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练剑,剑意自然足。双袖虽无剑,青蛇胆气粗。
徐凤年回到客栈无所事事,就去姜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两人在桌上鬼画符,搁了两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两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龙飞凤舞。此时约莫是小泥人嫌弃老剑神写字越界,侵占了她的地盘,因此她鼓着腮帮瞪眼相向,老剑神只得收敛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兴致,低头一吸,将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姜泥看到徐凤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乱一抹,将桌上水字都一股脑擦去。徐凤年调侃道:“跟老前辈练字?还不如偷偷跟着练剑呢,神符总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辈随便教你几手绝技,不就能把我给甩出去十条大街那么远了?要是不小心学成了两袖青蛇,啧啧,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剑仙,多威风,什么王仙芝、邓太阿啊,见面都要跟你客套热乎。到时候你千万记得去跟高手们说上一句,‘我姜剑仙当年给徐凤年那草包当过丫鬟’,嘿,想想就牛气。”
姜泥怒气冲冲道:“练字要你管?!谁给你做丫鬟!谁要练剑给你长脸面?!”
徐凤年一屁股坐下,促狭问道:“怕吃不住练剑的苦头?”
姜泥刚要抓水碗去砸,结果就被早有预料的世子殿下拿绣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别动手,今天没工夫跟你闹腾,我是来找老前辈取经的,你要爱听就坐一边凉快着,不爱听就麻烦你走上两步。”
姜泥咬牙道:“这是我的房间!”
徐凤年不搭理这只被踩到尾巴的小野猫,将从海量秘籍中攫取出来的十几招招式简明扼要地说与老剑神听。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烦,掏了掏耳屎,轻轻弹掉,徐凤年说到后来,老头儿虽说还是跷着二郎腿,但已经不去掏耳屎恶心人,端起只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边喝一边听,没点头没摇头,古井无波。徐凤年说完见老剑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详细拆解了一遍,将招式根源所在的书籍名称都提了一遍,再将自认为应当如何连绵融会也说了一下,结果老剑神只是眯眼喝酒。徐凤年有些气馁,伸手去拿起姜泥练字用的小碗,将白水一饮而尽,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恼,早前没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说到口干舌燥的徐凤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地望向半天没动静的老剑神。
反正什么都没听懂的姜泥幸灾乐祸道:“三脚猫呀三脚猫,不配啊不配。”
这个不配,自然是来自当初襄樊城外白衣观音的那句不配双修,这些时日姜泥总拿这个去嘲讽世子殿下,很是解气。老剑神始终在神游万里,总算是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徐凤年,终于开口说道:“初听你唠叨,老夫觉得聒噪,你这种投机取巧的行径是武道末流,刚想骂你几句,没来由想起一个故人的一桩往事。王仙芝年岁与老夫和齐玄帧其实差不多,但论成名,却晚了很多年,他当年也是与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数,老夫和当时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对敌,总能看到这厮远远观战的身影。与老夫当时久久止步于天象神仙两境之间不同,这老小子却能愈战愈勇,现在回想起来,世人都说王仙芝悟性无双,因为观战一次便可对天下武学过目不忘,所以才有后来徒手折断天下剑的绝世修为,并不准确。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炼气士,抓起身边一些丹石,却不止于丹石本身,都被他丢入丹炉,融汇一炉。老夫的两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龙,所以世间高手与王仙芝对敌,都将其视作一块砥砺自身修为的最佳磨石,这是好事,奈何磨砺以后,本事有所提升,却总是追不上王仙芝这鸟人的脚步,才有了无数高手们不约而同有‘既生芝何生我’的娘儿们牢骚。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凤年讶然无语。
老剑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习武,连把王仙芝赶下天下第二宝座的那点志气都没有,你小子还练个屁的刀。”
徐凤年无奈道:“王仙芝自称第二,谁不当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剑神摇头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这么认为,王仙芝说自己第二,一半是傲气,还有一半就是这家伙的自知之明了。世上总会蹿出一两个不可以常理而论的怪胎,至于这些怪胎是出自佛门还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只有天晓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战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晓得了。当时齐玄帧死后,老夫本以为王仙芝总算要扬眉吐气了,不承想至今还是天下第二,想必齐玄帧死后又出现了连王仙芝都忌惮的陆地神仙,否则以王仙芝的脾气,不至于这般做作。老夫觉得这一届武评正评垃圾得很,副评倒是做得不俗气,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给江湖一个惊喜。尤其是刚刚在武当山上打了一架,差点把真武大帝的铜像都给拆掉的武当新掌教与龙虎山齐仙侠,后者有老夫当年的风范,你嘴里的骑牛的,则像平时一声不吭但一放屁全天下就都得捏鼻子去闻的齐玄帧。至于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这个年纪也能随便一抬手杀死几十号徐凤年了。”
姜泥在一旁呵呵笑道:“真厉害,跟王仙芝相像呢。岂不是到了王仙芝这个岁数,就可以排到天下第两百号高手了?”
徐凤年被小泥人这个说法逗得捧腹大笑,转头说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长命百岁,怎么都得活到王仙芝那个岁数。”
姜泥懊恼不语。
徐凤年哈哈笑道:“以后本世子闯荡江湖碰上不顺眼的高手,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比天下第两百号高手高的高手!”
老剑神挥手道:“去去,老夫还要陪姜丫头练字。”
徐凤年就这样被赶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不忘朝姜泥伸出两手,一手竖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岁,一手两根手指,意思则是天下第两百号高手,看得姜泥火冒三丈,关门后,赌气道:“不练字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老剑神愕然道:“为啥不练字?”
姜泥气鼓鼓道:“没心情。”
老头儿一脸鬼祟,轻声怂恿道:“姜丫头,试试看想着这桌面便是徐小子那张笑脸。”
姜泥犹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来练字简直就是字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老剑神此时有些明白为何徐小子那么喜欢逗弄眼前这丫头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坚定了心中要去与徐小子做一笔交易买卖。
再看姜泥练字,轻声呢喃,善意提醒道:“剑与字同,最重一气呵成。
小泥人,来来来,老夫写字你来念。”
姜泥哦了一声,看着老头儿手指,默念道:“朝游东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胆气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只见空里人头落。世人道我在登阶,早过巍巍十八楼……”
老剑神洒脱写字时,瞥见姜泥不仅在读,而且这丫头情不自知地用手指跟着在桌上书写,与他桌上所写诗句不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练剑,剑意自然足。双袖虽无剑,青蛇胆气粗。
老剑神以断臂姿态入世以后,第一次喝酒不多却酣醉。
房间内剑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谁手。
鱼幼薇慵懒地趴在桌上,白猫蹲在她眼前,蜷缩起来,像一团雪。
鱼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两爪抱住,憨态可掬。
早已不是凉州头号花魁的女子笑道:“还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无忧无虑,想见你时你在身边,不想见你就不见你,也不怕你记仇。”
她更不是那个曾被唤作鱼玄机的少女了,脸颊贴在微凉桌面上,伸手去摸着宠物的毛茸茸脑袋,自言自语道:“你想不想离了我独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注定无法开口说话,她便自问自答道:“即便一开始会想,可习惯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这样不好也不对,但偏偏走不掉也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个花瓶儿,还是不算好看的那种,能活着,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过院里的丫鬟们,比不过那些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侠,比不过一个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谁都比不过。你连爹娘都忘了,连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过谁?这样的你,值得谁去多说几句话?”
“你总会老去的。”
……
外头,世子殿下靠着房门默不作声。
“道不可道,禅没的参,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师父,你又伤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妇,也会如此的。”
“唉,肯定是师娘又去山下买胭脂了。”
“师父,你这几天总去磨菜刀做什么?”
“磨锋利了,好砍人。”
“啥?师父你别想不开啊,我们已经是出家人了,若再想不开,那些上山烧香的佛门信徒该咋办?虽说师娘和东西总爱乱花钱……”
“跟东西和你师娘没关系。”
“哦,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顺眼了吗?我觉得慧光方丈就挺欠揍的,可动刀子总不太好。师父,咱们还是照老规矩套麻袋打闷棍吧,比较不伤和气。”
“……”
“啊?不是慧光方丈?”
“是给姓徐的那小子磨的。”
“啊,为啥?徐凤年人挺好的啊。”
“这兔崽子敢跟我抢闺女,不砍他砍谁?”
“师父,徒儿想去念经了。”
“你怕啥,就你这点本事,东西让你抢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抢走。再说了,砍了你,谁来洗衣做饭?”
“……”
“南北,东西天天在你耳朵边上说那小子如何如何,你没点意见?”
“没啊。”
“收了你这么个笨蛋徒弟,真是佛祖打瞌睡。你就不怕东西跟别人跑了?到时候别找师父哭。”
“嘿,肯定是师父哭得厉害些。”
“师父,你说我哪天万一真的成佛了,烧出舍利了,东西会不会伤心啊?”
“南北啊,你先去做饭,咱们吃饱了再想这个问题,好不好?”
“哦。”
“师父,为何你与师娘吵架,每次都是你先认错?”
“有些事对了,另外一些事情都错了也没有关系。明白了没?”
“不太明白。”
“比如你喜欢东西这件事是对的,所以……”
“师父你别说了,我都懂了。”
“嗯?这会儿你悟性怎的比师父还厉害了?”
“嘿,这就是徒儿修的禅嘛。”
“南北,下山以后就没见到比东西更好看的姑娘?记住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没有!”
“不错。”
“师父,你提起酒葫芦做啥?”
“如果你回答说有,就知道为啥了。”
“师父,除了东西和师娘,你还怕过谁?”
“咱们寺里活了一百五十多岁的住持,师父就怕,怕他不给铜钱。”
“寺外呢?”
“没了吧?”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容师父好好想想,哦,还真有一个,当年跟你师娘抢过你师父,吵架吵得半斤八两,幸好师父拳头比他硬一些,想必全天下,那老流氓也就咱们寺里不敢来。”
“老流氓?等等,啥叫跟师娘抢过师父?!”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襄樊城都知道青州最狐媚的女子就住在相国巷里,她分明是沦落红尘的妓女,却没有谁敢将她视作勾栏女子,她叫李白狮,本名李小茹。先世是东越三流官宦家族,谈不上国破家亡,只是父辈不善经营,谢世后留下个烂摊子给年幼孩子,李白狮随乳母去广陵西泠湖畔变卖祖产为生,住在松林小楼中,娱乐山水,长成了美艳动人的少女,体态玲珑非凡。每次出行,总有众多翩翩美少年跟随,后来为了躲避广陵王麾下一位猛将的强行掳抢,辗转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州襄樊,先是成了一位道姑,再进了相国巷,凭着精于音律歌舞,擅长察言观色,很快便一跃而成了艳压三州的名妓,尤其擅长家乡西泠腔,被誉作“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这次胭脂评,她是唯一一位以妓女身份上榜的女子,对声色双甲的说法更是给予了肯定,简直就是让全部登过青楼的襄樊男子感到大快人心,胭脂评终究要比士林间评什么四大、十大花魁来得更有说服力。
只不过听说近期李白狮的心情不太好,因为襄樊城里的道士仿佛一夜之间都出了城,好似是摆下周天大醮前,道教祖庭龙虎山与佛门立了个赌约,如今看来大概是龙虎山输了,龙虎山有四大神仙一般的大天师坐镇,会输?
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说是那一晚瞧见了身穿雪白僧袍的女菩萨,领着万鬼出城而去;也有说是龙虎山没有输,只是十数年超度群魔,道士们都要去龙虎山领取功德。不知怎么的说起白衣僧侣,就谈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白衣国师,当年那个让京城数十万人一起跪拜的活菩萨,加上北凉王世子入城的小道消息,这些时日襄樊百姓是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谈资了,酒肆茶坊的生意异常红火。
襄樊全城知道白玉狮子李双甲,顺带着也知道她有一名御用琴师,是个年轻瞎子,弹琴时从不露面。
清晨时分,昨日已经搬入靖安王府住下的盲棋士来到相国巷中段的白玉狮子楼,不同于以往在夜幕中背琴而往,这次双手空空。这栋青楼后院管后门的小仆役睡眼惺忪地蹲坐在门口石阶上,见到楼里神仙李花魁的琴师来了,立即跳起身,堆起笑脸,笑脸里更多了几分平时逢迎待客少有的真诚。
陆公子在白玉狮子楼弹琴,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知道他脾气奇好,风骨极高,雅气极丰,与任何人都能温文尔雅说上话,一些打赏得到的真金白银,总是没出楼便被陆公子送出去,自己只留一些铜板,因此当初狗眼看人低、吐过这瞎子唾沫的管门小杂役,总是自诩与陆公子不打不相识,倍加殷勤,领着今日未携琴的盲琴师进门。
小杂役欢喜道:“陆公子,上次求你教我写的名字都记下了。”
陆诩微微一笑。
面容清秀的年轻仆役好心说道:“红鱼馆那边的神仙姐姐们可都喜欢晚起,陆公子你到了那边要耐心等上一些时间。”
目盲却认路的陆诩点头道:“知晓了,我独自去就行,不麻烦宋小哥了。”
仆役笑着领诺了一声,原路折回。
盲琴师到红鱼馆前,遇上许多晨起做活的女婢丫鬟,莺莺燕燕们都要欢天喜地地喊几声陆公子才罢休,胆子被楼内红牌小姐们养肥些的,还要与陆诩调笑几句,故意向这位公子讨教问些“一树梨花压海棠”或者“华岳山前见掌痕”到底是何解,盲琴师只得讨饶,更惹来娇声笑语不断。这位言谈儒雅、性子温和的陆公子,起先在达官显贵富豪子弟比大白菜还常见的白玉狮子楼中,十分不起眼,若非李双甲李大家青眼器重,谁会正眼瞧上一眼?入楼后第二年的一天弹琴,被他撞见了一名在城内排得上名号的权贵富豪给雏儿伶倌强行破瓜,白玉狮子楼虽说比一般青楼妓馆要多一些规矩,但民不与官斗,一名小清伶而已,犯不着与襄樊地头蛇翻脸。那个祖上几代都是青州军大佬的家伙在廊中强要了那名年幼清伶也就罢了,事后还要抽刀劈死,盲琴师顾不上安危,扛着家传古琴便冲了上去,没打着那恶人,反倒是被侍卫踩在脚下,一场闹剧,直到李白狮亲自出面说情,才压下去,从刀下救了盲琴师的性命。
白玉狮子楼的许多人至今仍记得一身是血的陆诩坐在廊中,怀中抱着毙命的可怜少女,脱下身上寒酸衣衫轻轻覆上那具衣衫不整的尸体。
今日红鱼馆不知如何得知陆诩要来的消息,李双甲的贴身婢女祈福早早站在院门口迎接,见着盲琴师,柔声笑道:“陆公子,小姐已经候着了。”
陆诩摇头道:“今日来只是想与红鱼馆亲口说一声以后我不来弹琴了,李小姐当年借我的古琴画龙,我想将来每月挣得银两陆续还上一些。祈福姑娘,我就不入馆叨扰李小姐了。”
在白玉狮子楼地位比一些红牌还要高的美艳婢女惋惜轻叹一声,略微欠身,朝盲琴师纳了个万福,这才转身走向院中。
二楼窗口,站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经算是襄樊难得的美人,只是与楼上的她一比,就失了所有颜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双甲身后黄梨木椅上坐着一位正低头给一架二胡调弦的老头。
李双甲等到陆诩身影消失,转身低眉顺眼问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狮奴去城外芦苇荡会一会那北凉王世子了?”
两鬓斑白的调弦老头只是闭目挑弦听音。
按理说李白狮在胭脂评前就是青楼十大名妓之一,十几年人脉经营,与门阀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点就要嫁给西林党领袖柳宗徽,这些年遇上众多怀才不遇的贫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数位都已是朝廷清贵,众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狮双甲江南的名声。如今上了胭脂评,更是成了当之无愧的青楼魁首,从未听说李双甲与谁香温玉软过,甚至说至今仍是雏儿,怎会让一个老头儿留宿房内?莫不是李白狮好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传出去还不得天下震惊?
被李双甲恭敬唤作老祖宗的调弦老头睁开眼,仍是不说话。
已经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说这个话题,李白狮换了个问题,“老祖宗何须那般重视那个挎木剑的穷小子?”
老头儿抬头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于窗前的尤物,只是他双眼却不带任何感情,语气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这种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废什么话。”
被羞辱至极的胭脂女子李双甲竟然没有任何怒气,越发恭顺了,下意识弯下了纤细蛮腰,如此一来胸脯便鼓起得厉害,几乎撑破了衣裳,她身体娇小玲珑,胸口风光则气势汹汹,传言更有一双白莲玉足,习得道教房中术与密宗欢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种玄妙姿势,故有“白玉狮子滚绣球”的旖旎说法。
调弦老头驻颜有术,两鬓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迈岁数,但面容只如中年男子,屈指弹了一根弦,说道:“陆诩的棋是老夫教的,这趟来红鱼馆,老夫便是要看这小子会不会一朝得志便猖狂,所幸没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给他的古琴,本来以老夫最初见到他时的性子,是不乐意受人恩惠能还不去还的。接下来能否掀起风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颗棋子最妙处,便是连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承想可以成为胜负关键手。”
李双甲低头道:“老祖宗手谈的本领自然是当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盘哩。”
调弦老头置若罔闻,说道:“北凉那小子今日离城,襄樊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去京城。”
李白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狮奴只听老祖宗的。”
老者悄无声息地离开红鱼馆,他要去一处襄樊城东北角的私宅,里头有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木偶女子,与裴王妃裴南苇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赵珣金屋藏娇,每次出行宠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赵珣以为行程安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每次宠爱调教那名被他深情唤作南苇的女子,墙孔后头都站着一个看待两人翻滚锦被只当作行尸走肉的老人。赵珣性格谨慎,早就去让人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并无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间最大的享乐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见面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颦一笑,甚至皱眉的神态,都差不离,每次在王府内被父王训斥,或者在花园偶遇王妃后,他都要来私宅狠狠发泄一番,极尽缱绻,直到精疲力尽。
春秋国战落幕以后,便是一盘崭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数还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却要马上要发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赏景最好的芦苇荡。
王妃今天出城赏景,靖安王世子殿下赵珣亲自送到襄樊城门,上了钓鱼台目送王妃远去,这才只带了一名扈从,曲折地绕到了金玉满堂藏佳人的私宅。这栋私宅里除了那只金丝雀,只有一名丫鬟和两名老嬷嬷,再无闲人。
赵珣推门而入,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这里虽远不如靖安王府恢宏气派,只是两进的院落,但在赵珣眼中,却是好不容易寻觅到的人间仙境。那座规矩森严的王府,那个供奉地藏王菩萨的佛堂,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透着股他越是年长越是无法忍受的阴气,让人窒息。那个至亲男人,更是心机深沉到连做儿子的赵珣都不敢揣度,赵珣怨恨那个男人当年为何没有痛下杀手,坐上龙椅穿上龙袍,更畏惧那个男人吃斋念佛转珠时的沉默背影。可最让赵珣揪心的,却是那个男人为何娶了她回来,娶回来又不知疼惜,夫妻相处竟是相敬如宾,有时甚至“相敬如冰”,真是天大的讽刺。
赵珣深呼吸了一口小院独有的清新气息,这里摆满了兰花,这花儿是她的最爱。这个贵为王妃但连相国巷妓女都不如的女人,一年中只有两次出城机会,每次出城都去看那一片芦苇荡,春看嫩芦绿芽拥簇,秋看老芦风起如飞雪。裴南苇裴南苇,只是名字中带了个“苇”字,便喜欢去看那最无趣乏味、最飘零柔弱的芦苇吗?
被世子殿下赵珣小猫小狗一般养在院中的女子自打第一天进来,就被剥去了名字,赵珣当然喜欢她羊脂暖玉一般的身体,抱在怀中便有冬暖夏凉的韵味。但真正打心眼痴迷癫狂的,是她的神态,像此刻赵珣见到她后毕恭毕敬说道:“珣儿请安来了。”她仅是端着架子轻轻冷哼一声,赵珣的骨头立马就轻了几两,太像了。赵珣露出一脸狞笑,骂道:“婊子养的裴南苇,让你跟本世子装清高!”然后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撕碎她与那个裴南苇如出一辙的衣裳,抱去内宅大床上,狠狠鞭挞。云雨过后,赵珣恢复常态,躺在床上眯眼享受着伪王妃的揉捏,遗憾道:“皮肤与身段还是差了点,平时说话嗓音已经几可乱真,可一旦到了床上,终归还是美中不足,下次注意些,若下趟临幸,你还是这般露馅……”
坐于床上的女子用鼻音娇腻嗯了一声。赵珣抬头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柔顺青丝,将她的头按在胯下,阴鸷暴戾道:“好苇儿,本世子想你的小嘴儿都要想疯了!”
两番欢愉的肢体交缠过后,赵珣披了一件外袍径直躺在房外檐下的檀木地板上,安静地望着一串无风不动的风铃,此时的靖安王世子倒真是像个温良公子,与世无争,与人无害,气质儒雅,伪王妃蹲跪在赵珣身边,陪着这位疯子一起看风铃。其实赵珣安静不语时,是一个相当惹人亲近的年轻男子,她见他怔怔出神,才有机会去打量那张据说与靖安王有九分相似的俊美脸孔。赵珣盯着由一串碎玉片子缀成的雅致风铃,柔声笑道:“好看吗?她这辈子是不会这般看我一眼的,她连我父王都瞧不上眼,更别说我这个连世袭罔替都没有的世子了。”
靖安王世子殿下闭上眼睛呢喃道:“真羡慕那些百姓人家啊。”
赵珣走了,临走前扇了她一耳光,理由是檐下偷看了他那几眼。一边脸颊红肿的伪王妃小心翼翼地躺在世子躺过的地方,并无丝毫记恨,只是与他一样仰头望着风铃,风起铃响,空灵悦耳。她蓦地坐起身,望向一位不知何时坐在栏杆上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畏。她被靖安王世子惊为天人,初入小院时没少被皮鞭抽打过,稍有不对就被耳光伺候,到了床上更是被百般凌辱,但这些她都不怕,甚至在不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抱着那位世子殿下听他哽咽,会有一种哀伤。唯独眼前这个从不曾动粗的老者,让她惧怕到了骨子里。
这些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人轻声问道:“你喜欢上这只生于王侯家的可怜虫了?”
伪王妃匍匐在地上,娇躯颤抖。
老人轻轻淡笑道:“无妨,那赵珣也不是蠢货,你若不付出一点真心,他迟早会玩腻你的。”
跪在地上的她终于能够喘过气来,抬头一脸不解地望向对她而言半仙半魔的老者。说他神仙,是因为他算无遗策,几乎赵珣每一步都在老人预料之中,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觉得恐怖惊惧,她原本明明能学那裴王妃学得更像,老人却不许,只让她每一次表现得更娴熟一点即可。这会儿再想,她终于明白若是一开始便尽善尽美,靖安王世子便不乐意经常往这里来了。老人这份拿捏人心的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怎样的人物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去算计一位藩王?
老人望向那串碎玉风铃,是他要伪王妃去挂的,果然赵珣十分喜欢,超乎想象的喜欢。
老人轻声笑道:“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人说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伪王妃不敢说话。
老人起身笑道:“你和那可怜痴儿的运气好与不好,就看今日了。可惜你们瞧不见。”
老人负手离去前留下一句谶语般的话,“以后见着雷霆震怒的靖安王,只管拼死替赵珣说好话,兴许可保你一命。”
伪王妃一脸木然。
风再起铃再响。
叮叮咚咚叮叮咚。
没有了出尘意味,只有杀气。
武当山上热闹了,因为来了个王八蛋。
这个混账家伙来自龙虎山也就忍了,竟然还跟众望所归做了掌教的年轻师叔祖大打出手,怎么样,被打了吧?
山上数十座宫观大小道士们都在议论这个,上了年纪的要相对忧心忡忡些,那厮毕竟是武评上的小吕祖,是龙虎三位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一身出尘剑道修为不是吹的。辈分小的那帮道童就忍不住开始跳脚大骂了,恨不得卷起袖管去跟那位暂时住在大莲花峰竹庐中的小吕祖拼命。小道士们终究没见识到齐仙侠拂尘作剑劈紫竹的仙人气魄,其实山上也就骑牛的掌教在一旁看着,本意是搭把手帮个忙尽尽地主之谊,奈何小天师不领情。当时殿外一战,年轻掌教一手夺拂尘,随后齐仙侠的剑气便让一座真武大帝雕像摇晃半天,一株千年老樟都被小吕祖整个儿倒拔而出,若非年轻掌教随手拎了只千斤香炉挡了几下,一身崭新道袍就得废了。几位掌教的师兄都闻风赶来,在门外看得兴致高涨,一点不心疼老樟被拔、香炉被损,只差没有摇旗呐喊,交头接耳只顾着评点交手双方招式高低。
竹庐前,齐仙侠坐在一张青蒲团上呼吸吐纳。
不远处,一个年轻道士手里抓了把牛草在喂牛,有些难为情道:“小道那几位师兄的确是不太像话,高手风范不如你们龙虎天师府。师兄们习惯了看我出糗,你见谅个。”
齐仙侠实在懒得理睬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骑牛长大的年轻道士呵呵笑道:“你真打算在武当山住下啊?挂在太虚宫大庚角飞檐下的吕祖古剑,你真想要,拿去就好了,我当没看见,反正我打小就觉得那柄剑太可怜,有人用它是最好。”
齐仙侠睁眼怒目说道:“吕祖遗物,岂可儿戏!”
年轻师叔祖无奈道:“那你总找我打架也不是个事儿啊。”
齐仙侠冷笑道:“总要分出一个胜负我才能下山。”
年轻师叔祖拍了拍大青牛背脊,小声嘀咕道:“气量还不如徐凤年。”
齐仙侠身前白尾拂尘猛地一跳。
洪洗象苦着脸说道:“怕了你了,你们龙虎山委实不像是修道人,哪来这么多争胜心。”
齐仙侠讥笑道:“你们武当若没有争胜心,为何在山下立起‘玄武当兴’的牌坊?”
洪洗象笑道:“瞧着有气势呗,吕祖的墨宝,多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