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满武不搭理这茬,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咬唇道:『董叔叔说过,国有利器茶,不示于人。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小人持器,叫嚣不停。』
徐凤年再见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没好脸色了,肯定是在为那一拍耿耿于怀,徐凤年也就乐得装傻,抱着陶满武走下楼,缓缓离开夜深人静的瓶子巷,出楼时朝四楼一处窗口摆了摆手。
喜意慌张躲过身子,满是羞意恨恨骂道:“流氓!”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咬着嘴唇,媚眼朦胧,此时她的媚态,几乎举城无双。
徐凤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着心爱的瓷枕,嘴角忍不住翘起,抱着它,可比背那沉重行囊舒服多了。
徐凤年眯起眼,内心并不如他表面那般轻松闲淡。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面皮这类可以亲见的玩意,以及王府梧桐苑那个做傀儡的伪世子,一趟北行,意味着整个北凉王府智囊的缜密运作,实在是在暗地里做了太多隐蔽事情。例如徐凤年如今身上这张以备出留下城以后的路引,就意味着他来自一个无比“真实”的姑塞州家族,是一个如假包换做瓷器生意家族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一张生根面皮也因此而来,而那个可怜的正主笃定了不知死在何处,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葬入祖坟,竖起墓碑。一环扣一环,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徐骁明言,只要世子殿下出了北凉,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护驾,李义山与当局者都毫无异议,因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随,就会有蛛丝马迹可寻,须知北莽有一张紧密蛛网,笼罩整个皇朝。而这一只只嗜血蜘蛛,最敏感蛛网上一丁半点的风吹草动。
朱魍是“蛛网”的谐音,由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一手创建,模仿离阳王朝的赵勾,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提竿捉蝶捕蜻蜓,听着诗情画意,却是血腥无比,一旦被黏粘在杆上,就要人头落地,因为这个阴暗机构可以先斩后奏,足见北莽女帝对李密弼的信赖,故而后者一直被视作第九位影子持节令。无法想象,这名权倾朝野染血无数的刽子手已经手刃数位耶律皇室成员,慕容氏子孙更是大多死于他手。在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东越寒族落魄书生,兴许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注定要蛰虫一遇风雨化成龙。李义山曾说,死一个李密弼,等于斩去北莽女帝一眼一臂。
可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书生,算是暗杀的老祖宗,除了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赐死,实在没有被刺杀的可能。
澹台长安是真风流还是假纨绔,徐凤年一时间看不穿,但将入飞狐城所有细节权衡算计以后,确定并无露出马脚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扰,说到底,大不了杀出城去。
陶满武突然小声说道:“你走了以后,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喜意姨有说你是流氓。”
徐凤年点头笑道:“你知道什么。女人说你是流氓,是夸人的言语。”
陶满武哦了一声,约莫是报复他不许与喜意姨说话,不断重复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凤年撇嘴讥讽道:“这位小姑娘,想让本公子拍你屁股蛋,还早了十年!”
陶满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这次只说了一遍:“流氓!”
借着城内青楼林立的东风,飞狐城夜禁宽松,甚至这个时分仍有许多担货郎托盘担架来到街上,歌叫吆喝买卖。陶满武是个小吃货,填不饱肚子就睡不安稳,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徐凤年,于是掏了块小碎银一口气买了两碗紫颈菊花瓣熬成的金饭与几样糕点。到了客栈,正是李六守夜,以往这个点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来回了趟瓶子巷,兴奋得不行。徐凤年要了张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壮憨厚的小伙子说了声好咧,也不与这位徐公子太过客气生分,见昵称桃子的小姑娘捧着条精美瓷枕,也吃不准什么来路,并不多问。徐凤年指了指楼上,陶满武就停下吃食动作,连忙抹嘴起身,徐凤年把剩下的糕点都送给李六。
到了房中,背对陶满武,徐凤年驭出那柄暗杀过闸狨卒的飞剑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飞剑上一抹,看似轻描淡写,却玄机重重。十二柄出炉时辰各有不同的飞剑胚子,纹理也是天壤之别,饮血成胎这个细工慢活,鲜血多一丝则满溢伤剑纹,少一丝则剑气衰弱,纹理好似通灵飞剑一张嘴,容不得半点疏忽。徐凤年没有急着收回蚍蜉入袖,望着眼前那一抹如风吹清水起微漾的风景,轻轻叹息。广寒楼里的喜意,最让他心生感触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内那些好似离阳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摆设,美人榻、黑釉盏、三脚蟾蜍滴砚等等。徐凤年进入龙腰州后一直阴霾的心情,终于好了几分,青楼花魁尚且如此钟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窜拥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异乡,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亩的富贵常态,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会死灰复燃的雅士习气,终归会潜移默化,对北莽权贵阶层产生巨大而缓慢的影响,就如世子殿下养剑如出一辙,缓缓渗透入这个尚武好战的蛮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极大度量接纳了春秋遗民,大肆提拔士子书生,其利显著,其弊却隐蔽。风流不输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台长安便是一个绝佳例子,一笼龙舌雀能买多少匹战马多少甲胄兵器?
徐凤年悄悄收起蚍蜉,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趴在床上托腮帮凝视瓷枕的陶满武,笑了笑,打趣说道:“小财迷,以后要是出城远行,你也带上瓷枕?不怕累?”
陶满武一脸坚定道:“我可以背着钱囊,捧着瓷枕!”
徐凤年点头道:“很好,没银子花了,我就可以卖了瓷枕换酒喝。”
陶满武紧张万分,仔细瞧了徐凤年一眼,如释重负,咧嘴一笑。对于自己的灵犀天赋,小姑娘自打记事起,就一直怀揣着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沾沾自喜。徐凤年好奇问道:“你能看穿人心,是连他们心里言语都知道,还只是辨别心思好坏与心情转换?”
陶满武犹豫了一下,死死闭着嘴巴。
徐凤年笑道:“听说飞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饼、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鹅鸭、段家羊肉饭从食,有很多好吃的;苏官巷集市庙会上有羊皮影戏,有各种说书、士马金鼓铁骑儿,还有佛书参请,有荣国寺扑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术,有弄禽人教老鸦下棋,有这么多好看的,想不想边吃边看?”
陶满武哼了一声。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行,那明儿我自己去逛荡,你就留在客栈抱着瓷枕数碎银好了。”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两声。
徐凤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油灯,在床上靠墙盘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个滚儿,趁机轻轻踢了他一脚。徐凤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个时辰后还要饲养飞剑黄桐,好在大黄庭能够让人似睡非睡,养剑十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劳心劳力,不至于太过困乏,事实上就算没有摊上养剑这桩事,徐凤年也不敢睡死。过了半晌,习惯了在徐凤年怀里依偎着入睡的小姑娘松开冰凉瓷枕,摸摸索索钻入温暖怀中,很快就打着细碎微鼾,安稳睡去。徐凤年依次养剑三把,天色已泛起鱼肚白。把陶满武裹入棉被睡觉,徐凤年拿起就放在床头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个神清气爽的懒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谈不上好坏,也就不庸人自扰,酣畅淋漓斩杀谢灵以后,且不论开窍带来的裨益,整个人的心态与气质也都浑然一变。
窗外渐起灰幕小雨,淅沥沥春雨如酥,轻风润物细无声。陶满武悠悠醒来,看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这个世界在她眼中自然与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来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光华,大多数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发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晕,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则有紫气缠身;将死之人,则是黑如浓墨;坏人杀气勃发时,会是猩红,刺人眼眸;像喜意姨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内外暖黄。世间万物,在陶满武眼中分外绚烂,越是长大,便越发清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深紫透染金黄,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景象。
陶满武不会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觉,便会被视作是释教的活佛转世,是道门的天人降世,可惜谢灵不知为何不曾识货,若是将注意力放在她这颗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说不定可以借力一举重返巅峰时的指玄境界,至于事后是否受到气数反扑,相信以魔头谢灵誓杀洛阳的执念,断然不会在意。
徐凤年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审视,等她收回视线,才转身笑道:“吃过了早饭,带你去看庙会。”
陶满武一脸疑惑,约莫是不理解他为何大发慈悲,在她看来,这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坏蛋家伙精明而市侩,让自己吃足了苦头,怎么才一晚上就变了口风?
徐凤年轻笑道:“我已经想好,到时候独自离开飞狐城,就不带你这个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误你吃穿,肯定比跟着我要舒服惬意。这不趁着还在一起,假扮几天好人,省得被你记恨。我可是听说你这种可以看透人心的家伙,每当念念不忘,老天爷必有回声。我还想好好活着,整天提心吊胆,不好受。”
小姑娘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估计是确定了他没有说谎,是真打算将她留在飞狐城,本该庆幸逃离水深火热的小妮子,不懂什么城府掩饰,一脸黯然。
徐凤年也不火上浇油,牵着她下楼,吃过了暖胃的早点,二人一同走向城西的苏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冰冷着小脸蛋,没个好脸色给新加上冷漠无情印象的徐凤年。不过孩子凑巧感触的悲欢离合,像一壶新酒,味道都在那上边飘着,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淀在了酒坛子底部,不喝光便摇勺不干净。徐凤年用一串糖葫芦和一只装有结网蜘蛛的小漆盒,就让陶满武阴转多云。盒子取名“奇巧”,也是中原传入北莽的精致玩件,将小蜘蛛贮藏入盒,次几日便可观察结网疏密。这本是春秋诸国七夕节女子多半要购买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内放小纸写上爱慕男子的姓名,蛛丝意味着月老红绳,算是祈求一个好兆头,若是结网紧密繁盛,女子自然要见之暗自庆幸喜悦。
徐凤年步子大,两次游历后,对这类庙会种种表演贩卖见怪不怪,嫌弃瞪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干脆让她骑在脖子上。陶满武正跟这家伙生闷气呢,才不管淑女体统,当仁不让骑了上去,小脑袋搁在大脑袋上,一颗糖葫芦都不给他吃,馋死他才好。
二人看了会儿素纸雕鉴的简陋皮影戏,是讲述凉莽两地的边境战事。北莽黄宋濮在内几位将军当然是情理之中的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凉王徐骁以及小人屠陈芝豹则刻以狰狞丑形,对飞狐城百姓来说很讨喜。徐凤年一笑置之,觉得没冤枉徐骁,倒是陈芝豹那般风流鼎盛的白衣兵仙,给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丑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艺人扮演着说书人的角色,纸雕人物既然是两朝边境首屈一指的军界权臣,也就离不开战火纷飞,这与酒肆茶楼说书讲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区别,说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战事时,观众们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十分入戏。
徐凤年才走开,就看到澹台长安与妹妹澹台箜篌带着几名扈从走在熙攘人流中。澹台箜篌手里也提着一只奇巧蛛盒,不过是紫檀盒子,所耗银两远不是陶满武手中木盒能够媲美的,盒中吐网蜘蛛更有差异,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会理所应当地吐网更密,大概是银子多了,便会奇巧更奇巧。双方对视后,澹台长安笑容灿烂,率先走来,扭头对妹妹得意道:“怎样,被我说中了吧,徐奇肯定会来庙会。”
澹台箜篌瞪了一眼徐奇,无奈道:“不就是打赌输你一两银子嘛,得意什么。”
澹台长安大笑道:“二哥赚别人百两黄金那也不见得如何高兴,指不定还是他们偷着乐,不过赚你一颗铜板儿都值得开心。”
徐凤年比澹台箜篌还要无可奈何,这飞狐城头号纨绔的二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不知为何,徐凤年是真相信澹台长安在这儿守株待兔,而非让人盯梢,一来以徐凤年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够轻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视线,再者对这位志向是做乡野教书匠的无良子弟并无恶感,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是纨绔相惜。尤其是见陶满武并无异样后,徐凤年更是松了口气。澹台长安是个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见陶满武长相可爱,便伸手去捏小脸颊,被躲过以后,也不以为意,就拿自家妹妹开涮,“我这妹妹口口声声要嫁给我做媳妇,其实暗地里对赫连家一位俊彦思慕得紧,这不就买了奇巧,回头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贼一般写下那名英俊公子哥的姓名,若今天见不着徐奇兄弟,我也就不会说破她的心事,撑死了深夜爬墙,去偷出那张纸条丢掉,让她第二天对着蛛网哭死。”
涨红脸的澹台箜篌一脚猛踩在澹台长安脚背上,后者一阵吃痛,倒抽冷气,对这个宠溺惯了的妹妹,只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了半个时辰,澹台长安便被按捺不住的澹台箜篌拉走,二公子与徐凤年约好晚上在广寒楼喝酒,被妹妹强行拖着离开。望着这对关系融洽的兄妹,徐凤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陶满武伸出小手揉了揉他的眉头。
陶满武心安理得地骑在某位坏蛋的脖子上,居高望远,悠游庙会,冷不丁发现假面假名的家伙停下脚步,便循着视线看去,看到一个消瘦的小姐姐站在眼前,怯生生地递出一张纤薄招子。徐凤年愣了一下,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中接过招子。这类招子是说书先生招徕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写有几句所讲内容的梗概,不论是说铁骑儿还是烟花粉黛还是人鬼幽期,酒香还怕巷子深,除了正主待在酒肆茶坊,就让搭台的去街上递请顾客入内旁听,排场大小与名气高低挂钩。一些著名说书人,往往可以在闹市酒楼外头悬挂出金字帐额,眼下这位就相当寒碜了,仅以幅纸用绯帖尾。但让徐凤年讶异的是他认得这个小姑娘,正是出北凉前在城内僻静茶楼内见到的那对爷孙,年迈目盲说书人酌酒而谈,小姑娘捧一支劣质琵琶。徐凤年看到招子上所写,更是一惊复一惊,竟然敢在北莽城池内说北凉世子千里游历的故事!环视一周,徐凤年安静地望着这个小姑娘递出十几份招子后,这才背着陶满武尾随她走入一栋生意相对冷清的茶坊。落座后,要了一壶茶水,果真看到茶坊中心位置空出一块,目盲老者习惯性地在小板凳上搁了竹板与一碗浊酒,他孙女递完了简陋招子,就小跑到老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琵琶,与相依为命的爷爷轻声说了几句。约莫是老人所说北凉世子殿下,太过新鲜得惊世骇俗,递出的招子大多引来了乐意付出茶资的实打实客人,让茶坊老板眉开眼笑,对自己的眼光魄力都十分满意。
目盲说书人端碗小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并未步入正题,而是朗声道:“今日老儿不说那男女缠绵的烟粉,也不说那人世之外的灵怪,只说这北凉世子腰悬双刀的数千里游历,博取看官们几声笑,足矣。”
老说书人言毕,小姑娘顺势一抹琵琶,美妙的琵琶声清脆响起。老人再捧碗喝一口茶坊老板打赏的烈酒,喝完轻轻放下,拿起竹板,按规矩念白道:“聪明伶俐本天生,懵懂纨绔未必真。荒唐只因时势起,金戈戎马谈笑深。九曲长河比心浅,十重铁骑如雷震。岂会酒色忘江山,才知诗书误世人。”琵琶声渐起,但仍是小桥流水婉转,不闻铿锵。坐在角落的徐凤年会心一笑,不再去看搭档娴熟的爷孙二人,只是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有些佩服这个上了年岁的说书人,竟然敢在北莽境内说世子殿下的好话,不过好在北莽风气粗野而开明,不兴什么文字狱,极少因言获罪,哪怕抨击朝政,也无大事。老人所说当然是道听途说而来,与真相大有出入,不过噱头不小,听众们也觉着津津有味,尤其是当说到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单枪匹马面对那靖安王赵衡与整整千骑铁甲时,一些起先不以为然的茶客们都入了神,几个本想着抬脚走人的听众也都坐回位置,重新与店小二要了壶茶水。而目盲老人也在此时故作停歇,茶客们知道这是要收钱了,倒也有几桌丢了些铜钱到一只大白瓷碗里,叮叮咚咚,十分悦耳。老人不再卖关子,继续娓娓道来,当他说到北凉世子持矛捅死一员骁勇骑将,茶客们立即抱以惊叹啧啧声,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开始议论纷纷,大抵都是不信这名世子殿下能有如此马战本事。对于靖安王赵衡,北莽百姓因为说书先生讲多了当年离阳王朝皇子夺嫡的精彩好戏,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名藩王只是时运不济,才没能成为九五至尊。
徐凤年见陶满武听得咋舌,瞪大眸子,一副恨不得跑去催促老先生快说快说的俏皮表情,便在桌底下刺破手指,滴血养剑,收入袖中后,倒了杯茶水,闭目凝神。目盲老人拿捏巧妙,当听众们又有些不耐烦时,终于说到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插叙了一段当年大将军徐骁马踏江湖的事迹,听众们立即又给吊起胃口。徐凤年哑然失笑,大雪坪一战,活下来的没几个,这几个都绝不会泄露天机,老人说得便玄之又玄了。讲到那徽山牯牛大岗紫雷阵阵,只说成了是剑神李淳罡的无上神通,听众们大多嗤之以鼻,看情形,这羊皮裘老头儿不得比咱们北莽军神拓跋菩萨还厉害?那武评十位,怎的就没这位老剑神?只听说有个拎桃枝的邓太阿嘛。老人听到嘘声以及无数喝倒彩,不急不躁,这时候琵琶声愈演愈烈,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让人担心小姑娘那双孱弱纤手是否支撑得住。老人在琵琶声营造出的壮阔氛围中,说起了压轴好戏一般的飞剑临世,说老剑神以“剑来”二字,就教徽山与龙虎山数千柄剑一齐飞至大雪坪当空,遮天蔽日。听众们瞠目结舌,乖乖,难道还真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陆地神仙?当老人说到龙虎山赵天师出声要老剑神还剑天师府时,老人一顿,一字一字说道:“看官们可知下文如何?”得,掏钱掏钱,这次茶客们给铜钱十分痛快,稀里哗啦很快就将大碗装满,性子急的跑去丢完了铜钱,坐回座位就赶忙说道:“老头儿,快说快说!”目盲说书人喝了口酒,笑道:“那剑仙境界的李老前辈朗声传话给偌大一座龙虎山,世子殿下说还个屁!”整座茶坊一片死寂,随即轰然叫好,许多只觉得解气的茶客都开始猛拍桌子。徐凤年身边的陶满武扑哧一笑,徐凤年掏出一块几分重的小碎银,撇撇头,小丫头本就觉得老先生说书精彩纷呈,见这个小气鬼竟然破天荒阔绰了回,总算给了个笑脸,抓住碎银就跑向茶坊中心,满脸通红地轻轻放入碗中,再跑回徐凤年身边,依偎在他身边不敢见人。众人也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十有八九是无聊的富贵子弟,钱多到没地方花了,也无多想。目盲说书人,说至东海武帝城,只说世子殿下端碗上城头,却没道出原委,茶客们听得惊心动魄,不约而同想着这位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倒也不探究底细,听说书人说故事,较真做什么。当老人说起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王仙芝飞掠到东海水面,剑神剑开天门,王仙芝让东海升起,茶坊顿时全部寂静无声。北莽民风彪悍,飞狐城再阴柔,那也是相对其他城镇而言的,骨子里终究也流淌着尚武的鲜血,他们可以看不起离阳王朝的帝王公侯,看不起那些软绵绵的名士风流,却绝对不会看不起登榜的春秋名将顾剑棠,更不敢看不起称霸江湖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北莽上下,只会遗憾这位老武夫不是本朝人物,却不会去质疑王仙芝能够排在拓跋菩萨前面,成为天下第一!甚至对于那北莽死敌的人屠徐骁,他们也是打心眼里敬畏有加,北莽不管是市井之下还是庙堂之上,不乏有人坦承对徐骁的敬服。当年传言皇帝陛下愿意“妻徐”,他们怒骂口出狂言的徐瘸子不知好歹之余,始终少有人去骂徐骁是不配与女帝共分天下!在北莽看来,天下还有谁比人屠更配得上自己王朝的女帝?离阳王朝的皇帝?滚你的蛋,去你娘咧。尾声,广陵江畔,大潮起,世子殿下割肉。李淳罡一剑斩甲两千六。一座茶坊已是落针可闻。唯有琵琶声声炸春雷。连茶坊掌柜都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几块还没焐热的碎银,让伙计送到碗里去,一点都不心疼。今天幸亏请了这对爷孙二人说书,挣了许多额外银钱,便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继续说上几天,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故事讲完,一些富裕些的茶客们都又加了点闲钱。徐凤年拍了拍陶满武的小脑袋,笑道:“去,跟那位弹琵琶的姐姐说我请他们喝茶。”陶满武欢快跑去,爷孙二人原本不走这些应酬过场,兴许是见小姑娘天真烂漫瞧着面善,那名临窗而坐的公子哥也不像恶人,就答应下来。徐凤年招手喊来伙计,要了一壶好茶一壶好酒,陶满武坐在徐凤年身边,仰慕地望着对面的姐姐,她自己只学过琴,对琵琶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位小姐姐厉害得很。目盲老人喝了口酒,嘶了一口,慢慢回味,沧桑脸庞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谢这位公子赏钱又赏酒,可惜老头儿也就会些说道故事,无以回报。”
徐凤年笑道:“本就是觉着故事好听,身上有些小钱,好不容易打发掉时间,算是意外之喜,老先生无需上心,就当他乡遇故知,兜里铜钱多一些的那位,请喝些酒也是人之常情。”
老人爽朗笑道:“是这个理。公子肚量大,老头儿也不能矫情了,来,碰一碗。这酒虽说不如咱北凉那边的绿蚁地道,却也是好酒。”
二人一饮而尽,至于大小姑娘则喝茶,掌柜的也顺带送了些花不了多少钱的糕点瓜果,她们也是心情轻松闲适。
徐凤年笑问道:“老先生在北莽说北凉世子的好话,不怕惹麻烦吗?”
年过花甲的说书老人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如今这世道,想比同行多挣点钱,总是怕不得麻烦的。”
徐凤年看见老人端碗手背上伤痕纵横,问道:“老先生曾是北凉士卒?
手背当年刀伤可不轻哪。”
老人估计年轻时候也是火爆脾气,如今说话仍是半点没有顾忌,直爽笑道:“可不是,那会儿疼得只差没有哭爹喊娘。那时候才入伍北凉军,被老伍长笑话得不行,后来几次受伤要更重,不过反而咬牙忍忍,也就忍下来了。年老了回头再想,还真挺佩服自己。不过公子可能不清楚那会儿北凉军,嘿,你要是没点伤疤,哪里好意思去跟肩并肩杀人的袍泽打招呼,是要被当作小娘们儿的!说来好笑,入伍几年后,恨不得多被砍两刀才好。咱们老伍长死前就说过,谁他妈的想篡老子的位,行,脱光了衣服,谁伤疤比老子还多,谁去当这个伍长,一句话,谁砍下脑袋比老子多,兔崽子撒尿都要老子来解裤子,都没有问题!”
徐凤年喃喃道:“老先生为何说是那会儿的北凉军?”
说书人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再喝一大口后,缓缓苦笑说道:“这些话也就只能与公子这般外人说了,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家丑。当年咱们大将军打赢了西垒壁,灭了几乎与当时离阳势均力敌的西楚皇朝,北凉军上下都憋着口怨气,想着他娘的京城那帮文官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连皇帝老儿都百般猜忌大将军,要不咱们干脆就反了?!让大将军自己当皇帝去,大将军坐龙椅穿龙袍,谁不服气?可惜大将军不肯啊,其实这也没啥,对于我们这些当小卒子的辽东老人来说,只要给大将军鞍前马后都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后来老头儿我就跟着到了北凉,这味道就变了。
大将军还是那个大将军,没谁有半句怨言,可大将军也不是四头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个将领估摸着是觉着天下太平,该捞银子回本了,后来许多没打过仗的文官也爬上去,老头儿与一些个老兄弟也就心灰意冷,尤其是我,瞎了眼,就不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费北凉军口粮了,能给边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凉几个州,我都走过,目无王法的纨绔子弟何曾少了去,老头儿读书不多,也就认识几个字,也想不明白这给赵家打天下打得值不值。”
见对面公子不说话,说书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别因为老头儿唠叨了几句,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好对付,一些个当官的不像话,大将军可始终是那个大将军,说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难听的实话,有大将军当北凉王的一天,你们北莽哪,就别想南下一步!大将军不打到你们北莽王庭,就烧香拜佛吧!”
徐凤年笑了笑,道:“喝酒。”
目盲说书人举起碗,“喝!”老人喝得尽兴,自言自语道:“之所以耐着不死,是有身边这苦命小孙女要照应,再就是真怕咱们北凉的人心散了。万一,万一大将军有个好歹,三十万铁骑咋办?四五年前老头儿听说那世子殿下游手好闲,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掷千金,败家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凉王府打一顿,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个事,这不就想着自己反正没几年好活了,能到北莽走几座城镇是几座,与你们北莽人好好说说咱们未来的北凉王,好叫你们北蛮子睡不踏实,哈哈。老头儿大不了就挨几顿骂吃几顿打,死不了。真死在北莽,比起当年那些马革裹尸的老兄弟,也不差了。”
老人回过神,愧疚笑道:“这位飞狐城公子哥,老头儿胡言乱语一通,莫要介意,这顿酒喝得上头了。”
徐凤年摇了摇头,用北凉腔调微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北凉人?”
说书人一愣,心思百转,猜测徐凤年是来北莽做买卖的北凉商贾子孙,但为了小心谨慎起见,也放低声音,笑容发自肺腑,说道:“难怪了,怪不得公子说他乡遇故知。放心,老头儿知道轻重,今天只当是与一位飞狐城的公子哥蹭了壶好酒喝。”
徐凤年笑道:“要是以后说书惹恼了小肚鸡肠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骂几句北凉王与北凉世子,不打紧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你孙女尚未找到好男人,还靠着老先生说书挣钱呢。”
说书人摇头道:“骂什么,大将军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老头儿骂大将军,到了地底下还不得被老伍长他们给白眼死。世子殿下也不舍得骂,以前瞎了眼,骂了那么多,再多骂一句,老头儿就死得不安心。老头儿孙女,既然生在了老宋家,就是这个命,没啥好抱怨的。”
捧着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认命而坦然。
徐凤年放下酒杯,轻声道:“老先生,若是信得过,可否将你孙女手中琵琶借我试试弦音?我家二姐尤其擅长武琵琶,我天赋比不得她,不过耳濡目染,还算略懂一二,兴许能与小姑娘说些浅显见解。”
老人笑道:“这有何舍不得的。二玉,递给公子。”
徐凤年笑了笑,“劳烦姑娘把擦琴布一同给我。”
小姑娘脸一红,站起身后小心递出这支心爱的琵琶。
徐凤年细致擦过琵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齐列,由子弦至缠弦向右急速撇进如一声。再回撤三指,仅用右手食指自缠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弹出。一撇一挂。弹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这支琵琶只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与那些紫檀红木花梨木制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远达不到强音可达两三里以外的国手境界。徐凤年依次将扫摭分勾打轻轻演示一遍,这才抬头对站在身边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质算好的了,若是银钱允许,可以稍稍补胶,老先生说书内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项。还有第一弦已是离断弦不远,不过在我看来,既然是弹琵琶给看官们欣赏,弹断琵琶弦也是一桩所有人都会喜闻乐见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换这第一弦。我再与你说一些南派大国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一个说,一个听。目盲老人浅饮慢酌,优哉游哉。有聚终有散,徐凤年教完了被公认已是几近绝传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辞,牵着陶满武的小手离开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爷爷,这位公子是谁?”
老人喝了最后一口酒,脸色红润,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年迈说书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面对面,与北凉王说北凉。
陶满武的小脑袋搁在徐凤年的大脑袋上,一起回到客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丫头准备给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里的奇巧蛛盒,不曾想才到门口,就看到闹哄哄的场面,许多青皮无赖模样的男子在外边叫骂,满嘴不堪入耳的粗话野话。孙掌柜站在台阶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汉子弯腰赔笑,汉子将掌柜偷偷递出的一兜银子抛了抛,本来冷笑的脸庞骤然变色,将一小囊银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胸口。孙掌柜媳妇和两个女儿躲在客栈大门内,哭哭啼啼,见到家中顶梁柱给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搀扶,生怕惹恼了这些为恶乡里的凶神恶煞。徐凤年向身边旁观的百姓询问,才知道一个大概。约莫是孙掌柜媳妇和长女去城西集会那边游玩,人群里碰到了吃女子便宜的油子,长女脸皮薄,性子又泼辣,被摸了屁股,当场就甩了人家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没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甩趴下,丢了脸面,见她面生,也没敢当场发作,便喊上几位邻里一起游手好闲的兄弟,跟梢到了城东这栋酒楼,与当地相熟的混子一番计较,知道孙掌柜没什么背景靠山,这就搬动了一位道上大哥,再呼朋喊友二十几人一起杀了过来,铁了心要从软柿子好拿捏的孙掌柜身上割下一大顿油脂,七八两碎银如何能入他们的法眼?孙掌柜挣钱以后,衣食无忧,读过些诗书,有文人气,好面子,被一拳打翻,疼痛还在其次,落在街坊邻居眼中,让他倍受难堪,尤其是被家里三名女子看到,尤为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了条板凳就要与这帮泼皮拼命。为首大青皮习武多年,把式傍身,岂会在意一条板凳,亮了一招腿法,将板凳踢成两半,把满腔热血的孙掌柜给打蒙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来,就给一名瘦猴无赖偷偷摸摸来到他身后,一腿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那瘦猴颧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时帮派间斗殴,都是动嘴多于动手,这一脚偷袭自个儿觉着挺英雄气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脚竟然不争气地抽筋起来,只得瘸拐着站在一边,引来大片讥笑,瘦猴正要发飙,眼角余光瞥见被抢了风头的道上大哥皱眉,立马闭嘴,退回一边。
徐凤年放下陶满武,牵手走到青皮头子身前,十分利索地给了几张十两面额的银票,笑道:“这位大当家的,不知道孙老哥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赏个破财消灾的机会。”
可以不卖谁的面子,但银子的面子不能不卖,结实手臂纹刻一头狰狞黑虎的大青皮冷冷问道:“你小子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当家的豪横风采,只是给城牧府二公子当差打杂的,算不得什么人物。二公子相中了这家酒楼的一道五枝羹,一来二去,我就与孙掌柜有了些交情,这不就是来酒楼讨要这一道招牌素菜。
大当家肚里好撑船,孙掌柜这边有错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这事儿办砸了,即便到了二公子耳朵,酒楼也不占理,二公子事情多了去,万万不会计较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只不过小的办事不力,在二公子那边印象不佳,可就惨了,也就捞不到这里头半颗铜钱的油水。所以这三四十两银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当家讨个熟脸,发发善心,别断了小的财路,赶明儿大当家得空,在下再请诸位兄弟搓一顿好酒,大当家意下如何?”
大青皮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洒然一笑,将银票揣入怀中,拍了拍徐凤年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认了错,这事情本就说大不大,就当给你面子,揭过了!以后到了城西那一片,找我喝酒,简单,只要报上飞狐城‘镇关西’的名号!”
热闹没了,旁观的各路神仙也就纷纷散去。
入了酒楼,一头雾水的孙掌柜顾不得惊魂未定,小声问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贵人?”
徐凤年拣了张干净桌子,落座后笑道:“哪能与城牧府攀上高枝,只不过家里有长辈与府上管事有些生意来往,与澹台二公子半点不熟,这趟去城牧府厚着脸皮投了张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见着他。孙老哥知道我家做些不成气候的瓷器买卖,二公子是此道行家,若是真侥幸被青眼相加,以后还真说不定能拉上二公子来酒楼吃上一顿,到时候孙老哥可别收饭钱茶钱啊。”
孙掌柜心神大定,搓搓手,如释重负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银钱,能来酒楼就是天大脸面了,徐老弟,今天这事多亏你仗义相助,老哥这就去拿银子还你,还有,不管你在客栈住几天,衣食住行,只要是花钱的,老哥都包办了,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孙老哥,那三四十两银子就别跟小弟计较了,我好歹是去得广寒楼的商贾子孙,你若是钻牛角尖,可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以后只要到了飞狐城,保证来你这儿蹭吃蹭喝倒是真的,这点小弟绝不含糊,这可不是与老哥你说笑,别肉疼。”
孙掌柜胸口愤懑一扫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后与站在远处的媳妇女儿招招手,道:“来,与徐老弟招呼一声。”
便是那个嫌弃徐凤年太老的小姑娘,也与娘亲姐姐一同规规矩矩施了个万福。三名女子梨花带雨,劫后余生,对徐凤年也就生出了几分感激,何况听上去这名面容清秀却佩刀的公子哥与城牧府有些关联,这让她们也都因为孙掌柜有这么一号称兄道弟的年轻公子,颇有一荣俱荣的感触。长女原先对老爹被人三两下撂翻在地,觉得丢死了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当下也只是觉得老爹血性,并且有识人的本事,再无半点埋怨。孙掌柜媳妇作为商妇,更是世故伶俐,亲自身姿摇曳,返来端了一壶好酒过来,给自家男人和徐凤年倒酒,好趁热打铁,将这位富贵隐忍的公子哥与酒楼绑在一起,以后再与那帮青皮起了冲突,不说让他冲锋陷阵,也好让他不至于冷眼旁观。
孙掌柜小女儿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拧了一下,抬头见她丢眼色,做了个“澹台长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顿时神采奕奕起来,不管不顾,火急火燎问道:“徐哥哥,你如果去了城牧府邸,能见到澹台长公子吗?如果见着了,千万记得与他提起我啊,我叫孙晓春!”小姑娘又被一拧胳膊,马上醒悟过来,笑眯眯道:“还有我姐,她叫孙知秋!”孙掌柜和媳妇相视一笑,对这对走火入魔的女儿有些无奈。姐妹二人则是都满眼的期待希冀,管不上什么矜持腼腆。
徐凤年哑然失笑,只得点头道:“真有机会的话,一定为两位姑娘美言几句,只是却不敢保证一定能见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孙知秋年长,懂得更多一些人情世故,笑着点了点头。妹妹孙晓春却是表情沉重,一本正经说道:“一定要见到的!”她们娘亲作势要拍打小丫头,眼神语气却柔和,“不许无礼。”
徐凤年笑道:“嫂子,无妨无妨,不过举手之劳。”
接下来三位女子去了房内说些私密闺房话,孙掌柜则满脸得意笑容地与几位闻讯赶来的老兄弟唠嗑。
徐凤年回到客栈房内,陶满武放好奇巧盒子,打开行囊,一粒一粒数起了碎银,徐凤年笑骂道:“真有毛贼,还会只偷几块碎银子吗?早给你偷光了。”持家有道的小丫头回瞪了一眼,继续数钱。徐凤年背对陶满武,从贴身蚕甲十二“剑鞘”中驭出一柄飞剑,悄悄养剑。数完了银子,一粒不少,陶满武这才系好行囊,踢去靴子,摆好奇巧和瓷枕,托着腮帮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满眼愉悦欢喜。徐凤年藏好飞剑,看了一眼融合大黄庭后老茧逐渐剥落的手心,常人刺血养剑,别说十二柄,就是两三柄,一旬下来,一双手早就见不得人,有大黄庭植长生莲,则是丝毫不用担心,气血旺盛如广陵大潮月月生,循环不息,伤势痊愈速度极快。
徐凤年坐在床边,身体往后仰去,浮生偷闲,闭目凝神。陶满武一番天人交战,还是大方大度地将瓷枕塞在他后脑下,捧着盒内有小蜘蛛结网的奇巧,坐起身望着身边的家伙,欲言又止。
双目紧闭的徐凤年平静问道:“想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出手教训那帮市井无赖,却只是卑躬屈膝送银子出手,息事宁人?”
小姑娘点了点头,噘起嘴,有些小委屈小幽怨,只觉得这家伙半点侠士风采都欠奉。徐凤年嘴角翘起,轻声道:“我这个坏蛋是无根浮萍,飘到哪里是哪里,孙掌柜一家四口是扎根在这里就一辈子走不开的老百姓,飞狐城的青皮货色,乖巧而奸猾,说好听点是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欺软怕硬,我除非一次把他们杀怕了,否则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要跟孙掌柜不依不饶。可我有私事在身,还带了你这么个也就只能帮手背银钱的拖油瓶,总不至于为了点事情就大打出手。说到底,自家祸福自家消受,我今天也就是念那一壶茶的香火情,加上生怕又要麻烦地换地方入住,才会出手,否则以我的薄情性子,才懒得装这个好人。这叫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别人瓦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