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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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忆王妃老卒瞑目,出凉州世子挎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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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丢掉树叶,膝上叠放着绣冬、春雷双刀,望着墓碑柔声道:“娘,你的仇,徐骁不报,凤年还记着呢。”

瞎子老许是个北凉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目后便转做了骑兵,战绩平平,在以头颅换功勋的北凉军实在拿不出手,以至于解甲归田前都没积攒下殷实家底,只落了一身疾病。早先在城内定居还算手头宽裕,只是经不起那帮比他更穷酸拮据的老兄弟折腾,大多数死了都得老许出棺材钱,一来二去,孤家寡人的老许就真没什么银子了。老许是土生土长的辽东锦州人,年幼便孤苦伶仃,跟着大柱国徐骁从锦州打到了辽西,再从辽西入雄孩关,转战中原。春秋乱战中,许多跟老许相同时间入伍的老卒只要能赖着不死,都做到了参军或者校尉,最不济养老前都能领到个昭武副尉的武散官。

所以说老许是个老卒,却不是悍卒。

不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拼功名,还能赚来官职的,只是豪族子弟而已,老许这种说不上贪生却绝对怕死的老兵油子,能不被监军将校砍掉脑袋,已经算万幸。

老许后来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瞎了,是上山烧炭不小心给熏坏的,这才成了巷里巷外嘴中的瞎子老许。最倒霉的是瞎子老许瞎了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小心在闹市没躲开膏粱子弟的一匹骏马蹄子,给踩成了瘸子。

那帮携美同行的膏粱子弟见到老头儿在地上打滚,只是放声大笑。瞎子老许本来想咬牙拼命,可当他瞎摸到地上的扁担,便听到声音说那些公子哥儿是哪位折冲都尉的儿子,是哪位京城里著作郎、太子洗马的孙子时,老许就扔了扁担跟孩子一样哭喊起来,一遍遍号着“我早就该死了啊”,让人头皮发麻,连一些心存怜悯的旁观者都给吓跑了。一个纨绔嫌弃老许聒噪,拔剑就要劈砍下去。北凉民风自古彪悍,便是那些纨绔,双手力气兴许只够解开花魁伶倌的腰带,可只要拔得动刀剑,那绝对是说砍便砍,这一点让许多初入北凉的外地纨绔十分不适应。

若当时老许头顶那一剑砍下去,便没有今天世子殿下提着绿蚁酒的事情了。

那时候徐凤年恰巧路过,马匹远比那帮三流纨绔更雄健,气焰自是更嚣张百倍。他本不想掺和这档子破事,只是被老许撕心裂肺的一句话给勾住了:“老子的腿没被西楚那帮龟儿子打断,倒是被自己人给弄瘸了,老天爷你他娘的跟我一样瞎了眼啊!”

徐凤年没有出声,只是让恶奴冲散了那帮兔崽子,至于跌断了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几条胳膊几条腿,世子殿下哪里管得着,有本事就拖家带口去王府找徐骁要银子赔偿去,最好领着圣旨去。

后面老许没死,莫名其妙被人带去医治腿脚,可那马蹄前刺下的冲劲,哪里是一个老家伙的老腿能承受的,算是彻底断了。在瞎子老许准备坐在河畔小茅屋里等死的时候,突然官衙里来人说每月发放给他一两银子,老许心惊肉跳领了半年后,才壮着胆子问那位大人,大人说了:“这是北凉军的新规矩,善待老卒。”后来老许问了一个同样半死不活的老袍泽,得知这是真事,只不过他们都需要去衙门领钱。

老许就纳闷了,好人有好报?可咱怎么看也不是好人啊,年轻那会儿烧杀抢掠可没少跟着大柱国干。

老许断了腿,但拄着自制拐杖还是可以勉强行走,茅屋被衙门那位大官吩咐下人修葺过,每年还未过冬就会送一床厚实棉被过来,菜园子被老许打理得凑合。一两银子便是一千文,老许嘴巴不刁,月底闲钱还能买点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等死可比刚断腿那会儿要惬意百倍。

今天老许坐在屋外木墩子上打瞌睡,就听到有个大嗓门喊道:“老许老许,喝酒,顺路在河里给你摸了只鸭子,那叫一个肥。”

瞎子老许精神一振,姓徐的小子来了。这小子是前个儿四五年认识的,据说是爬墙看黄花闺女洗澡被逮,追杀到河边,就借老许的茅屋躲了躲,算是结下一段不大不小的香火情。瞎子老许知道徐小子嘴里那个兰亭酒垆小家碧玉的可人,虽说看不见,可老许耳朵不错,总能听到一些野汉子无所事事就聚在一起垂涎嘀咕,无外乎是说那小丫头这些年胸脯又沉甸甸了几分,小圆脸那是又削尖了几许,美人坯子愈发明艳出挑了。老许去酒垆买过酒糟,闻到过那妮子身上的香味,啧啧,真是好闻,都比得上兰亭的招牌青梅酒了。

徐小子当年为了她被人撵着打,不冤枉!咱老许要是年轻个几十岁,哪里轮得到徐小子爬墙?给他望风还差不多。

“锅在屋里老地方,给鸭子拔毛记得别随手丢河里,小心你前脚走,我这边后脚茅屋就被拆掉。”老许接过酒壶,嗅了嗅,知足笑道:“这绿蚁比不上兰亭酒垆的青梅,可比酒糟还是要强很多。”

那客人把拧断了脖子的鸭子塞到瞎子老许怀中,没好气道:“拔毛还得我出手?我烧水去。”

老许手中有了酒,好说话,拄着拐杖就去给鸭子拔毛。

不多时,茅屋内便香气弥漫,老许啃着一根油腻鸭腿,笑问道:“徐小子,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你这家伙不是失踪三年便是消失一整年的,做什么营生?

听老许的劝,可别伤天害理,偷看闺女洗澡什么的还好,反正闺女也不掉块肉,如果耍刀弄枪的,可就不好说了。不说这个,说了你小子估计也不听劝,知道白喝不了你的酒,说说看,这次想听什么?老许这个岁数也说不了几次了,能说多少是多少。”

那人啃着鸭肉笑道:“说说看辽东,算起来我祖上在那边,就是锦州。”

能这般无聊逛荡的,自然是世子殿下徐凤年了。

瞎子老许哈哈笑道:“锦州我会不熟?整个辽东都一个德行,别看十个都督有九个都在跟朝廷喊穷,其实一点都不穷,穷的只有我们这些没田的,就只差没造反了。”

徐凤年皱眉问道:“按律不是每个士卒都有四十亩屯田?辽东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危地,平原旷野一望千里,难以据守,弃之则北莽长驱直入,北地便无门庭之限。所以辽东安,则中原风尘不动,辽野扰,则天下金鼓互鸣。造反?这些年没听说辽东有丝毫骚动啊。”

老许讥笑道:“徐小子你懂个屁!你这文绉绉的东西,我老许听不懂,你在哪个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我只知道我离开辽东的时候,辽东屯卫二十一,辽西只有六卫,不说辽西,辽东二十一卫一年屯粮百万石,有几石是落在我们这些人口袋的?徐小子你想啊,不说辽东大都督、镇守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指挥校尉这些大人物,便是一些七品八品的官员,都要做些私役屯军改挑渠道的勾当,若不专擅水利、把膏腴屯田都给占了,哪来的银子去孝敬上边?大柱国当年坐镇全辽,对两辽人来说那是罕见的幸事,大柱国一走,谁管士卒死活,很多边军本就是发配到辽东以罪谪戍,要不谁愿意去辽东这苦寒之地过日子?一旦去了,谁当真会以为就有田有粮?我是锦州人都没半分田地了,这些个外人,就更甭想了。”

徐凤年轻笑道:“这可造不了反。辽东贫苦,苦惯了,只要有半口饭吃,就没人乐意揭竿而起。”

老许叹息一声,“不真的要饿死,谁乐意跟命过不去,可再这么下去,辽东真难说啊,我离开锦州已经将近三十年,忍了三十年了。”

辽东自古便是百战地,所谓虎步龙骧,高下在心。天下安危常系两辽,徐骁谏言不惜殚天下之力守之,可朝野上下没几个愿意当回事。这不是说没人看出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天下局势暂时大定,五十年、百年以后如何跌宕,说什么做什么于当下官位有何裨益?

徐凤年轻声道:“老许,你再说些辽东的风土人情。”

老许有一说一,竹筒倒豆子,等一锅炖鸭吃得一干二净,老许也累得够呛,不过大部分精神气儿都用在对付鸭肉上头了。

老许最后抹嘴道:“大柱国当年入北凉,那可真是威风凛凛,王妃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徐凤年笑道:“青牛道上车千乘,旗下孩童捧桑葚。”

老许拄着拐杖,一脸神往。

徐凤年留下酒壶,悄悄走出茅屋。

青鸟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世子殿下缓缓走来。每次来河边茅屋都由她陪同,她也从来不问殿下为何要与一名目盲老卒打交道。

徐凤年看到青鸟的清冷脸庞,眼神有些恍惚。

当年瞎子老许在千乘队伍中,腿还没断。

那孩童还捧着桑葚抬头问娘亲好不好吃。

青鸟被看得有些迷糊,徐凤年冷不丁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嘻笑道:“好吃,有桑葚的味道。”

行走于田野阡陌,徐凤年随口问道:“为何红薯不喜欢离开王府,你却喜欢三天两头往外跑?”

青鸟一板一眼回复道:“她比较懒。”

徐凤年跳跃问道:“徐骁明知这次张巨鹿当政,整饬朝纲,整治边军,去年年初便开始在辽东清丈土地,一路坎坷,地理署官员死于暴毙刺杀的不下十人,请辞告假的更是多达三十余人,可依然被张巨鹿查出了辽东刺督白淮、镇守太监鲁泰平、游击将军傅翰和总兵参将等十几人强征民田,最多者六百顷,少则几十顷。这些人虽说不少都是北凉军旧部门生,可二十年过去了,徐骁还凑什么热闹,非要跟张首辅叫板,这不是违逆大势吗?再者,徐骁嘴上说要朝廷将两辽打造如磐石,可那些个最肥的蛀虫,一半都跟他有牵连,这话说出去没谁信啊。你说徐骁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鸟怎敢回答这种问题。

徐凤年也没想得到答案,只是问一问,心中会舒服一些。两辽军士怨嗟民政废弛之类的,这些都不是世子殿下感兴趣的。例如北凉这边,武备雄壮甲天下,没什么水分,可若要说北凉的世道清平,估计连徐骁自己都得脸红。如果大柱国是道德圣人,陵州牧就不用削尖脑袋往京城那边钻了,还连累那位号称北凉大学士的女儿成了只前途未卜的金丝雀。

想到这个,再想到当年“北凉四恶”离散的离散、断义的断义,到头来只剩下李翰林这个王八蛋还留在北凉,徐凤年就一阵气闷。他一屁股坐在田沿泥土上,黑着脸瓮声瓮气道:“青鸟,帮忙找点乐子。”

青鸟平淡吐露三字:“酱牛肉。”

徐凤年起身笑道:“还是青鸟懂我。”

关系实属主仆却不似主仆的两人走了一段路,坐进堂皇锦绣的马车。车身装饰如何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两匹五花马本身价值千金,王朝里不管什么州郡,看一个纨绔家底厚度,看马匹价格是最直观的法子。当然也有一些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憨货,不顾家境也要买一对曹家白鹤这类名马良骥去撑门面,可世子殿下这两匹五花马里的“大宛青象”,却是有价无市,一直是甲等贡品,也就徐凤年敢乘骑,换作一般藩王子孙,都不敢遛出去显摆,清流谏官最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揪着不放。

徐凤年进了酱牛肉铺子,看到一幅久违的熟悉画面:店老板老贾在忙东忙西,小贾姑娘则坐在楼梯上发呆,两指捏着一根翠绿竹枝,慢悠悠旋转。老贾很宝贝这个远方亲戚的闺女,不管店里生意如何,都不要她搭手,想来是膝下无子女的老贾把她当作了亲生女儿,天下父母心嘛,都一样。小姑娘名字很有意思,姓贾名家嘉,比这个更有趣的当然就是当年她入城牵着的那只大猫了,可惜这两年都没露面,不知道是走失了还是死了。

青鸟去跟掌柜拿牛肉,自然是拿,需要买吗?在北凉,世子殿下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买偷抢借这类狗屁说法,都是拿。

徐凤年走到楼梯口,笑眯眯问道:“呵呵姑娘,你的大猫呢,没了?要不本世子送你一只,你跟我去王府玩?”

被徐凤年绰号呵呵姑娘的豆蔻少女一直是不谙世情的模样,以前在店里就敢跟李翰林这种大纨绔瞪眼作对,对世子殿下也是平平淡淡,并无太多的畏惧,只是好像今天有些异样,见到徐凤年,下意识挪了挪屁股,大概是上次在巷弄拐角见到世子殿下持刀杀人,这段日子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以徐凤年谨小慎微的性子,已经让人盯着这边一些时间了。至于为什么给小贾姑娘昵称呵呵姑娘,是有典故的,据说这丫头不爱笑,最多就是面无表情呵呵几声,呵一下表示好笑,呵呵两声表示很好笑。呵呵呵?至今没人听到过。

徐凤年见她没动静,独角戏总是无趣,讪讪转身去找了个位置。店里已经瞬间空荡,老贾一张皱巴老脸上挤着笑,谄媚弯腰站在桌旁。其实没他什么事情,青鸟已经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碗筷都是马车上捎下来的,象牙筷,玉瓷碗,酱牛肉已经被一柄小银刀切好,整齐堆砌在碗中。徐凤年没用筷子,拿手抓了几片塞进嘴里,要的就是这个味道——浓郁却不腻味,酱汁地道,却不会遮盖掉上好牛肉的原味。

徐凤年吃光了牛肉,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一般。

他闭目垂帘,舌抵上腭,并膝收一足。轻轻叩齿三十六通,气气归玄窍,息息皆自然。

店老板老贾不明就里,只是当作世子殿下有些乏了,也不敢瞎献殷勤,只求别是对今天这份牛肉不满意。徐凤年如今呼吸异常平稳,正如所谓佛法真谛不过是吃喝拉撒,这大黄庭心法归根结底,还是不起眼的吐纳功夫,等到徐凤年什么时候能够听人心跳,便可登上六重天阁的第二重。

突然间徐凤年猛然转头,望向楼梯那边,只看到少女双目无神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竹枝。

徐凤年起身笑道:“老贾,再给我两份。”

老贾一脸欢天喜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徐凤年没等多久,青鸟就接过了两份酱香扑鼻的熟牛肉,回到马车,徐凤年掀起窗帘看了一眼还站在店铺门口鞠躬的老贾,皱眉道:“似乎有点不对劲。”

青鸟摇头道:“这人身世清白,只是个寻常的小商贾。”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老贾回到店内,抹了抹额头汗水,一时半会儿店里肯定没客人胆敢光顾,他抽空坐着休息,捶了捶腰,看见还坐楼梯上的小姑娘,叹气一声。

这小妮子在店里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偏偏对世子殿下这帮大人物都没个笑脸,若是自己亲生闺女,非要打骂不可。

少女提着竹枝离开店铺,径直出城。

她走得慢腾腾,出城时已经是黄昏,再走了一个时辰,夜色中,她走进绿意葱茏的近翁山,看架势是不打算回城了?北凉各地一直都是宵禁森严,她又不是世子殿下,可以随意在夜间出城入城。

一个姑娘家晚上莫不是要在山上过夜?

近翁山野兽出没,越是深处,就连猎户都要成群结队才敢走夜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女还是板着脸走在孤山小径上。

圆月当空,她脚下已经没有有迹可寻的道路,却仍然还在前行。

到了一个水潭边上,她弯腰喝了口水,只喝了三分饱。

身后密林传来一阵异样声响,惊起几只寒鸦。

小姑娘站起身,望向密林。

一头只怕有她一人半高的黑熊冲了出来,地面被跺得一震一震的。

它在小姑娘面前停下,发出一声嘶吼。

獠牙外露,满嘴秽气喷了小姑娘一脸,她一头青丝都被吹拂起来。

小姑娘还是板着脸,无动于衷。

这头巨熊似乎被这幼小猎物给惹恼了,张嘴就要咬下。

轰一声。

密林传来气势更盛的地震。

等到灰熊转头,结果这次轮到它被一张血盆大嘴喷了一脸唾沫。

灰熊体毛倒竖,吓得根本不敢动弹。

最近几年的近翁山,猎户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捡到一些大型猛兽的尸骨,虎熊皆有。他们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玩意能如此占山为王。山鬼?魑魅魍魉?

答案就在这里了。

一只体型比灰熊还要庞大雄壮的“大猫”,低头朝“小灰熊”示威怒吼。

小姑娘终于出声了。

“呵呵呵。”

徐凤年回府路上的时候心情还不错,额外两份酱牛肉是给梧桐苑丫鬟们捎带的。不出意外姜泥还在院子里等着,这个小财迷如今不管风吹雨打,每天雷打不动要读十万字秘籍典籍,不赚足一百两银子决不罢休,每次读错读漏扣去十文钱就要在十万字外多读十字。今天徐凤年溜出去见瞎子老许,把姜泥就晾在梧桐苑,等下见面少不了白眼。徐凤年进了院子,等候多时的红薯递上一封从龙虎山寄来的信,赵希抟老道士的亲笔。他让青鸟将牛肉分发下去,独自拿信走入书房,姜泥便蹲在角落捧着一本《蛰龙拳谱》,小声碎碎念,等到徐凤年坐下这才惊觉,她赶紧起身站定,一脸气恼愤懑。徐凤年拆开信,坐入一架纹祥云紫檀睡仙椅,笑道:“既然都等半天了,那就再等会儿再读,容我看完这封信。”

姜泥毫无人在屋檐下的觉悟,平静道:“今日一字两文钱。”

徐凤年理都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看信,姜泥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脸色由晴转阴,再转雷雨,最后简直就是黑云压城,一时间她都忘了重复一个字值两文。徐凤年抬手就要一掌拍在檀木把手上,但才拍下便敛回十之八九的力道,总算及时收手,这才没将椅子一角拍烂,即便如此,脸色仍旧阴沉得可以吓人。徐凤年站起身,走到窗口,几个呼吸,转身后已是云淡风轻,望向姜泥微笑道:“来,你读书我听书。”

姜泥读完《蛰龙拳谱》再读了一本剑谱的大半,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她发现徐凤年今天破天荒没有出声扣钱。心不在焉听了两个时辰读书声的徐凤年笑道:“你现在存了不少银子在我这边,要不我们再做笔买卖?一千贯买本秘籍,一年下来你就可以买下十本了,就算你自己习武不成,你随手丢给江湖人士几本,还怕他们不肯像疯狗一样咬我?这总比你到头来腰缠万贯却无处可用来得实惠,这生意如何?别一脸不情愿外加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只是把你心中所想说破而已,以咱俩的关系和交情,就无须矫情了。咋样?说定了,一本秘籍一千两百贯?”

姜泥恨不得把《蛰龙拳谱》当刀剑戳死这个奸诈家伙,冷笑道:“到底是一千贯还是一千两百贯?”

被揭穿小伎俩圈套的徐凤年哈哈笑道:“友情价,八百贯一本。”

姜泥一口答应下来,“好!”

徐凤年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封字斟句酌措辞含蓄的龙虎山密信,皱紧眉头,头也没抬,对正将两本秘籍放回书架的姜泥说道:“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贵妃榻?”

姜泥嗤笑鄙夷道:“我还想活命。”

徐凤年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姜泥一走,红薯便捧着放满水果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入屋。琉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琉璃的次品便是财力极致,在这里却仅是当作盛放水果的小物件,当朝官员唯有四品以上才可佩饰小件琉璃,而且色泽往往不够通透,世子殿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徐凤年拿起一个雪梨,啃了一口,狠声道:“骑牛的刚送来一本手稿《两仪参同契》,只是给听潮亭里魏爷爷随便瞥了两眼,便喜极而泣,说比起阁内那本被称作万丹之王的古本《易经参同契》还要妙契天道,你瞧瞧,掌教舍了大黄庭修为不说,我都下山了,武当还愿意锦上添花,再瞧瞧这龙虎山,才一年多时间,就有天师府的人去欺负黄蛮儿了!这帮黄紫道士真真正正是作死!”

红薯轻声道:“龙虎山势大两百年,武当山却已经式微三百年,而且武当山就在北凉,龙虎山却隔了好几千里,做派自然不一样。”

徐凤年平静道:“本就打算去一趟龙虎山,现在更要去天师府见识一下羽衣卿相的派头。”

红薯温柔揉捏着徐凤年双肩,世子殿下练刀以后,原本孱弱的身体如今雄健了许多,体魄气魄长进俱是一日千里,若说红薯以前拿捏手法像绣花,那如今不敲钟捶鼓连徐凤年都觉得是在挠痒痒。红薯柔声道:“殿下,真要再出凉地啊?”

徐凤年点点头,半真半假笑道:“不过这趟出去不是当丧家犬的,身为世子殿下的排场阵势都要拿出来。龙虎山,上阴学宫,轩辕世家的下马山庄,越王剑池,洛水河畔的洛神园,这些个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都得走上一遭。红薯,一起跟着?”

红薯摇头可怜道:“能不能不去啊,殿下?”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红薯把那封信收好,提了两壶酒,独自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每次看到那“魁伟雄绝”四字正匾,徐凤年就一阵不自在,如果仅是这鬼画符的九龙牌匾孤单搁在上头,也就罢了,偏偏旁边还有两块字字龙飞白水铁画银钩的副匾,天下任何东西就怕货比货,愈发衬托得九龙匾不入流,在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出奇驾崩的老皇帝可谓雄才大略,就是这一手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徐凤年想起了同样写字如蚯蚓滚泥的二姐徐渭熊,难免感慨假使二姐是男儿身,那北凉三十万铁骑怎么都要被徐家牢牢掌握在手,不管徐凤年是真傻还是假傻,都逃不掉。

徐凤年推门走入听潮亭大厅,无奈道:“二姐,这时候一肚子气该消了吧?

实在不行,我去上阴学宫让你骂。”

他这趟入阁除了找白狐儿脸喝酒,再就是翻一翻龙虎山天师府的祖谱。这一代四大天师,黄蛮儿的便宜师傅赵希抟辈分排第二,却最无实权,表面上是赵丹霞赵国师掌教天下道门,只不过听说赵国师的弟弟赵丹坪绝非省油的灯,这位天师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传道,种种神仙事迹稚童可闻,声望不输赵丹霞丝毫,剩下一位辈分最高的赵希翼,似乎从来没有消息外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道经无数的天师府?

徐凤年今天就要去楼上把“非我宗亲不能传天师”的这家子给摸透了。外界只知道听潮亭是一座武库,却少有人知晓阁内搜集内幕秘闻的成就更是鼎盛。

徐凤年到了二楼,才到拐角,就看到一张新鲜面孔,是位断臂老头儿,身材矮小,留着两撇山羊胡子,披着件陈旧破败的羊皮裘,踮起脚跟吃力抽出一本武学秘典,沾了沾口水,翻开阅读。

感受不到任何气机流转,徐凤年起了玩笑心态,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声道:“老兄弟,也是来偷书的?”

老头儿理也不理,一目十行,翻书极快,寂静阁楼只听见他的哗啦哗啦翻页声。

徐凤年伸头瞥了眼,想看清内容,老头儿倒是谨慎小气,将手中秘籍拿远了一点。

徐凤年装模作样将几本书塞进怀中,好心提醒道:“老兄弟,别瞧了,能多拿几本是几本。”

老头儿紧了紧羊皮裘,耳聋一般无视世子殿下。

徐凤年小声道:“你没瞧见一位白狐儿脸,就是那个相貌比美人还美的佩刀男子?他脾气奇差,咱们悠着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老头儿总算是抬头,斗鸡眼斜瞥了一下世子殿下。

徐凤年故作热络地勾肩搭背上去,无比热诚道:“老兄弟,楼上秘籍更加上乘罕见,我在王府买通了世子殿下丫鬟,相对熟门熟路,带你去?”

老头儿斗鸡眼更加严重,却没有躲掉徐凤年的无礼动作。

貌似对身边这位“同行”的好意相当不屑。

徐凤年刚想说话,蓦然间感受到一阵窒息,转头看到不仅白狐儿脸在场,就连徐骁和师父李义山都在,徐骁身后更是聚齐了六位如临大敌的守阁人,这是?

白狐儿脸缓缓走来,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剐了眼徐凤年。

大柱国徐骁没有走近,只是微微弯腰,轻声道:“此次出北凉,凤年就多劳费心了。”

王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北凉王何时何地对人如此毕恭毕敬?

便是那当下如日中天的张巨鹿张首辅也没这资格吧?

手还搭在老头儿肩上的徐凤年身体僵硬。

白狐儿脸看热闹,桃花眸子里布满了幸灾乐祸。

徐凤年悄悄瞪了一眼白狐儿脸,缓慢抽出手,把怀里的书都放回原处。

徐凤年望向破例下楼的李义山,后者微笑着摇头,眼神示意无可奉告。

大柱国和李义山一起离去,徐凤年明显感知到为各自不同原因在听潮亭做守阁奴的六大高手同时呼吸一缓,不再紧绷。

白狐儿脸学徐凤年勾肩搭背笑眯眯道:“他脾气奇差,悠着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徐凤年想要反过来搂住白狐儿脸肩头,却被他躲掉,尴尬解释道:“听错了,是脾气极好,极好。”

白狐儿脸潇洒离去,登上一架梯子,继续在这二楼遍览群书。

到头来,仍然只剩下世子殿下和那斗鸡眼老头儿,一个满头雾水,一个装神弄鬼。

徐凤年想了想,觉得终于摸着了头脑,与来路不明的老人稍稍拉开距离,小心翼翼道:“老兄弟,你是徐骁请来的高人,要跟听潮亭镇压着的那位老妖怪斗法?”

老头儿眯眼成缝,仍是沉默。

徐凤年故作神秘忧心忡忡道:“老兄弟,这事儿危险哪!徐骁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要是小了,你可千万别答应,亭子压着的大魔头可好生了得,三头六臂,会吞云吐雾,能搬山倒海!”

老头儿本来准备将那本秘籍塞入书架,闻言停了停动作,随机松手,可诡异万分的是那书竟然悬而不坠!斗鸡眼老头儿转身离开,嫌弃徐凤年在耳边聒噪烦人。

徐凤年脸色泛白,喃喃自语:“千万别跟我说你就是那阴间老妖。”

老头儿沙哑声音鼓荡于阁楼,“人屠徐骁怎生出了你这么个儿子?有点意思。”

徐凤年壮着胆子伸手握住那本秘籍,并无预料中的反常,松了口气,轻轻放入书架,这才跑去白狐儿脸那边,没看到老头儿在附近,火急火燎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把那家伙放出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怕绣冬也归我了?”

白狐儿脸站在梯子上,俯视徐凤年,平静道:“不是我放的,我只是跟着大柱国去了趟你眼中的阴曹地府,把他给请了出来,至于大柱国与他交易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清楚有个约法三章。不过老人家指点了我几招,受益匪浅。”

徐凤年问道:“那我也去求一求指点?”

白狐儿脸玩味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徐凤年掂量了下自己这初出茅庐的刀法,还是作罢,就怕老妖怪弹指间就把自己给灰飞烟灭了。不过这老头儿总算不像那种喜怒无常的怪物,看上去挺好相处,接下来离开北凉就靠老头儿撑场子了?徐骁与他约法三章,牢靠不牢靠?高人的心性脾气,实在不好揣测。

世子殿下可别没被江湖仇家给解决,就被大亭镇压二十年的老头子给生吞活剥了。想一想白发老魁没了几千斤铁球束缚,一出湖底就要找老黄的麻烦,那斗鸡眼老头儿找来找去还不得找自己?徐凤年越想越后怕,他不怕任何户籍钉死在庙堂户部的江湖高人,便是武当掌教王重楼和龙虎山赵国师一样要在各自州郡入籍在册,这是当年徐骁马踏武林以后给朝廷带来的一项强硬举措。当下问题在于这从阴间爬到阳间的老头儿是何方人氏?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一不小心误伤了或者直接做掉了世子殿下,然后直接跑路,徐骁的三十万铁骑找谁去……约法三章,这么拔尖出尘的高手还跟你讲律法?

徐凤年默默蹲靠在书架下,小心盘算仔细计较,这就是当年跟老黄过惯了贫寒日子带来的好处,锱铢必较,一文钱就不是钱啦?大事小事都要先在肚子里斤斤计较一番,想当年为了几文钱,世子殿下借了破道袍与人算命,结果铜板没到手几个,却被一个肥硕妇人揩油了一下午。最倒霉的是铜板到手前,徐凤年还得赔着笑脸,费尽口舌去称赞那两百斤上下的婆娘如何纤细小蛮腰,如何花容月貌。

往事不堪回首,日他仙人板板的不堪回首啊,正在徐凤年不堪回首中,白狐儿脸已经悄然走下梯子,拿绣冬刀敲了敲徐凤年肩膀。

徐凤年茫然抬头,从他这个角度望去,白狐儿脸果然是一马平川的平坦,比起当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太平公主还要平,唉,这美人儿竟然不是女人,直教人扼腕叹息。徐凤年悚然回神,果然看到白狐儿脸已经眯起丹凤眸子,眼中杀机流溢。徐凤年站起身,见绣冬始终搭在自己肩上,故意一脸迷糊问道:“咋了?”

白狐儿脸平淡道:“你要出北凉,绣冬借你。”

徐凤年纳闷道:“我已经有春雷了啊。”

白狐儿脸冷笑道:“你练刀一直是右手持刀,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左手刀比右手刀只强不弱?就你这人的阴险作风,做什么事情不留一线?别装了,大大方方把绣冬借去,除了我,谁不认为你只是拿绣冬做装饰?”

被揭穿这个隐藏极深隐私的徐凤年并不恼怒,只是笑嘻嘻提起一对酒壶,乐不可支道:“不愧是知己。来,一起喝酒。”

白狐儿脸松开手,将绣冬弃置不顾,摇头道:“我不喝酒了。”

徐凤年接住比较春雷要精致玲珑几分的绣冬刀,一脸惋惜道:“不喝酒?那你本来就乏味的人生岂不是更加少了乐趣?”

白狐儿脸岔开话题,问道:“你出行要带多少秘籍?”

徐凤年知道白狐儿脸一旦决定的事情便是绝无回旋余地了,只得笑道:“怎么都要三四十本凑足一箱子,看完一本丢一本。”

白狐儿脸无奈道:“你这是又要钓鱼?”

徐凤年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绣冬,轻轻感慨道:“知己知己。那挑书的事情就麻烦知己你了?”

白狐儿脸点点头,算是下逐客令了。

徐凤年登上顶楼,没看到师父,掉头下楼后却在五楼看见徐骁高坐于椅子上,他眼前匍匐着三位体形、年纪和气机都迥异的陌生人士。

徐骁将手中三本秘籍丢出去,丢到三人眼前,平淡道:“南唐吕钱塘,你当年潜入王府只为盗取这本《卧龙岗驭剑术》,败在剑九黄剑下,我见你抵挡了四剑,就留你一条性命,今天这本秘籍就在你眼前,赏你了。西楚舒羞,你想要的是《白帝抱朴诀》。东越杨青风,睁大眼睛给本王看清楚了,这本你家祖传的《饲神养鬼经》。”

三人没有谁敢去拿起多年梦寐以求终于近在咫尺的东西,头颅低垂,几乎贴地,匍匐得更加卑微。

徐骁眯眼道:“这趟安排你们三人跟随世子殿下出行,做好了,回到王府,你们要官帽本王就给你们官帽,要秘籍随你们拿。哦,本王记起来了,舒羞,你喜欢女人,到时候给你十个便是。可若世子殿下出了状况,被本王知晓,劝你们还是及早自我了断,否则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你们这三个贱民生不如死。吕钱塘,舒羞,杨青风,你们三人都是亡国奴,可国没了,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到时候他们就要跟着你们一起做伴。听清楚了吗?”

战战兢兢的三人一齐哄然应声。

在一边看热闹的徐凤年出声问道:“徐骁,就这三个扈从?是不是少了点?”

徐骁火速站起身笑呵呵把位置让给世子殿下,马屁道:“凤年啊,要相信爹,养兵贵精不贵多,用人在准不在多,这吕钱塘耍的是霸道剑,二品实力,最是不怕死,便是对上从一品的高手也可以撑上一百招,等他死了,你也就悠闲撤出险境了。这个叫舒羞的西楚婆娘,精通媚术和易容术,歪门邪道会得很多,内力也是相当不俗,等她学成了《白帝抱朴诀》,更是如虎添翼,再者她调教幼女的本事独树一帜,只要是个美人坯子落到她手里,嘿,用不了多久,保准比青楼花魁还会伺候人。至于那瞎了一眼聋了一耳的杨青风,手段最是古怪下作,可以请神赶尸养鬼,你瞧谁不顺眼,就让姓杨的把他制成行尸走肉的傀儡,任你驱使。凤年,他们要是做事不力,可以让三人互相伺候,相信一定不会无聊。”

徐凤年真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三人心中作何感想。

春寒料峭的时节,徐凤年竟然能够清晰看到他们整个后背衣衫都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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