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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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晋兰亭鱼跃龙门,青城山怒斩马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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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华,没钱买不起好剑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着把破木剑去名动天下。到时候按照兄弟约定,你请我吃牛肉,我给你叫好。”

那羊皮裘老头儿是老一辈剑神李淳罡?这在徐凤年看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起徐骁在听潮亭里的评价,加上一串水剑和一柄伞剑还历历在目,俱是震荡人心到了极点。徐凤年相信姜泥的口无遮拦,是李淳罡最好不过,老鹤再瘦都不是满地鸡鸭可以比拟的,败给王仙芝被折断木马牛又何妨?这断臂老头儿依然一指便破去了符将红甲,若再交给他一柄利剑,该有何种境界的剑意?

徐凤年一条腿被姜泥拿价值千金的火泥古砚砸了不下百下,皱眉道:“再砸下去,我腿没事,你叔叔姜太牙的宝贝就要毁了,你这败家妮子不心疼,我还心疼。”

姜泥发泄了大半胸中闷气,小心藏起古砚,其实她又能藏到哪里去?徐凤年拿起桌上一叠不寄予期望的熟宣纸,有些惊讶,竟然比江南道的贡品大千宣不差丝毫。他抽出其中一张纤薄宣纸抖了抖,薄如卵膜却韧性奇佳,这吃墨较少的熟宣本就比生宣更适合工笔画。徐凤年心情大好,甚至有了离开颖椽前跟宅子主人要几十刀宣纸的心思。如此一来,徐凤年也就不在乎是否有火泥古砚,亲自研磨桌上一方天然蟾蜍形状的黄鲁石砚,接过关东辽尾,把姜泥晾在一边,凭借记忆细腻绘制符将红甲人甲胄上的玄妙图案。

红甲人胸前、后背、双手、双脚四块地方用去了四张宣纸,然后将几个多重覆盖的云篆天书逐渐拆分开来,以单幅画出,云气缭绕,星图晦涩,加上众多佛教梵文,实在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体力活儿。

徐凤年用心画这些比练刀还要吃力数倍。不知不觉,窗外早已没了大雨拍打肥蕉叶的情调,只见暮色深重,徐凤年揉了揉眼睛,满手墨汁。青鸟轻柔走进屋子,递过一块热巾,徐凤年擦了擦脸和手,一脸疲倦,这活儿实在是太耗神了,生怕一笔勾画出了偏差便谬以千里。青鸟淡淡道:“殿下,院外那些人被奴婢说走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一只手下意识便去摩挲近在咫尺的绣冬刀,轻轻点头道:“我这正忙着,哪里有心思跟他们废话?万一我想到什么却没来得及记下来,说不定要让他们当天便丢了官帽和差事。青鸟,你打探一下,这宅子主人是谁,仅就粗略一看,这里头的书画铜器碑帖名纸就有不小的讲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摆个阔就能摆出来的,顺便再去问一下桌上这种熟宣库存多少,我要五六十刀,在路上用。”

青鸟点头离去,徐凤年眼角余光发现姜泥踮着脚尖在偷瞄自己画出来的东西,懒得去揭穿点破,就当是报答这妮子泄露天机好了。剑神与木马牛,徐凤年一记起这两个名讳,不由自主就联想到那两剑。

徐凤年晃了晃脖子,拿起绣冬、春雷双刀,来到院子。姜泥捧着那本秘籍站在回廊中,不舍得走,一字一文钱,今天比往常少赚了好几两银子呢。徐凤年凝神提气,抽出春雷,学着老剑神那握伞一剑的姿态,朝地上刺了下去,却只是将春雷插入石板,毫无剑意可言。徐凤年接连刺了十几下,都不得法门,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符将红甲身上的图案可以临摹,偷学这剑意却是难如登天啊。

满腔正义感的姜泥不去做除暴安良的女侠实在可惜,她愤愤道:“真不要脸,偷师!”

徐凤年闭上眼睛,放慢动作,极慢极慢,慢到可以感受到体内气机凝聚于持刀右臂,肌肉微微颤抖都可感知,再与刀身融为一体,终于集中于刀尖一点。

在武当山上,骑牛的传授那套不知名画圈拳法,起先分解动作便是轻缓如云流淌如水,徐凤年练的是快刀,因此在山上读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都是走剑术,虽说练刀求快,但也知道慢刀更难,到最后才能浑然忘却快慢疾缓,心中再无招数,只有一念一意,念至意动,不管是一刀还是一剑,出手便再无牵挂。

只是这些都是几乎无迹可寻,是那空中楼阁的念想,天底下多少武夫为求这一境界,练了几十万刀几百万剑?

徐凤年在刀尖离地面只差一寸时,骤然发力。

一刀还是简单一刀。

徐凤年有些遗憾,喃喃道:“急了。”

起身放回春雷刀,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不急不急,听老黄的,饭总得一口一口吃。”

本以为会发生点什么的姜泥发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撇了撇嘴。徐凤年看到她这表情,笑道:“笑话我?你这位马上要与剑神学剑,并且立志成为新一代剑神的女侠来提一提我的刀,不说绣冬,就是这柄三斤重的春雷,你要是能够横臂提刀一炷香,我就当你读了一万字。”

姜泥扬起手中一本剑谱,重重说道:“你听不听,你不听我也当读了三千字!”

徐凤年摇头道:“今天不听了,我还得趁着记忆多画点,去吧,多算你三千字便是。”

姜泥一脸不敢置信,生怕又有圈套陷阱,这么多年接连不断的吃亏和算计,她早已经杯弓蛇影。

不管姜泥如何琢磨,徐凤年走入了屋内,心无旁骛,继续一边大骂龙虎山炼气士,一边苦兮兮绘制图画。

这活儿真像是练那慢刀,一笔一画都要用心用力。

老剑神李淳罡不知何时走到了院中,正头疼如何处置那一方古砚的姜泥停下脚步,看见老头儿来到徐凤年插刀的地方,驻足低头望去。

闲来无事瞎逛荡的老头儿是被最后一刀勾进来的。

姜泥看了会儿,见老头儿只是发呆,便离开院子。

李淳罡弯了弯腰,眯眼瞧着最后一刀刺出的异样细微裂缝,啧啧道:“学什么刀?显然学剑更出息些。”

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一扯就掉毛,转身离开,捧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站远了些,老头儿瞄了一眼白猫和体态丰腴的美人儿,嘀咕道:“这小子脑子有问题,猫肉不吃也就罢了,连这小娘儿们都不碰。”

鱼幼薇勃然大怒,却不敢出声。

李老头儿似乎裤裆那儿有虱子还是什么,伸手挠了挠,怎么舒服怎么来。

所幸鱼幼薇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径直走进院子,看到徐凤年在聚精会神描绘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准备悄悄打道回府,她本就没什么事情可言,只是冷不丁换了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觉得不太自在,而且她所在小院格外幽深寂静,院中种了青竹数十棵,读多了神仙狐鬼精魅的小说文章,总能想到会有什么东西从竹林中飘出。相比青竹,她还是更喜欢扶疏似树高舒垂荫的柔美芭蕉,这儿不就有很多吗?

在鱼幼薇靠近前便将左手执笔换成右手的徐凤年笑问道:“有事?”

鱼幼薇轻声回答道:“看芭蕉。”

徐凤年愣了一下,打趣道:“换院子不行,我东西都在这儿了,不过你若喜欢看芭蕉,我可以让人把院子里那几大丛都拔到你院子堆满,如何?”

鱼幼薇羞恼道:“好。”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神出鬼没的青鸟立刻出现在鱼幼薇身侧,徐凤年笑眯眯道:“让人搬芭蕉去。”

鱼幼薇说了一句“不用”后愤然转身,连带着武媚娘都慵懒伸了伸爪子。侧面看去,爪子在鱼幼薇胸口的滚圆弧形上滑动,看得不巧捕捉到这幅旖旎画面的徐凤年有点出神。

徐凤年挥了挥手,青鸟退下,然后出声喊住鱼幼薇,笑道:“来,我们都磨墨。”

鱼幼薇疑惑道:“嗯?”

徐凤年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黄鲁名砚,道:“你磨这个。”

再指了指鱼幼薇胸口,做了个来回研磨手势,徐凤年坏笑道:“我磨这个。”

鱼幼薇涨红脸蛋娇嗔道:“登徒子!”

望着仓皇逃去的鱼幼薇,徐凤年靠着椅子,眼中没有丝毫情欲,他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转头望向窗外雨后的月明星稀,“徐骁这会儿到哪了?”

鱼幼薇抱着武媚娘逃出有世子殿下在便是龙潭虎穴的屋子,她没有急着离开院子,而是站在芭蕉丛下,借着月辉欣赏似树非树似草非草的肥美绿蕉。她如今在徐凤年身边,似妾非妾,似婢非婢,什么名分都没有,就像这随处可见的芭蕉,哪天绿意不再,就可以随手拔去,再换一丛。鱼幼薇捧着胖了好几斤的武媚娘,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你倒是无忧无虑。媚娘,他答应让我去上阴学宫祭拜爹娘,不知道他说话算不算话,他说床下说的话,都会作数。如果到了上阴学宫,我求他让我留在那边,媚娘,你说他会答应吗?”

躺在鱼幼薇怀中舒服惬意的武媚娘蜷缩起来,昏昏欲睡。鱼幼薇拍了一下它的脑袋,气笑道:“就知道吃和睡,一点骨气都没有。哪天把你丢在荒郊野岭,看你怎么胖得起来。”

武媚娘抬头蹭了蹭鱼幼薇那气势汹汹的胸脯,它的头如同一颗滚圆小雪球,可爱至极。鱼幼薇眼神迷离,轻声道:“我只有你了,自然疼你,可他什么没有?哪里会如我这般心疼人,他啊,别看他大手大脚,动不动就一掷千金买醉买诗,其实小气小心眼儿着呢。”

只听啪的一声,鱼幼薇无辜的臀部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由于弹性好,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诱人翘臀被揩油的鱼幼薇吓了一跳,转头看到百无聊赖出门散步的徐凤年,他一脸坏笑道:“鱼幼薇,你这话可就昧良心了,都肯把满院子芭蕉送你,我还小气?至于你说要留在上阴学宫,劝你想都不要想,你若铁了心要找不自在,也行,我既然可以把十几丛芭蕉搬走,也可以把你爹娘坟墓搬回北凉,如何?本世子床上床下说的话,都是假一赔十,与我这等实诚人做买卖,只赚不赔。”

鱼幼薇脸色微白,凄凄惨惨道:“你明知道说几句好听些的话,我就会留在你身边,为什么非要如此伤人?”

徐凤年望着鱼幼薇的妩媚艳丽瓜子脸,有些无辜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思。”

鱼幼薇凄苦道:“欺负我好玩吗?”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鱼幼薇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神有些缥缈。当这个女子还是少女鱼玄机的时候,西楚皇城太平繁华,她的娘亲是皇帝三千剑侍之首,她的父亲是风流儒雅的上阴学士,一家人其乐融融。谁承想不到顷刻间山河崩摧,她转眼间成了亡国孤女。徐凤年并不反感这样的悲欢离合,因为这样的遭遇能够让一个女子的气质更厚实一些。可西楚又不是他去败亡的,关他徐凤年什么事情?他自己就真的如表面那般逍遥快活、仙人忘忧了?王朝有几个世子殿下的小院里不塞进两名随时赴死的死士?不说那心机深重的小人屠陈芝豹,不说那家犬野豺双面人的禄球儿,不说那北凉三十万铁骑剑戟森严,都不去说不去想,可当真就能不去面对了?及冠礼后,九华山敲钟便由他来做,理所当然以后自会有去北凉边境的一天,甚至还有去那座京城的一天。

徐凤年微笑道:“你胖了。”

鱼幼薇呆滞。

徐凤年双指夹住在那里近水楼台揩油的白猫武媚娘,轻轻丢到地上,对鱼幼薇说道:“走,回房,让我看看还有哪里胖了。”

鱼幼薇没有理会徐凤年的调戏,抬头问道:“徐凤年,你有真心喜欢的女子?”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有啊,大姐徐脂虎,二姐徐渭熊,红薯、青鸟这些丫鬟,李子姑娘,等等,当然还有你,我都喜欢,只不过喜欢多少不一样。”

鱼幼薇摇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徐凤年哈哈笑道:“那我喜欢白狐儿脸,这个答案满意吗?”

鱼幼薇迅速弯腰抱起地上的武媚娘,瞬间跑得没了踪影。

徐凤年没有给徐夫人晚上写《烹鹅帖》的机会,因为大戟宁峨眉在黄昏时分便带了一百凤字营轻骑奔赴颖椽县城。

中间宁峨眉一行似乎跟东禁副都尉唐阴山一伙武军起了冲突。起因是遥望轻骑临城,唐阴山让守卫门吏提前关闭城门。传言宁峨眉并不出声,只是抽出背负大囊中的十数支短戟,一支一支刺入城门,轰然作响。东禁副都尉在宁峨眉射完最后一支短戟前,终于示弱打开城门,一百轻骑纵马而入,宁峨眉卜字铁戟只一戟便将自视武力不弱的唐阴山挑翻下马,大戟抵住东禁副都尉胸口,让其无法动弹,辱人至极。

宁峨眉与徐凤年会合后,一同离开颖椽县城。城内文官之首郑翰海抱病不出,唐阴山一众顾剑棠旧部噤若寒蝉,不敢露面。唯有一座宅子被掀得鸡飞狗跳的三郎晋兰亭苦着脸送到城门,望着世子殿下佩双刀骑白马的潇洒身影,再无意间瞥见身边那位强硬要求送行的夫人,看她眼神恍惚,似有不舍,惧内的晋三郎一腔胸闷憋得难受,恨不得扇她两耳光。可惜这位夫人是雍州首屈一指的豪族徐氏的嫡女,他哪敢动手,便是说话语气也不敢稍稍重了。她没能给老晋家带来子嗣,晋兰亭都得捏鼻子忍着,甚至连床笫红帷里的事,也同样是苦不堪言。一些个夫妻情趣姿势儿,都得由着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可怜晋三郎体弱无力,好好的闺房乐事成了一件苦差,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这种悲愤,能与谁说去?

那边晋家老宅,差不离的风雨凄惨,老太爷在和本该躺在病榻休养的雍州簿曹次从事郑翰海坐在一座宁静小轩,几名年幼美婢伺候着揉肩敲腿。两老相对无言,两族是颖椽关系最结实的世交,若非如此,郑翰海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将世子殿下迎入三郎私宅。可惜现在看来与北凉王府那边屁点大的香火情都没到手,反而惹了三郎两次昏死,桃树被砍,白鹅被烹,连数量不多的兰亭熟宣都被搜刮一空,还有那两位夫人被调戏的隐情,郑翰海通情达理,也不埋怨世侄三郎对自己有怨言。

郑翰海苦笑道:“本以为大柱国那般聪明绝顶的人物,世子殿下再不济也是懂些人情的年轻人,唉,这次是我画蛇添足了。”

这次交给郑翰海数百金去打点雍州官场的晋家老太爷推开了一名婢女的纤手,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如果只是破费点金银,小事而已;我们大张旗鼓摆出亲近那位世子殿下的阵势,惹来颖椽那帮武夫的心中不快,也是小事;可那些个与大柱国不对付的州牧刺督都冷眼瞧着我们的笑话,这下子,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头昏眼花的半死老头子一意孤行,想赌一次,却连累翰海你了。本来你这簿曹主事的位置,有无还在五五分。”

郑翰海做官数十年,晋家出钱出力从不手软,几次功亏一篑,他对于主事一职早就被逼着不得不去看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郑翰海已跟着老太爷走错了一步,却不能再错一步,临老了还要跟财大气粗的晋家生分起来,于是忙不迭摇头笑道:“晋老,这话说重了,翰海可以保证告老还家前定要保世侄三郎一个锦绣前程,酒泉郡老太守范平的次子,早就盯上我这个小小簿曹次从事的位置,我给他便是。范平是我们河阳郡新任太守朱骏的授业恩师,三郎不缺才华,只要有人赏识,定可平步青云。”

晋老太爷欣慰道:“翰海有心了。”

昨日出城三十里淋了一身雨的郑翰海手指敲击桌面,看了眼身边几位婢女,老太爷心领神会,将这几个年纪只够做他曾孙女的鲜嫩丫鬟挥退出幽雅小轩,郑翰海这才低声道:“晋老,这些年顾大将军将麾下旧部陆续安插在雍、泉两州,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话而已,加上张首辅与北凉那位交恶,现在那位在这个点上进京,是否有玄机?晋老眼光独到,看人从不偏差,自然比我看得更远,能否指点迷津一二?”

老太爷沉声道:“这事不能说,说实话也看不透,北凉这位的做人行事,实在是……罢了,这棵大树不是我们想攀附就能攀上的。”

郑翰海沉默下去。

老太爷突然笑道:“我看不管大势如何看着不利于北凉,都莫要小觑了,那唐阴山也算是顾大将军旗下一员猛将,对上了北凉四牙之一的宁峨眉,又如何?

一戟而已。”

郑翰海想起这一茬,心情好转不少,北凉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坏与他们都关系不大,倒是这些个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的唐阴山嫡系们,在雍州实在是过于气焰跋扈,对地方士族毫无敬意,着实可恼。

第二日。

晋家老太爷正在书房临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传遍的《吴太极左仙公青羊碑》,郑翰海顾不得仪态,慌乱闯入,惊喜喊道:“晋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爷少有见到郑翰海如此失态,也被勾起了兴致,搁笔问道:“何喜?”

郑翰海抹了把汗,卖了个关子,兴奋道:“老太爷可知道那被世子殿下戏称‘禄球儿’的褚禄山?”

老太爷心中一阵抽紧,在凉、雍、泉三州十数郡,褚禄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起恶名,这体肥如猪的禄球儿只比人屠徐大柱国稍逊一筹,好喝妇人新鲜奶水,在军中动辄剥皮杀人,春秋乱战中这头肥猪虽不是杀人最多的北凉凶神,可几乎所有北凉最隐蔽的破烂损德坏事,徐骁都愿意交由这名义子去操办。东越、西蜀亡国,被这头禄球儿残害的皇宫嫔妃何止十几人?据说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间都被他折磨致死!见惯沉浮的老太爷都已经额头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气,只要跟禄球儿有关,怎会是喜气的事,郑翰海是昏了头吗?!郑翰海看到老太爷异样,一下子惊醒,不敢再拐弯抹角,哈哈笑道:“晋老,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禄球儿带着新任太守朱骏,到了三郎宅子那边,知道吗?!三郎连升两级,要去京城做黄门侍郎!”

老太爷蒙了,三郎这辈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为官,能做犹在小黄门之上的大黄门更是清流士子的莫大荣耀,大小黄门,这可是将来入阁做大学士必经的一块垫脚石。当今首辅张巨鹿,自诩是老太傅门下走狗,可不就是在大黄门这个清贵位置上整整蛰伏了十六年吗?!上阴学宫士子入京,历来首选便是大小黄门,三郎何等幸运,竟然一下子便跳入了被誉为小龙阁的福地?老太爷惊问道:“当真,此事当真?!”

郑翰海呼出一口气,缓缓笑道:“任命虽还未下达,可那禄球儿说了,大柱国已经写了举荐信,是大柱国亲笔!”

老太爷一拍大腿,“此事定了!大黄门已是我家三郎囊中物了!”

天底下谁敢忤逆极少举荐官员的大柱国?

皇帝陛下?

老太爷不愿也不敢去深思。

晋兰亭宅子湖畔,三郎晋兰亭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位雍州自视怀才不遇的士子官员眼前站着两位体形有天壤之别的大人物:眯眼微笑的褚禄山,以及神情紧张的河阳太守朱骏。

禄球儿慢步离开宅子,艰难上车,咦了一声,转头对恭敬站在一旁的朱太守笑道:“听说府上有一名美妾才为朱大人生下一位麒麟儿,想来奶水很足。”

堂堂太守朱骏面如死灰,喉结动了动,低头咬牙道:“恳请褚将军随我一同回府。”

不料禄球儿哈哈大笑,却是径直爬上了车,说道:“算了,这趟出门是为世子殿下办事,顾不上这点美味了。”

北凉铁骑震荡出城,朱骏望着马车扬起的尘土,身体一颤。

鱼幼薇与那言行荒诞的老剑神十分不对路,更乐意抱猫乘马,欣赏河阳郡沿途风景。她瞥了一眼始终与九斗米老道士交头接耳的徐凤年,忍不住靠近了一些,问道:“没能教体态风流的徐夫人写那《烹鹅帖》,世子殿下是不是很遗憾?”

徐凤年正在向魏爷爷请教末牢关在内几个道关的奥妙,希冀着他山之石攻玉,早日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黄庭化为己用,听闻鱼幼薇的讽刺,不以为然道:“你信不信,我如果回头去颖椽县城,晋三郎愿意双手奉上徐夫人给本世子添香暖被?甚至明知在我与徐夫人一被春宵的情况下,都能睡得比平时还眉开眼笑?”

鱼幼薇忽略掉那添香暖被的下作言辞,一脸不信道:“他疯了?”

徐凤年微笑着故作高深道:“没疯,晋三郎提不起刀剑,可胜在读圣人书没读成圣人,而是读出了为人处世之道,所以是个聪明人。”

鱼幼薇只感到可怕,她也曾是西楚官宦子女,对于赠送女婢结交人脉并不陌生,可送夫人给外人,对她来说还是太惊世骇俗了。最出奇的是徐凤年只在颖椽大宅里为非作歹,听说晋兰亭数次气疯昏死,难道是真气得疯癫了?鱼幼薇揉了揉武媚娘毛发柔顺的滚圆身子,默不作声,三年游历,一年练刀,加上徐凤年游历前的一年多交集,细细一想,竟然已经算是相识五年。可鱼幼薇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子殿下,荒唐照旧,只是以前那些勾当,买诗词装斯文,带恶奴抢小娘,重金赠游侠儿,荒唐只是荒唐,如今荒唐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鱼幼薇便不知晓了。

徐凤年没有点破其中玄机。遇到小道符将红甲人,等老头儿李淳罡两剑退敌,便用雪白矛隼给遥遥策后的禄球儿寄了一封密信,再到颖椽晋府折腾晋三郎到欲仙欲死,又寄出了一封,给晋兰亭加官晋爵的事情,是他自作主张,哪里有什么大柱国亲笔举荐。在离阳王朝,名义上仍当头领衔着文官武将的徐骁说话比徐凤年说话好用一千倍、一万倍,可在徐家,徐凤年说话却是比徐骁还要管用一百倍。徐凤年说要让晋兰亭做更在小黄门之上的黄门侍郎,徐骁怎会不允?深知徐家内一物降一物实情的禄球儿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而大戟宁峨眉北凉归途遇上禄球儿,当即被补充了四十余轻骑,则在徐凤年意料之外。

车厢内,姜泥得了额外一百文负责保管徐凤年搜刮来的熟宣,那些临摹红甲符箓梵文绘制而成的宣纸,也都由她整理收藏在书箱中。她此时正拿着一张天书鬼画符猛看,却没能看出门道。羊皮裘老李一边抠脚丫一边望着姜丫头在那里皱眉,实在是不忍心好好一个玲珑剔透的苗子被那徐小子糟蹋了,便好心劝慰道:“姜丫头,别看了,那小子故弄玄虚呢,交给你保管就没安好心。要老夫看来连书都不要读了,他可不怕你把这些秘籍都记在脑子里,便是都记住了又如何?你读书与他有益,那是因为他已经在武学上登堂入室,听书越多,感触越深。于你却是读得越多,心思越杂,越无从下手。老夫还是那句话,只要肯一心练剑,别说练刀的徐小子,便是邓太阿也不敢小瞧了你。”

姜泥头也不抬,说道:“别烦我。我不读书,你给我钱?”

老剑神苦闷道:“那小子所说不假,丫头你呀,真掉钱眼里了。”

看宣纸绘画正郁闷着的姜泥抬头瞪眼道:“要你管?!”

性格古怪的李淳罡最喜欢小妮子生气的模样,伸手指了指头顶,笑道:“小心老夫不还你这柄神符。”

姜泥收好宣纸,捡起那本被老头儿说得不入流的《千剑草纲》,用心默念。

她记性不好,读书三遍都记不住,更别提能像徐凤年那般过目不忘地倒背如流,至于秘籍上阐述的招数道理,更是一知半解、三分迷糊、十分头痛。马车突然停下,姜泥心情雀跃起来,第一次停车,便看到了白衣送行的陈芝豹,第二次更是瞧见了有古怪红甲人挡道刺杀徐凤年,这一次?姜泥掀开帘子,有些失望,只是那贪杯的世子殿下看到路旁有酒摊,就带着老道士魏叔阳去喝酒了。

酒摊子挂了一杆铺满灰尘的杏花酒旗子,徐凤年等魏爷爷和鱼幼薇坐下后,这才开口娓娓说道:“我们凉州那路边卖的杏花酒,要么兑水厉害,要么根本就是假的,不地道。别看这铺子小,酒却是如假包换,尤其是我们坐的地方离仙鹤亭边上的口水井很近,井水极佳,用之酿酒更是绝配,斤两独重,我们那边最近几年才兴起的‘清蒸再清’酿酒法子,便是附近村子传过去的,酒香馥郁,入口那滋味,啧啧,好喝!小二,先上两斤杏花儿,牛肉有多少上多少。”

酒摊老板、伙计本就瞅准了这位俊逸神采公子哥儿不缺银两,听到满口都是称赞杏花酒,更是笑口大开。这酒对卖酒人来说就是子女,哪家爹娘不喜别人称赞自己子女?何况这公子哥儿所说一切都有理有据,仙鹤亭口水井都是当地很有年头的遗迹,常有雍、泉两州士子携同美眷佳人来这边吟诗作对,只不过这些身份贵气的读书人看不上路边摊子,酒味儿地道归地道,终归是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不是?酒摊老板也不懊恼,今天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来了这么一个识货的膏粱子弟,听口音,是凉州那边的?酒摊子老板小心翼翼看了眼三位没资格入座的扈从,女的真是风骚呢,那挺翘屁股可比自家黄脸婆的大了无数,佩巨剑的魁梧汉子就吓人了,至于那个脸色苍白的病痨鬼,店老板给忽略了,只确认有人影子,不是鬼,大白天的,怕什么。

殷勤上酒上肉,老板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盯着怀抱白猫腴美女子的年轻伙计,一阵火大,连他都不敢正眼看一眼那娘子,这兔崽子吃了豹子胆,生意还做不做了!老板一脚踹在伙计腿上,这才让他回魂。老板可是听闻北凉那边的大小纨绔出手豪气是真,可越境闹起来哪一次不是雍、泉这边的公子哥儿吃足苦头?雍州地头蛇可真是敌不过北凉的过江龙。尤其是那北凉第一号大纨绔世子殿下,这个公子哥儿的骄纵跋扈是天下一等一,所幸咱们小户人家,这辈子都不用碰上。

不曾读书却听多了杏花诗文的老板一半自傲一半谄媚笑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家,听小的爷爷说《雍州地理志》上有写到咱们这杏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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