无理挑衅一般,怒容道:“你敢?”

徐凤年猖狂大笑道:“在北凉,还真没有本世子不敢做的事情。”

东越刀客皱了皱眉头,密报上的确有写武当山下驻扎了凤字营一百骁骑,持有一百架北凉枢机神弩。这种北凉密制的劲弩远比一般弓弩威力巨大,当年西楚披甲大戟士在战场上便被这种兵器给射杀无数,几十根枢机弩在战役中无足轻重,可若汇聚八百以上,足以震慑人心。

徐凤年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色眯眯道:“喂,小麻雀,来,到本世子大床上去,好好厮杀一番,大战个三百回合。若是个雏雀,那是最好,本世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定让雀儿乘兴上山,却双腿无力下山。”

自称本宫的女子咬牙切齿,只是这回不等她踢踹骂人,如阴间人站在阳间的男子只是一个跃步,便离徐凤年只差五步距离。

那一刻,徐凤年想起了大雪夜徒步前行的风寒。老黄瘦小的身子在前面先行,可仍然八面漏风,寒意刺骨。

王重楼立于世子殿下和无须男子中间,道袍鼓荡,膨胀如球。

硬生生挨了一掌。

掌教老道士脚下以那双玄色浅面靴头鞋为圆心,一圈泥土溅射开来,可老道魁梧身形却是不动如武当大峰。道袍内流转气机非但没有衰减,反而饱食了一番,再度膨胀。

两颊扑粉的男子迅速收手,怀疑道:“大黄庭?你是王重楼?”

曾被徐凤年喷了一脸茶水的老道士果真是一如既往的好修养,打不还手,微笑道:“正是贫道。”

无须男子小心翼翼地退回原地,弯腰与那个被徐凤年嘲笑小麻雀的女子说了几句,她脸色阴晴不定,极力克制,握着两颗龙凤胎夜明珠的小手抬起,指着武当掌教骂道:“臭牛鼻子,你要偏袒你身后的家伙?就不怕让你整座山门遭了灾?山脚牌坊玄武当兴四个字,挂了几百年了?我瞧着挺气势,信不信我给你砸了?”

老道士呵呵一笑,双手下垂,无风自飘的双袖缓缓安静,并没有回应那跋扈女子的辱骂,转头看了眼世子殿下。

徐凤年报之以李,坏笑道:“哟,麻雀妹子,这张小嘴儿好大的口气,我喜欢,要砸牌坊?还得问过你未来相公答应不答应。”

东越的孤魂野鬼心中苦笑,这凉王世子的嘴,可比耍刀还要凌厉。徐瘸子怎就调教出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无良儿子?是耳朵不好,才没听到“本宫”两字?还是故意装聋,真以为天底下没有人可以做大柱国的敌手?

凤字营一百弃马上山的娴熟弩手已经到位,身形矫健地穿梭于竹林间,只等世子殿下一声令下,就要把三人射成刺猬。举世皆知北凉铁骑,只认徐字大旗;北凉骁将,只认凉王虎符。

天高皇帝远,何况龙椅上的天子似乎也一直对最后一位异姓王信任有加,前些年还有意将隋珠公主许配给大柱国长子,要知道连京城那边都流传着世子殿下的趣闻,一些个凉地士子状元及第,众口一词对那世子调侃嘲讽,与同僚或者恩师说起徐凤年,总是段子无数。天下百姓都替隋珠公主担忧,怕其入了虎口,京城里熟知宫内情形的达官显贵们,则眼巴巴地等着徐凤年到京城,然后被脾气相同的公主给活活打死。这隋珠公主,哪次出宫偷玩,不折腾死一打一打的膏粱子弟?

身边是武当掌教三十年的大神通老道士,身后有一百弩手作为靠山,仿佛有了莫大底气的徐凤年提起绣冬指了指三人,狞笑道:“你,小雀儿,女人,你,东越的丧家犬,男人,还有你,学女人往脸上抹粉的,不男不女,你们三个,就别下山了,都给老子乖乖地留下来做牛做马,什么时候把菜园子给收拾好了,再看本世子心情,心情好,让你们哪里滚来哪里滚去,心情不好,除了雀儿,都剁碎了喂狗!王掌教,这山上有狗吗?”

老道士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不蹚这浑水。

竹林里,被北凉弩手挟其中的骑牛师叔祖嚷嚷道:“世子殿下,山上有很多野狗,晚上嚎得厉害,约莫是没吃饱。”

老道士头疼叹息,这个小师弟,瞎凑什么热闹。煽风点火,一不小心就要把里外不是人的武当给烧得一干二净了。

无须男子勃然大怒。天下间还没人敢如此当面羞辱他!平白无故多了个难听绰号的女子扯了扯身边怒极男子的袖子,小声询问了几句,男子神色颇为无奈,据实回答。她的气势一下子跌落谷底,瞪着徐凤年,言112

语仍是大大咧咧,“这破烂菜圃能值几个钱?”

徐凤年笑道:“我说它值黄金千两,它就值千两。”

她恼羞成怒,被裹了布的小胸脯剧烈颤抖,咬牙道:“好,一千两黄金就一千两黄金。”

她抬手丢出一颗夜明珠,砸向一直站立于菜园中不出声的姜泥,“给你!”

大概是气不过自己破天荒的示弱,她带着哭腔再度丢出手上那颗雌珠,尖叫道:“都给你!”

不承想,她太阳从西边出来地主动放低身价,那个就只是长得还算马虎、气质更是土里土气的丫头,竟然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板着脸,带着点嫌弃地弯腰捡起两颗沾泥的夜明珠,一手一颗,就回砸了过去,力道更大,险些砸中万金之躯的她,幸好白面扑粉男子接住了龙珠凤眼。对她来说,哪有丢出东西再要回来的道理,她忍着心疼,阴沉着吩咐侍从毁去那对几乎从小便玩耍的心爱夜明珠,瞪向那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你想死?”

姜泥平静道:“我只要菜圃,你把它变成刚才的模样。”

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只要菜圃!”

徐凤年来不及赞赏姜泥这番极其符合自己胃口的措辞,看到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那厮要捏碎夜明珠,忙不迭厚脸皮喊道:“等等,我这丫鬟不识货,那对珠子给我嘛。”

珠子的主人和丫鬟姜泥同时出声。

“你要?”

“我不识货?”

徐凤年嬉皮笑脸地回答两个公主,“小麻雀,珠子我当然要,你要送我,今天这破事就算了了。”

“小泥人,真别说,这对珠子,比你想的要略微值钱些。”

被强行套上一个低俗绰号的外来女子仿佛抓到了把柄,丢给身边侍从一个眼色,神经质地笑道:“你要?我偏不给。”

两颗夜明珠马上被无须男子两指碾作齑粉。

徐凤年一脸惋惜,这种好东西在王府不是没有,相反并不少,可天下的好东西哪种不是多多益善?

姜泥不依不饶冷声道:“还我的菜圃。”

那女子针锋相对道:“就凭你?”

姜泥很不见外地斜瞥向徐凤年。

徐凤年有些无奈,这便是姜泥小泥人的无赖了,杀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出了事情,由他担当,更是合情合理的。

华服女子尖酸刻薄道:“我只听说过金屋藏娇,还没听过茅屋藏娇。徐凤年对你可真是爱惜。”

姜泥何等心思玲珑,一下子便揭穿了最后那层纸,“爱惜?谈不上,再不济总比对某些被拒婚的人要好。”

女子一脸茫然懵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呀。”

姜泥伸出手,道:“还我菜圃。”

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公主和公主。

针尖对麦芒。

徐凤年只偷偷觉得有趣,公主何苦为难公主不是?

骑牛的躲在竹林里,嘴里咬着一片竹叶,蹲着看戏。说心里话,这位年轻师叔祖对世子殿下并无恶感,尤其是上山练刀以后,每次搬书到武当,其中都会夹杂一两本与武学无关的好书。山上风景当然好,否则也不会被古人称作琉璃世界,天下五岳,前朝往上一千年,武当一直被誉为太岳,山上建筑与天接运,与地接气,单个拎出来同样比那小人得志的龙虎山更胜一筹,其余三岳难以与武当颉颃。

只是将这风景看了二十几年,洪洗象没看厌烦,也总希望可以看到一些新鲜人新鲜事,世子殿下说了这叫喜新不厌旧,是好事。山上旧人旧事,年轻师叔祖都打心眼里欢喜,不说大师兄如同慈父一般,陈师兄遍览玉柱经书,就是严厉了些,每次被他翻出山下而来的禁书,都语重心长地扼腕叹息,习惯性在洪洗象面前蚂蚁转圈。一圈接一圈,最多一次转了三十多圈。还有那噤声练剑的小王师兄,剑法卓绝,别人挖空心思修习剑招剑势,尤其是吴家剑冢,恨不得将招式用到人力极致,小王师兄却在剑道的独木桥上独修剑意,与那传说很厉害的邓太阿有异曲同工之妙,曾亲眼看到小王师兄立于洗象池的巨石上,用剑气将瀑布给斩得爆炸开来。还有几位更年长些的师兄则都性格迥异,俱是好人,上古方士风范,对洪洗象更是呵护有加。

不过世子殿下到了山上后,就更有趣了。

洪洗象望着茅屋外的剑拔弩张,难免有些替世子殿下着急,那几个京城来的家伙除去女扮男装的富贵女子,其余两人都不好对付,尤其是与大师兄对上一招的阴沉大叔,内力修为深不可测,若不是掌教师兄修成了道门百年罕见的大黄庭关,就不会被如此轻松击退了。外界只知道教里末牢关极难破关,却不知大黄庭想要出关是难上加难,龙虎山上那些辈分极高的百岁真人,之所以在福地洞天里长隐不出,多数是修了大黄庭却在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僵持不下的微妙局势,被瀑布那边缓步而来的背剑人给轻松破去。

号称武当第一呆子的小王师兄!小王师兄已过不惑之年,相貌清癯,无比潇洒。背负一柄色如紫铜的修长桃木剑,名神荼,传说上古仙人曾用这柄剑杀了一头祸国殃民的千年狐狸精,剑上仙气与魔障并存,非大毅力人,无法驾驭。

老道士王重楼温言道:“山上不宜动干戈,要不大伙一同去不远的紫阳宫吃些斋菜便饭?”

徐凤年打哈哈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那容颜只算是一般俏丽,性子却异常焦躁的女子冷笑道:“武当掌教亲自出面护法还不够,连山上第一剑士王小屏都拎剑观战来了,武当的待客之道,真让人感动。这份情,我记下了,下次见面,必有重礼报答。”

徐凤年没心没肺地微笑道:“听意思,小麻雀是不打算跟未来相公纠缠不休了,那本世子这就让这一百持弩士卒护送小娘子你下山,到了山下,再喊两三百铁骑,一路送出凉地。”

她咬牙吱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我一并记住。徐凤年,你等着便是。”

徐凤年刚想说话,姜泥已经插嘴,还是不合时宜、不懂世故,“菜圃,赔我。”

徐凤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姜泥回瞪一眼,大眼瞪小眼,杀气腾腾,可在某位女子眼中却是打情骂俏,冷哼一声,狠狠踩着脏死了的泥面,似乎想要把武当山给踩塌了才甘心,最终带领两位侍从扬长而去。

下山途中,她数次喊累停歇,顾不上身份地坐在石板上,捶着小腿,上山时一心一意想去给那世间最想挫骨扬灰的仇人好看,没留意到脚底板生疼,这会儿脱去靴子,看到触目惊心的血迹,哇地就哭出声来,可谓中气十足,在武当山上凄厉回荡。身后两人不敢正视的侍从虽说身份超然,可面对这个主子,都如履薄冰,听到哭声,更是忐忑,连劝慰都不敢。那家世已是人间第一尊贵的女子哭了会儿,声渐渐小下去,硬着头皮穿好做工精美绝伦的靴子,擦去泪水,自言自语道:“孙貂寺,你打不过王重楼,张桓又打不过那王小屏,唉,早知道就多带些大内高手了。”

唯有宫内地位顶尖的大宦官,才会被喊作貂寺或者太监,屈指可数,王朝里总共不过八九位,见到这些净身去势所以面不生明须的宦官首领,哪怕是与皇帝陛下私人关系再亲近不过的藩王,或者一些大权在握的得势股肱重臣,都要捏鼻子绕道而行,与宦官关系好的,说不定还要主动说几句客套话。离阳王朝太祖建制,某殿内立石碑十三条,明文规定宦官不得干政、不得擅离京城,这孙大太监既然能够微服出京,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只有无法无天的隋珠公主,才有此等逆天的待遇,才能让当今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姓太监今天在武当山上可是受尽了那世子殿下的羞辱,他已经想好了一百种法子回京后给徐瘸子穿小鞋,扳不倒根深蒂固的徐家大树无妨,恶心一下离京数千里的大柱国也好。

大树参天。参天?与天子同高?孙太监心中冷笑。

失了一对心爱夜明珠的隋珠公主抬头恶狠狠道:“张桓,我知道你要写密报给我父皇,你就写这徐凤年这些年其实一直在韬光养晦,那些纨绔行径都是伪装,这位世子心有滔天野望,在凉地与我见面后,待我十分热情。”

亡国东越的前朝皇子愕然,不知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答应,那就是欺君大罪,东越皇族本就凋零殆尽,剩不下几人了。

孙貂寺解了燃眉之急,如女子尖声尖气道:“公主殿下,国家大事,儿戏不得。咱们据实回报即可,陛下还不给殿下出气不成?若陛下误以为徐凤年真是野心勃勃,岂不是更坚定要与徐瘸子做亲家,到时候公主殿下……”

她一阵认真思量后皱眉道:“嗯,到时候本宫可就丢脸丢大了,跟这种草包过日子,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太监和佩犵党双刀的张桓默契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松了口气。原本不对眼不对路的两人一趟武当行,倒有些惺惺默契了。

隋珠公主一瘸一拐下山,轻轻问道:“孙貂寺,你说这徐凤年如何?”

孙太监嗤笑道:“无良无德到了极点,以往还以为京城那边风言风语略有夸张,到了凉地以后,哪一州哪一郡不是在骂?今日亲眼所见,更是如此。”

隋珠公主心思复杂,放低声音道:“张桓,他耍刀还可以?都让你抽出双刀了。”

东越没落到污泥里去的旧皇族笑道:“真要杀他,一把犵党锦刀,十招足矣。”

公主哦了一声,骂了一句徐草包,便没有下文。

身后远远吊着监视三人的一百北凉悍卒。

山上,掌教老道士带着师弟王小屏离开,走前给了徐凤年一瓶丹药,洪洗象则意态阑珊地去牵青牛。只留下徐凤年和站在凌乱菜圃边缘看着菜圃发呆的姜泥。

世子殿下笑道:“她不赔,我赔你就是了。”

姜泥蹲到地上,轻柔地扶起一棵幼苗,默不作声。

徐凤年跟着蹲下去,想帮忙,却被姜泥一手推开,一屁股跌坐在泥土中。

她疑惑地抬头,看到徐凤年即便捂住嘴巴,五指间还是渗出血丝,他似乎不想让姜泥看到这凄惨的一幕,猛地起身,离开菜圃。

内伤不轻的徐凤年在瀑布内的小洞府吞下一颗芬芳扑鼻的墨绿丹药,缓慢地调理气机。

与那犵党刀客拼命,其实受伤不重,只是手上外伤,这对徐凤年来说并不棘手,这小半年练刀,哪天不是如此?只是宫内大太监的家伙出手,才最致命,若非王重楼挡下大半,徐凤年别说踉跄着走到这里,爬都未必爬得回来。

练刀后徐凤年最重吐纳,无师自通地将体内气血按律循环了几个小昆仑,略有好转,睁开眼看到带了些斋饭过来的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轻声道:“你倒是个好人。”

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的婢女,我要打要骂要调戏,那是我的天理,别人欺负算什么事情?打她巴掌,不是等于扇我耳光吗?”

骑牛的感慨道:“这些我不懂。”

徐凤年嘲笑道:“你也就懂个屁了。”

好心好意地送来饭菜的家伙也不反驳,上次世子殿下上山揍了他一顿,一没打脸二没打鸟,知足常乐的洪洗象很庆幸了。他突然好像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女子真是被你拒婚的隋珠公主?”

徐凤年冷笑道:“你都知道?”

最不像道门高人的年轻师叔祖傻笑道:“听小道士和香客们讲过一些山下的事情。”

徐凤年靠着墙壁,修长五指抚摸着绣冬古朴的刀鞘,岔开话题,语气平淡道:“当年老皇帝要将以武乱禁的江湖掀翻,要满国武夫心悦诚服地匍匐在天子脚下,做听话的狗,可几大藩王称病的称病,直言此事不妥的直言,几大武将一样不情不愿地做这损德的恶人,到头来,是谁做那背负天下骂名的货色?是徐骁,死瘸子才把西蜀灭国,扛着徐字大旗,就把矛头对准了天下武人,其中不乏有北凉士卒,尤其是一些家族根源,那时候军心大乱胜过任何一次,北凉大军不曾开战,便有两万名百战老卒请辞还家,更有无数出身江湖的猛将对徐骁心生怨恨,转投其他军伍。可徐骁有过抱怨吗?”

洪洗象不奇怪世子殿下称自己的父亲为徐瘸子,听说一言不合世子殿下还会拿扫帚追杀大柱国,年轻师叔祖本就不懂山下的人山外的事,这对最奇怪的父子,他就更不懂了。

徐凤年平静道:“后来当今皇上对上阴学宫有种种不满,学宫说西蜀灭不得,有伤王朝气运,学宫又说西楚皇族需善待,否则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皇帝陛下能如何,还不是让徐骁去做那出头鸟,一鼓作气,才两个月便势如破竹地灭了西蜀,至于得民心的西楚皇族,连皇帝老儿都被徐骁给一剑刺死了,近百皇族全部被吊死在城头,几乎死绝了,如此一来,皇帝睡觉安稳了,不说徐骁这些年如何,连我这种最多祸害凉地良家闺秀的纨绔,都被变着法儿暗杀了无数次,要不是命大,早就死了。姜泥如此,我认了,她一个才五岁就死了爹娘的小丫头,要跟我过不去,说得过去。可那么多活了几十年一甲子的老狐狸,怎么也不讲理?拉着一群好不容易栽培起来的青年俊彦陪葬?好好活着,不好吗?”

徐凤年脸色出奇地柔和起来,轻轻道:“死了也好,正好去陪我娘亲。”

骑牛的不敢说话了,怕被打脸打鸟。

徐凤年恢复平静,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六岁便握刀,九岁杀人,那会儿我的愿望便是做天下第一的高手,骑最烈的马,用最快最大的陌刀,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以后娶一个如我娘亲一般温柔善良的女子,才算快意人生。北凉数十万铁骑,与我何干?可长大以后,才知许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许多人你与他讲理,他偏不讲理。所以当徐骁要我十年不碰刀,十年后再让我游历三年,我都照做。去年,缺门牙的老黄死了,我没有问徐骁这是不是他要老黄死在那武帝城墙头上,不敢问。我今日练刀,以后再练剑,即便都练不好,甚至半途而废,我都要……”

年轻师叔祖出了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徐凤年头靠着石壁,并没有说出最后的想法,只是望向墙对面那颗夜明珠,自嘲道:“你求我姐在江南那边过得好些,她若不开心,我就对你不客气,这不讲理,是跟天下人学的。”

洪洗象苦着脸道:“可小道最是讲理不过啊。”

徐凤年记起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远远看到的一个窈窕背影,怔怔出神道:“相思刀最是能杀人。”

洪洗象刚想拍马屁说世子殿下这话说得大学问大讲究,却被徐凤年先知先觉道:“闭嘴。”

徐凤年让骑牛的闭嘴,正想让这家伙去茅屋拿些纸张过来,山上经历,需要写一封信给徐骁,金枝玉叶的隋珠公主若是孩子气使然才驾临北凉武当,那无须过多上心,只不过是旧仇添新恨,徐凤年虱多不怕痒,反正这一生多半不会去那座巍峨气象的京城。可若是某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怂恿,那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别看徐骁位极人臣风光无限,指不定哪一天就黑云压城风雨骤至,与人打交道,最怕两种,一种是聪明绝顶的,一种是自以为是的笨蛋,而那里,这两种人最多。

徐凤年刚想使唤这位师叔祖,异象横生。

偌大一条直泻而下的汹涌瀑布炸裂开来!水浪如脱缰野马扑面而来,徐凤年和洪洗象都变成落汤鸡。徐凤年对这泼水并不在意,紧盯着瀑布外白象池中央巨石上的景象,转瞬即逝的空当中,依稀可见那位在武当辈分与掌教一般高的剑痴王小屏,傲然而立,手中桃木剑神荼直指洞内。这一剑霸气无匹,给了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闭口不语十几年的王小屏果真没有说话,飘然而去,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一如徐凤年当年流亡游历,看到的那些青年侠士大概都喜欢如此,鼻子朝天,傲气得一塌糊涂,过个江河,放着摆渡小舟不坐,都要水上漂一下,问题是你漂就漂,别弄得水花溅射,让坐船的老百姓一身是水啊。要搁在凉地再被世子殿下撞见,别说喝彩打赏,恐怕是一定要把这群王八蛋拖出来打,在水里浸泡个几个月,看以后还敢不敢耍威风。

莫名其妙的徐凤年瞪向被殃及池鱼的洪洗象,后者一脸无辜道:“小王师兄属牛,所以就这个犟脾气,以前他在这里练过剑,估计是有些恼火。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王师兄一般见识。他练剑,以后说不定就是新剑神了,世子殿下再来个探囊取物的天下第一刀,就是武当一桩美谈。”

徐凤年没好气地吩咐道:“去茅屋帮我拿些纸墨。”

洪洗象屁颠屁颠地跑去搬东西。

徐凤年打开食盒,刚端起碗,正准备拿筷子去夹一口笋干斋菜,却一口鲜血喷在碗中,白红混淆在一起,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武当丹药果然非比寻常,吐出瘀血,这会儿气脉舒畅许多。徐凤年面无表情地咽下一碗米饭,细嚼慢咽。一碗吃完,却不是洪洗象拿来物品,而是从未踏足过悬仙崖的姜泥,她手中提着一方古砚和几页青檀宣纸,掌心大小的古砚来历吓人,西楚有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唯独爱笔墨的姜太牙,即姜泥的皇叔,这方古砚被他排名天下古砚榜眼,是火泥砚中的极品,质地出众,冬暖而不冻,夏凉而不枯,可积墨数年不腐,姜太牙贵为一国皇叔,却仍不舍得用,落到了徐凤年手中,却是每隔一旬就要派上用场,偏还要姜泥在一旁素手研墨,因此姜泥恨他入骨,的确是情理之中。

见到姜泥,徐凤年依然让她研墨古砚,挑了一支最好的关东辽尾,耐心地等待墨汁在太平公主纤手下变得均匀,泛出火泥特有的红晕,这才提笔将今日与隋珠公主相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写就。徐凤年的小楷最为出彩,古人语学书先学楷,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骨柳筋为法,中楷摹欧阳,最后才敛为蚊蝇小楷,学钟王,这是古训。天下士子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可徐凤年在李义山教导下却反其道而行之,小楷学起,遵循小篆古隶的遗轨,写不好小楷就不准去碰其他。一经发现,就要挨青葫芦酒壶的打。当代书法大家,只有两禅寺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和尚一手字入李义山的法眼,被称作“此僧醉醺后笔下唯有金刚怒目,绝无菩萨低眉”,因此世子殿下的字少有媚意,俱是杀伐气焰。

说起来,徐骁膝下两女两子也就徐凤年的字拿得出手,徐龙象不消说,斗大字不识一个,徐脂虎能算中庸,连惊才绝艳的徐渭熊都可怜兮兮,诗文可谓“冠绝当世”,就连徐骁都无法厚脸皮地说一个好。徐渭熊往北凉回寄的家书寥寥无几,可能是这个原因。

徐凤年吹干最后几滴墨汁,折好信纸,谁送信成了难题,不想将这封密信经由武当道士之手,可北凉王府的人,身边这位西楚最后帝王血脉且不说跟心腹嫡系差了天壤距离,那瘦弱小身板,也不适合送信,难保没有丧心病狂的死士刺客没完没了地在武当附近守株待兔,山脚那些北凉士卒都“护送”隋珠公主一行三人离去,难不成要自己喊上几位武当高手一起走一趟?徐凤年哀叹一声,得,还是祭出最后的撒手锏,出去拿绣冬砍了一小节青竹,将家信塞入,两指贴嘴吹了声口哨,将那头青白鸾从武当山巅的空中给召唤下来,拿布料绑在爪上,六年凤振翅而飞,瞬间不见踪影。

徐凤年来到白象池边上,看着深潭波光粼粼,还有那块如龙角惊险出世的巨石。

始终站在徐凤年身后的姜泥硬声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皱眉道:“连菜圃都不打理了?任由那块小园子荒废?”

她古板重复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恼火道:“事先说好,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把它踩平。”

没料到姜泥根本不为所动,“随你。”

徐凤年彻底没辙,心头一动,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脚在你自己身上,我总不能绑着你。不过下山之前,跟我去办一件事,作为回报,我把你手上拿着的这方火泥砚送你,如何?”

姜泥二话不说将手中古砚丢进白象池。

她不希望这方古砚被眼前这家伙糟践。之所以对它格外上心,不仅是它象征着西楚昔日盛世荣华的遗物,还有一个被她隐藏很深的秘密,北凉王府,她敢于表露憎恨的只有两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凤年,还有那个除了写字和相貌便再无瑕疵的徐渭熊,当年在床上刺杀世子殿下无果,徐凤年只是扇了一记耳光,放了两句狠话,徐渭熊却千里迢迢地从上阴学宫赶回,将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却暗无天日,更被那世间最恶毒心肠的女人雪上加霜地覆上石板,让她在井底待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后偶然得知徐渭熊书法糟糕,姜泥便开始自学苦练,没笔没砚,无妨,枝丫做笔,雨水雪水一切无根水,都可当作墨水,五岁前的提笔临摹,早已记忆模糊,练到后来,姜泥只管发泄心中情绪,一笔可写数字,往往最后满地字迹诡谲异常,与时下书法正道背道而驰。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姜泥也不问什么,就去茅屋前蹲着最后看了几眼菜圃,可见她嘴上硬气,心底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徐凤年喊道:“骑牛的,滚出来。”

年轻师叔祖果真蹿出来。

徐凤年习以为常这鸟人的神出鬼没,道:“你去准备些酒肉,一根用于书写匾额的大锥,实在不行拿把扫帚都行,还有一桶墨汁,马上去。”

洪洗象纳闷道:“世子殿下这是作甚?”

徐凤年笑道:“练字。”

洪洗象恐慌道:“该不是去紫阳观墙面上写字?”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这种没品的事情,本世子怎会去做。”

洪洗象不确定道:“当真?”

徐凤年打赏了一个滚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顺便给紫阳观祈福。这位世子殿下可别整出幺蛾子了,紫阳观百来号道士这些日子哪一个不是担惊受怕,据说那位住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师兄那边倒苦水,恳求将那位不知何时兴风作浪的混世魔王给请到别处去。徐凤年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洪洗象把东西扛来,便回到瀑布后调养生息,骑牛的带来一壶香醇米酒,两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锥毫,一桶墨汁,很齐全。

徐凤年真不知道这骑牛的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跑腿送饭就在水边发呆,要么就是放牛骑牛,怎么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惬意轻松,徐凤年都想去修习了。

十五月正圆。

空中挂着那么个大银盘,走夜路无须提灯笼,徐凤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喊上一直待在菜圃当泥人的姜泥一同往山顶走。

紫阳观躲过一劫,可怜武当三十六宫中的第一宫太虚宫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虫,山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和姜泥。”

徐凤年诗兴大发,即兴作了首音律不齐的蹩脚五言诗,得意扬扬道:“这首诗绝了。小泥人,你觉得比较凉州士子那些呻吟诗词如何?”

几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着背着的姜泥连表情变化都欠奉一个。

徐凤年带着姜泥拾级而上,直奔大莲花峰峰顶的太虚宫。那里有一个白玉广场,最宜挥毫泼墨。

试问,哪个文人雅士敢在武当太虚宫前拿大锥写斗大字?唯有世子殿下啊。

这才是大纨绔。

为恶乡里,成天只知道做欺男霸女爬墙看红杏的勾当,太小家子气了。

到了太虚宫门前,山风拂面,遍体凉爽,徐凤年让姜泥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撕咬了一块牛肉,坐着思量着如何下笔,是楷书还是行书,或者是只在私下练过的草书?是《浮屠寺碑》还是《黄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逾矩的楷体,徐凤年其实更钟情草书,肆意放达,只不过李义山说功力不到,远未到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许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虚宫主殿屋顶铺就孔雀蓝琉璃瓦,正垂戗三脊以黄绿两色作主楼空雕花,气势恢宏。

大檐飞翘,是天下闻名的大庚角檐。

徐凤年起身去拿起大锥毫伸进水桶,摇晃了一下,还是没想好要书写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字到写时才悔懒。古人诚不欺我。徐凤年捧着大笔叹息复叹息,最终决定还是喝几口酒,借着酒意说不定能写出点好东西。他转身后愣了愣,姜泥已经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从没喝过酒的她顿时满颊通红,就像西楚皇宫内的桃花,传闻西楚皇帝宠爱太平公主到了极点,小公主对着桃花询问这满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地称重过去。

徐凤年悄悄叹气,把大笔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见识见识她的字。

当世草书虽已远离隶草,却仍是师父李义山所谓的章草,远没有达到李义山推崇的“规矩去尽,写至末尾不识字”的境界。世上寥寥几人,如两禅寺的那个怪和尚,才能如国士李义山所说“悲欢离合、富贵窘穷、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动于心,成于字,方可与天地合”。

只见姜泥摇摇晃晃地走向大笔水桶。

双手捧起后,走到广场中央,开始书写。

那时候,徐凤年才知道她笑的时候风景动人,她悲恸欲哭却不哭的时候,更动人。

怀中笔走大龙。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两百四十五字,一笔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东越月,山河亡。大江头,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开头。

以“姜泥誓杀徐凤年”结束。

她捧着大笔,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泪流满面。

徐凤年坐在最高的台阶上,喃喃自语,“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杀帖》。”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独自下山,徐凤年没有恼羞成怒地毁去她的叛逆草书,只是躺在石阶上喝掉大半壶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离开太虚宫。当日,徐凤年依然辛勤练刀,笨鸟后飞,总是要吃一些苦头。拂晓后扫地小道童见到广场上潦草的字迹,吓了一跳,以为是神仙下凡写了一幅天书,丢了扫帚就跑回殿内喊师父,然后师父看了后再喊师父,终于把武当辈分最高的六个师祖师叔祖们都给聚齐了。

天下道门近一甲子里唯一修成大黄庭关的掌教王重楼。

掌管武当山道德戒律的陈繇,为人刻板却不死板,九十多岁,却仍然身体健朗,最喜欢踩九宫转圈训斥那个山上天赋最高的小师弟,总是每次还没骂完,就开始心疼,导致次次雷声大雨点小。

活了两个古稀足足一百四十岁所以显得辈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关已经出关七八次,次数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时司职炼铸外丹,武当林林总总近百仙丹妙药,多出自他手。

刚从东海游历归来的俞兴瑞,穿着打扮邋邋遢遢,内力浑厚却仅次于王重楼,才刚到花甲年,途中收了个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儿不到二十岁,武当辈分往往与年纪无关,根源在此。

比哑巴还哑巴的剑痴王小屏,古井无波,他这一生仿佛除了剑,便了无牵挂。

加上最后那个整座武当山大概属于最不务正业、独独追求那虚无缥缈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陈繇由衷赞叹道。

“绝妙。”俞兴瑞点头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结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愤而不屈,生平仅见。”岁数是寻常人两倍的宋知命重重叹息道,弯着腰站在篇首处,仔细观摩,单手捻着那条长如藤蔓的白眉,说完马上就咦了一声,“细细琢磨,似乎结尾看似多余的七字才是点睛。好一个誓杀。”

“好字,比较当下草书更为汪洋肆意,龙跳天门,虎卧山岗,罕见。更是好文,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年华不过二十的女子。”王重楼出言盖棺论定。

“嘘嘘嘘,你们轻声点。”小师叔祖紧张道。

“怕什么,世子殿下在下边练刀。”王重楼打趣道。

“反正到时候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轻人跟年轻人好打交道,我们都上了岁数嘛。”王重楼笑眯眯道。

“大师兄,因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了?”洪洗象悲愤欲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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