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气死,吓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在姥山上尽地主之谊的是一位北凉军旧部,在军中战功不显,不承想从商之后就开始飞黄腾达,富甲一州,连那类十世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曾与州内一位有着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财力,招来无数骂声,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这位当年给徐骁牵马的老卒初看并不显眼,穿着打扮都像是寻常市井人家,更无气焰可言。见到世子殿下后热泪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凤年如何搀扶,都只是伏地泣不成声,让身后妻儿及一干家族成员都看傻了眼。
徐凤年却是知道内幕,这姓王的花甲老人,对徐骁佩服万分不说,对王妃更是打心眼里崇敬,还是北凉军中少数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运老卒。说是牵马小卒,徐家对其并不视作下人仆役。
北凉军出来的人,下场走两个极端。要么在底层挣扎,连那点柴米油盐都头疼;要么青云富贵,真正是高不可攀。这与王朝对北凉军的复杂心理有关,夹杂着畏惧嫉妒,诸多排斥,让贴上北凉军标签的人在失去铁骑庇护后都憋着口恶气,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终于功成名就之后,往往治家、经商、从政都尤为阴鸷酷烈。
跪在徐凤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个例子,在王家,家法远重于国法,治家如治军。曾有一名儿媳只因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顾儿媳背后的豪门氏族,直接给轰出家门,连带儿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员见到喜怒无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对着一位年轻公子哥下跪,当场老泪纵横,都被吓得不轻,各自揣测这名白袍公子的身份。
北凉王世子殿下出行游历,中途会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头蛇王林泉一人获知,这些都由禄球儿秘密安排,不可有丝毫纰漏。徐凤年仰头望着姥山山巅上一尊巨大的持瓶玉观音,据说是由王林泉耗资百万银两,用去十年时间才得以建成的。这位净瓶观音脚踏黄龙,态兼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总算站起身,抹去满脸泪水,躬身为世子殿下领路,姿态一如当年为徐骁牵马。今日王林泉富贵滔天又如何,终究不能忘本。王林泉见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顶的观音像,轻声道:“启禀殿下,春神湖说来奇怪,千年以来每到二月二,必然会有一绺绺的水柱直冲云霄,那一日绝对无人敢泛舟游湖。说是湖底困有一头私自为江南布雨而受天罚的烛龙,当受人间千秋罪,这条龙不服天庭的禁锢,专门在那一日兴风作浪,所以我们都称那天叫龙抬头,只是小人斗胆请来观音娘娘后,春神湖便再无古怪风浪。”
甭管精通与否,好歹学识算是驳杂的徐凤年轻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现,东方苍龙初露峥嵘,即龙抬头,故而古书上有龙类春分而登天的说法。”
“殿下博学。”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赞叹道,发自肺腑,并非吹捧马屁。王朝内商贾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这个层次,即便与州牧同坐宴席,也无须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眦必报著称,要他歌功颂德与要他慈悲心肠一样困难。所以一旦被他称赞,不管是写出锦绣文章的士子,还是心系百姓的官员,都欣喜万分,十分有底气。
“真像啊。”徐凤年柔声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语误了你的生意?”
“挣一百万和一千万,对小的来说并无区别,儿孙自有儿孙福,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小的便无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达。”徐凤年收回视线调侃道。
“都是跟大将军与王妃学来的皮毛,当不得殿下的豁达二字。”王林泉一脸惭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烟雨风情。大宅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步行需一炷香时间。安排鱼幼薇等人住下后,徐凤年和青鸟前往白玉观音座,王林泉特地让小女儿王初冬带路。这位生于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罗纱,内衣若隐若现,绫锦质地极为考究,章彩华丽。这种装束本来只流行于东越,如今被王朝贵妇名媛接纳,加上诗词名家贡献了诸如“长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词句,风气愈演愈烈,女子着衣姿态逐渐豪放。
王初冬这位待字闺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码头上便睁大眼睛猛瞧徐凤年,一点都不忌讳,此时更是叨唠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黄莺。王林泉并未与任何人说起过徐凤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的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个徐公子,说到后来,干脆就喊徐哥哥了。徐凤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语,听着小丫头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终于来到矗立有那一尊净瓶观音像的广场,那白玉观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向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无怖畏给予众生。
徐凤年盘膝坐下,两只幼夔趴在他的膝盖上。
被本州文豪誉为王家有女初长成的小妮子跟着蹲在一旁,一脸虔诚道:“徐哥哥,观音娘娘可厉害了,站在那里指向春神湖,春分时节就再没有水柱腾空了。我小时候特别怕二月二,总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以后,就可以随便溜到湖上钓鱼、烹茶、赏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观世音娘娘的手势有什么讲究吗?”
精于佛门典故的徐凤年抬头笑道:“施无畏印。”
王初冬嘻嘻道:“答对了。”
她见徐公子说完后便怔怔出神,百无聊赖,转头无意间瞥见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湿润,惊讶道:“徐哥哥,这位姐姐怎么哭了?”
徐凤年回神,轻声道:“因为这位观音菩萨像一个人。”
王初冬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时,姜泥和老剑神李淳罡也到了广场。
李老头儿深深看了几眼,喃喃道:“这菩萨无畏手印,可视作是一剑,剑意浩然无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头儿意态阑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凤年,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姜泥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这观音娘娘很像北凉王妃。”
老剑神沉默许久,默念道:“独走独停独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线。独人独衫独持剑,剑尖锋芒生三千。世间无人能识我,只是冷眼笑疯癫。唯有山鬼与龙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皱眉道:“你作的诗?”
老头儿笑道:“当年别人夸老夫的《青龙剑神歌》,这才一小段,你要听,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没好气道:“别想了,我不想听。”
王林泉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亲自来请世子殿下回去宅院,连三条大船上的北凉轻骑都没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络绎不绝,行云流水一般送去。
徐凤年离开山顶,在餐桌上尤其对春神湖特产的乌鸡炖甲鱼赞不绝口。这姥山乌鸡放养于山林,姥山多草药,因此肉质带着一股药香,皮肉骨嘴均为黑色。甲鱼更是春神湖一绝,必须挑选百年以上的老鳖,鳖甲因常年潜伏湖底,生出一寸绿须者方算是存活百年,与乌鸡文火慢炖,直到鳖甲软透为止,难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颐后纷纷赞誉“未能抛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汤”。
擦去满嘴油腻,吃到了离开北凉后最舒坦的一顿饭,徐凤年总算是酒足饭饱,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历代地理志。
黄昏时在院中乘凉,姜泥在读一本从未在世间露面的《敦煌飞剑》。说来有趣,这名北莽王朝的剑士刚在极北之地的敦煌剑窟里悟剑大成,正要仗剑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练枪的王绣,干净利落地死于一枪之下。倒不是说那位剑士实力如此不济,而是闭门造车,剑术过于空中楼阁,少了与人对战的磨砺,枪仙王绣又最重杀伐,如此一来生死胜负立判。
所幸无名剑士一边练剑一边撰写心得,才有了这本仙气昂然的《敦煌飞剑》。起先选它,徐凤年是觉得名字霸气,随手拿上,不承想书箱里一大堆秘籍,老剑神挑三拣四,只说这本还凑合,李淳罡说凑合,徐凤年当然不敢马虎对待。
姜泥张嘴读书,徐凤年闭眼听书。
徐凤年记得李淳罡说过要他与吕钱塘对战,是该试一试了。他可不想学写出《敦煌飞剑》的剑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当山练刀,徐凤年为何会拼着受伤也要去剑痴王小屏的紫竹林里讨打?老老实实待在瀑布下练刀岂不轻松惬意?
武夫境界多达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不去说之上的金刚、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寻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划分十分浅显简单,破甲多少,便有几品实力。伤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与否是第一道门槛。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铁板甲,前后两层。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内,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两品则就说不准了,像那京城内的龙虎山赵天师便传言可一记拂尘破百甲,不好定论,以徐凤年来看,那位天师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师约莫该有指玄境。
徐凤年让姜泥等一会儿,去拿那格剑匣。
匣藏大凉龙雀剑。
这剑的主人曾经一剑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凤年手中的剑匣由千年鸡血紫檀制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紫檀一直是由海运而来,巨宦韩貂寺数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为皇室装载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内造作处依然不惜与南国私商购买檀木。当年西楚采购紫檀最是疯狂,号称无官不带檀。像徐凤年眼前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无双,创建了一座举世皆知的檀楼,可惜到头来几乎整座紫檀楼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凤年拿起一块丝绸轻轻地擦拭着剑匣,都说养玉如养人,那么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时常拂拭,使其莫惹尘埃。这块鸡血檀木一经擦拭,光泽圆润,隐约有丝丝紫气萦绕。
徐凤年正静心凝神听着《敦煌飞剑》,冷不丁听到姜泥打了个饱嗝,小泥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颜,徐凤年调侃道:“扣十文。”
姜泥大怒,正要说话,一个绣花竹球高高抛来,青鸟掠到墙头接住,不让竹球落入院中,徐凤年早前就听到了远处的欢声笑语,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戏蹴鞠。离阳王朝如今国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纳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边的游戏,传入离阳后并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们的喜好。本朝女子约束不多,踏青郊游、宴集结社、骑马射箭、荡秋千、打马球、穿北莽服,样样可行,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于豪放装扮的大环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势所趋,古板大儒也无可奈何,何况大文豪、理学家们自身都有家室,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世人说大道理不难,难的是与家眷妻女们讲小道理。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来的竹球,让她先将剑匣放回屋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门,徐凤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递还竹球,笑问道:“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扬扬得意。
她性子活泼,不擅女红琴画,秋千、蹴鞠、马球却是十分拿手,不过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对这位小女儿的诗文颇为自豪。徐凤年倒是真看不出这位自来熟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大墨水,况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学士严东吴珠玉在前,连小泥人都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大庚角誓杀帖》,徐凤年就更不觉得有女子在诗词字画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时王初冬换了衣衫,窄袖长袍,黑靴马裤,腰间束带,徐凤年看着舒服许多。少女学妇人半露酥胸,本就是本末倒置,哪里来的风情、丰韵可言,那襦裙换由舒羞来穿还差不多。
王初冬试探性问道:“一起蹴鞠?”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听就雀跃起来,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会砍价!”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青鸟去喊鱼幼薇等人,再丢给姜泥一个眼神,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对银钱没有什么概念,实在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什么。一行人,除了徐凤年以及作为他影子一般的青鸟,还有姜泥和李淳罡这一老一小,吕杨舒三名扈从,以及脱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宁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着竹球,动作娴熟灵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显冷清的集市,徐凤年没料到这姥山岛都有青蚨绸缎庄,刚好给鱼幼薇购置了几身衣裳,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徐凤年出手阔绰,都没给王初冬杀价的机会,让小妮子闷闷不乐。
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春神湖水汽升腾,雾气霭霭,本是出好茶的绝佳地点,可直到近几年春神茶才成为贡品。徐凤年与王初冬登上顶楼,姜泥和李老头儿还在集市上闲逛,鱼幼薇和舒羞结伴在购置物品,结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宁峨眉和吕钱塘、杨青风呈掎角之势站在一旁,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茶楼老板显然认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荐,为徐凤年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让徐凤年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是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
徐凤年喝了一口,喝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喝茶一直兴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却不喝春神茶实在说不过去。他突然想起来一首诗,正是这首诗硬生生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春神茶变成了贡品,这一点像极了二姐当初无意间烘热了只在北凉出名的绿蚁酒的《弟赏雪》,下意识给念了出来:“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气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雪胸蒸绿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脸期待地问道:“这首诗好不好?”
徐凤年随口说道:“挺好啊,我对能作诗写赋的好汉一向都很佩服,不过要是能亲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绿玉,你听听,多有诗情画意。”
王初冬俏脸微红。
徐凤年一头雾水,问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红透,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顶楼来了几对年轻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锦缎华服,神态一个比一个倨傲,其中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纪不大官气却十足。他瞧见了王初冬,眼神一变,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吕钱塘挡住,王初冬皱眉小声道:“这人是赵都统的儿子,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徐凤年没有压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统?多大的官,三品有没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灵气,那点儿郁闷烦躁一扫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从四品。”
不过她终归是富贵人家里耳濡目染官场险恶长大的子孙,并非不谙世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他身边那几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那从四品武将的儿子对王家小女一直爱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誉为金玉满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产,更插手了最是财源滚滚的盐铁生意,本事与靠山都硬得扎手。王林泉对这个女儿尤其宠溺,恨不得为其摘星捧月。当年与人斗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铺满了一片值十金的琉璃镜,邀请青州达官显贵一同赏月,他与父亲当时也在场,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这小可人儿也不简单,年幼时便接连有数位高僧真人为其算命,都说此女荣贵不可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赞不绝口,亲自说与皇帝陛下,春神茶这才成了贡品。
仗着姐姐登入龙门得以在青州横着走的赵姓纨绔看到吕钱塘恶狗挡道,这位鲜衣怒马惯了的公子哥虽然腰间挎剑,可一来佩剑只是做摆设,二则能与王初冬品茶的家伙,多半身世不差,他还没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若纨绔之间都是如此胡乱砍杀,这天下岂不是乱得不能再乱了?于是他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故作熟络地温言笑道:“初冬,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气地说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点头道:“对,初冬只跟我熟。”
两人相视一笑,这般灵犀默契,实在是太打脸了。
那帮公子千金们一时间群情激愤,姓赵的阴沉道:“王初冬,别以为我动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这个狐假虎威的浑蛋,皱了皱眉头的徐凤年已经开口,“你是靖安王赵衡的儿子?”
全场傻眼。
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么?那帮青州权贵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与六大藩王同姓却没有半点关系的赵姓纨绔沉声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的名字!”
徐凤年本就对喝茶没兴趣,只是想坐在这里观景而已,结果碰上了这么些个煞风景的白痴,他平淡地望了一眼吕钱塘,后者二话不说便一脚将姓赵的踹到了墙壁上。
鸡飞狗跳,那些只欺负过别人还不曾被欺负过的家伙赶忙扶着同党撤离茶楼。还能做什么?要么喊仆役群殴,再打不过,就只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骂作北凉首恶的徐凤年对此还会陌生?
王初冬微微张开嘴巴,依稀可见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娇。
徐凤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而过来安慰徐凤年,扬起一张灿烂无忧的笑脸,柔声道:“没事,天塌下来有我爹顶着。”
小丫头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的公子哥面前长跪不起。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凑过小脑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湖边,但你不许回去跟我爹说!”
徐凤年说了一声好,就被王初冬拉着跑下楼,到了湖边一处僻静地方,小丫头站到石头上,吹了一连串口哨。
结果徐凤年等啊等,等了半盏茶工夫还没瞧见任何动静。
王初冬有些尴尬,脸红道:“可能还在打盹儿,它跟我一样,最贪睡了。”
徐凤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帮鼓胀通红,仍不罢休,模样可爱。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风拂面,有飘忽登仙的感觉,本就穿了一件宽博长袖的白袍,发髻别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显玉树临风。王初冬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几眼,总觉得看不够。
这姑娘大抵是要情窦初开了,她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贵家族,从小被众星捧月,而且高人谶语皆说小丫头荣贵至极,治家严苛的王林泉唯独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其余兄长姐姐也都对她疼爱有加。如此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王初冬才能无忧无虑地写出了《春神茶》,当时年仅六岁。十四岁时她写出了让无数大家闺秀侯门千金潸然泪下的《东厢头场雪》。士子推崇这本凄美小说是“东厢头场雪,天下夺魁”,尤其是结尾处借女子说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仅此一语胜过千本书。
虽说被江南大儒大肆抨击不合礼教,误人子弟,也有人怀疑这本夺魁的情爱小说是王林泉请人捉刀代笔,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六岁姑娘,始终是那般特立独行,总是贪睡又贪玩,蹴鞠秋千玩累了,心情好便写几百字《东厢》后记,一字千金。传言只要王初冬动笔,不管写出几个字,都要快马加鞭送往皇宫大内,交到几位痴迷《东厢》的娘娘手中,更有秘闻说这位王东厢写死了说出那句传世名言的佳人后,宫里一位娘娘含泪写信于她,求王东厢笔下留情,莫要如此绝情,可小王东厢并未心软,坚决一字不改。
《东厢》末尾出版时正是喜庆的春节,以至于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们无一有笑颜,被许多几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却不得名声的眼红士子称作文坛百年难遇的一桩咄咄怪事。一位精于闺阁艳词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东厢半个子孙自居,对《东厢》一书推崇至极,说此书道尽了男女情事,再不给后人留半点余地。那词人半百的年岁,竟然对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毁誉参半,不过这么一闹,他本来平平的名气借着王东厢的东风的确是越来越大。
也就是徐凤年对这个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买诗的脾性,哪里还会如此小觑身边这个误以为只是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要知道身边站着的可是一位当世女文豪啊,说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觍着脸求几首好诗了,既然相熟,也能要个友情价嘛。
徐凤年见王初冬总算是没气力再吹口哨了,在那里轻拍腮帮,似乎还要再接再厉,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里?”
王初冬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从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门口,爹说它是我的长命物,等我长大以后,每到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凤年好奇道:“龟鳖?或是蛟龙不成?”
王初冬脸红道:“蛟龙哪里会爬到我家,它是只驮了块无字碑的大鼋,长得像只大乌龟,很笨的,高人说它是大禹治水时的镇海神兽。小时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兴就潜入水底,差点淹死我,后来爹就不许我偷偷出来找它了。”
徐凤年震惊道:“王初冬,可以啊,看不出来你还是天赋异禀。我以前在武当山上认识个骑青牛的道士,你更厉害,都骑上大鼋了。”
王初冬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明显很得意,却假装谦虚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蓦然间哗啦作响,湖面上浮出一个庞然大物,龟甲阔达两丈,负大碑。
《说文解字》中记载甲虫唯鼋最大,鼋谐音元,元者大也。徐凤年因为雪白矛隼的关系,当年仔细读过《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禄识余》,后者《龙种篇》便有鼋的详细文字著述。鼋嗜睡,尤以魁鼋为最,不逢乱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斩波劈浪的魁鼋,徐凤年自己就有的一头六年凤,一对幼夔,至于听说过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则是剑仙吕祖留在武当山上的丹顶鹤,以及龙虎山齐玄帧座下听经十数年的黑虎。
徐凤年搂住王初冬的纤细蛮腰,飘下石崖,来到鼋背上。小丫头荡秋千能荡到三楼高,旁观者无不悚然动容,自然不怕。徐凤年站在鼋背上,觉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无字。这只鼋类的老祖宗过于巨大,简直如同一叶扁舟,徐凤年估计十几个壮汉站在上边都没关系。《天禄识余》隐晦提及乘坐负碑魁鼋可以找到海上仙山,历朝各代皇帝都不遗余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寻它的踪迹,十万宦官首领韩貂寺出海买檀,未必就没有寻访仙山神人的意图。
王初冬蹲在鼋背前端,亲昵地拍了拍大鼋脑袋,说道:“大黑,咱们去湖心玩,记得别被人看到。”
大鼋缓缓游湖,安稳如泰山。
徐凤年轻声道:“初冬,你能招来驼碑大鼋,不应该让外人知道,否则会惹来横祸。”
正在敲打大鼋脑袋的王初冬转头道:“你也不是外人哪。”
徐凤年笑道:“我们认识才第一天,还不是外人?真怀疑你怎么到今天还没被人拐走。”
王初冬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就是世子殿下徐凤年,能让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国,最后一个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凤年释然,有人无事献殷勤总归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众,多半不至于让一位妙龄少女一见钟情,若是王林泉十几年旁敲侧击的缘故,就说得通了。要知道以徐凤年的性子,与王初冬坐鼋离岸,将宁峨眉等人撇开,是下了不小决心的,徐凤年头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个样子,是想证实那个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贪恋妇人丰腴?”
王初冬也不掩饰,嘿嘿笑着点头道:“还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许多来姥山游玩的纨绔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锦绫内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来还以为我穿上会挺好看的,唉。”
徐凤年弯腰揉了揉小妮子的脑袋,安慰道:“难看是难看,不过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着的王初冬苦着脸道:“会长不高的。”
徐凤年哈哈大笑,后撤两步,靠坐着石碑,后背一阵湿凉,将绣冬、春雷搁在膝上,遥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宁,无法想象当年却是处处硝烟,樯橹熊熊燃烧,有几人是羽扇纶巾雄姿英发,有几人是灰头土脸丧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又为谁而立?庙堂从来只听成王笑,不见败寇哭。像身边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宝盆,有谁会花心思去顺藤摸瓜刨出王林泉当年为徐骁牵马的事迹。说来有趣,北凉军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场,为人屠牵马者却大多权贵彪炳。
徐凤年正遐想联翩,王初冬跟大鼋打闹尽兴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着发呆。她与他,相对而坐,他膝上有双刀,才二八年纪的她手中笔刀写出了《东厢头场雪》,身在北凉从未听说过东厢与小王东厢的徐凤年自然不知书中身世凄凉的女子原型就是眼前这丫头。
徐凤年突然问道:“王初冬,你既然跟大鼋是朋友,怎么今天晚饭没见你在吃乌鸡炖甲鱼的时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欢快。”
王初冬故作迷茫地啊了一声,眼睛侧望向一旁,红着脸不敢正视徐凤年,娇憨无比。
一般来说,甲鳖大则老,小则腥,冬季最佳,春秋两季次之,最下是夏鳖,被老饕们贬为蚊子瘦鳖。可春神湖的鳖却是特例,愈老愈成精,两百年老鳖的鳖裙更是至味。王初冬这贪嘴妮子当时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动筷如飞,王林泉几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应,徐凤年看得好笑。本来对她的装束十分反感,一顿饭下来,反而好感增加许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矫揉造作起来,在徐凤年看来简直就是死罪。
王初冬似乎有心要转移话题,不惜拿出撒手锏,小声说道:“大黑背着的碑石其实有许多古体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许多古书,才勉强认得几句,似乎是在说东海再东有仙山,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
还有算是甚命,问什么卜,背负天书,神钦鬼伏。其余的,我就两眼一抹黑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
王初冬凑近了问道:“你不想看?”
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去追问的徐凤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摆架子,假装不想看。”
王初冬莞尔一笑,转身拍了一下大鼋的硕大脑袋,大鼋似乎不太情愿,她便赌气接着拍。估计它实在拗不过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蛮不讲理,嘶吼一声,身形一晃,那块无字碑吱吱响起,阳面凹陷下去,露出一墙面的阴书。徐凤年站起身,眯起丹凤眸子,飞快瞄了几眼,迅速记下。
古篆一个都不认得,但字形都牢记于心。怪不得徐凤年如此势利,保不齐哪天这部天书就是一块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记下后,徐凤年指了指自己额头,坦白道:“我已经都看清楚了,都藏在这里。”
小姑娘真是一点不懂人心险恶,一脸不以为意,只是佩服说道:“你真的能过目不忘呀?我爹没骗我。”
徐凤年笑眯眯道:“要不咱们也在石碑上写点东西留给后人去猜?”
王初冬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凤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冬走到石碑背面,问道:“写什么?”
这对活宝,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大逆不道,凑在一起才敢有这样荒诞不经的行为。
王初冬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写徐凤年与王初冬到此一游?”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赞赏地点头道:“干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冬开心地笑了,又可见她的小虎牙。
徐凤年写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样刀走龙蛇,尤其是练刀以后更是气势惊人,小妮子看得心神摇曳。
徐凤年望着石碑上的杰作,哈哈大笑,这大概是千年以来无人能做的壮举了吧?
徐凤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对王初冬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了,两人几乎肩并肩依偎。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带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凤年疑惑问道:“为什么?”
王初冬娇羞道:“有部小说里一名男子便是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头颅做聘礼。”
徐凤年想了想,“倒是可行。”
王初冬低头轻声道:“若是这样,我就给你写诗三百篇。”
徐凤年没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还是亏了,得是一颗北莽蛮子的头颅换取诗一篇。”
王初冬依然低着小脑袋,侧脸婉约,月光下,依稀可见她精致耳朵上的稚嫩绒毛。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她两颊的红晕,睫毛轻轻颤动。
徐凤年手指抹过她的嘴唇,轻佻笑道:“快快长大些,我再采撷。”
她被徐凤年顺势搂入怀中。
徐凤年轻声道:“怎么就看上我了呢?丫头,你真不走运。”
王初冬扳着手指头,眼神恍惚道:“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说你以后肯定会是世间最奇伟的男子,我就在姥山一直听着,看着,以后也一样,等我长大了,你真的会回来看我吗?长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岁够了没?”
徐凤年拿下巴胡楂摩挲着她的粉嫩脸庞,笑而不语。
她说话的时候吐气如兰,比春神茶还要清香。
徐凤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阵燥热。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冬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徐凤年眉心的枣红印记,手指肚轻微摩擦。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我这可不是学你们女子化妆,是接纳武当上任掌教大黄庭修为后的痕迹。我现在才勉强修到二重楼,最高六层,不得不去苦读道门经典,日夜吐纳导气。道教讲究龟息,就像这大鼋闭气于湖底,所以我连睡觉都得运功修行,生怕挥霍了这一身大黄庭。”
王初冬仰头问道:“累不累?”
徐凤年笑道:“没什么累不累的,习惯成自然。这不心底希望着以后再出行游历,可以不带一大帮扈从保命吗?至于要做到你说的孤身去北莽,就更要勤快练刀了。”
王初冬摇头道:“别去别去,我说笑的,多危险。”
徐凤年双手捧住王初冬的脸庞,低头吻住她的嘴,贪婪而放肆。
雀舌柔弱甘甜。
王初冬瞪大眼睛,分明一点都不懂男女情事,哪里是那位能够写出才子佳人第一书的王东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