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 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 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目录

第九章穷苏酥竟是太子,盲琴师原是魔头(1 / 2)

上一章目 录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就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收回散乱思绪,徐凤年站起身后,小跑着跟上大队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条放在背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头缓行的女子递出关牒给持矛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皱了皱眉头,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负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地解开斜挎胸前的绳带,解开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长三尺六寸五,七弦蕉叶式,有蛇腹断纹,焦尾。

城卫对这类雅物当然称不上识货,也看不出门道深浅,见她似乎是个瞎子,也就没有再为难,城镇以外有万余控鹤军驻扎,治政严厉,他今天已经赚到几百文钱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过拔毛的小动作,就给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装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闺秀独有的帷帽,大概是练琴练出了温淡性子,走得轻缓。入城以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许多孩子嬉戏乱窜,几名当地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边上的井口晒太阳,见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独自进城的柔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趁着巡门城卫没注意这边,其中一个无赖就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走过去,结实撞了她肩膀一下。

背琴女子一个情理之中的摇晃,差点跌倒,依然低着头不见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邻里女子兜肚过活的男子笑意更甚,擦肩错过以后,眼睛滴溜儿一转,就摸向这名身段娇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来街边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脚步匆匆,不敢出声训斥,这无疑大大助长了这名无赖的气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满嘴瞎话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儿去,闲逛什么。”

被拉住纤细手臂的女子没有言语,无赖正想着顺势搂在怀里肆意爱怜一番,街道另一边站着个穿着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人,见到这幅光景也没那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抠着鼻孔嗤笑道:“刘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妇?去睡你娘还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骑万人趴的货色,不多你一个。”

被称作刘疤子的泼皮顿时急红了眼,没松开那只柔滑腻人的女子手臂,转头破口大骂:“苏酥,老子的裤裆再闲着,也比你强一百倍,你小子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几年了,屁股开花没有?”

年轻男人抠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脸云淡风轻地道:“我前一个时辰刚去你家爬墙,跟你娘说了些长短私房话,知道啥叫六短三长吗?你这雏儿,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欢快得很,说不定明天我就要成为你便宜老爹了,来来来,先喊声爹。”

这年轻人做了个挺腰耸动的动作,刘疤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女子,转头四顾,没瞧见能打人的趁手东西,大踏步就冲上去教训这个揍了无数遍还是没长进的小王八蛋。年轻男人其实长相挺秀气,不过都被痞子相给遮掩了,见机不妙,就要跑路,没奈何被刘疤子的五六个哥们儿两头堵死了,他心中骂娘,无比娴熟地抱住脑袋脸面,被好一顿饱揍,尤其是当事人刘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劲头都榨出来了,对着这姓苏的屁股蛋就是一脚撩沟腿。只听到哀嚎一声,嘴巴刁损的苏姓青皮跳起来捂住屁股就拼命逃窜,刘疤子等人就开始追杀,抄起街边茶肆酒馆的板凳就是一通乱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经小贩都骂骂咧咧。这座城镇说大不大,二十几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货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该叫骂哪些该还手。等到刘疤子等人解气了,随手丢回椅凳,也没了背囊女子的踪影,这让刘疤子恨不得去姓苏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想到那条老光棍的手劲臂力,刘疤子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一阵凉意,只好喋喋不休地诅咒苏酥那小子被打没了屁眼这辈子都拉不出屎来。

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苏姓青年拐弯抹角,绕着走了好几条巷弄,终于躲过了追杀。他蹲在墙脚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丝,发觉自己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疼,扯开领口,看到透出一块青紫颜色的肩膀,不由抽了一口冷气。暗自咒骂了刘疤子一伙一会儿后,他站起身,踮起脚跟,趴在土坯黄泥墙头,喊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能瞧见这家卖葱饼的姑娘,也没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兜肚之类的私物,顿觉有些无趣,便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潇洒而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块腌肉,丢进嘴里嚼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内逛荡。

徐凤年跟这帮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间上等客栈,罗老书生已经帮忙付过了银钱,徐凤年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矫情,跟冯山岭约好晚饭去刚打听来的一家老字号酒楼,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出门散步。走过几条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看到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卜士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破烂道袍,留了两撇山羊须,生意冷清,他就坐在一条借来的长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时不时磕碰在铺有棉布的桌面上。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由于无风而软绵绵的一杆旗帜,大概是算尽前后五百年之类的话语,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语气说小了。

徐凤年走过去拿手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一些高人气度,滔滔不绝道:“本仙通晓阴阳五行,紫薇斗数,面相手相,奇门遁甲,地理风水,不论阴宅阳宅,无一不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要本仙算什么?”

徐凤年当初和老黄、温华搭档,可算是做过这一行骗人钱财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么?”

老道士一时间不敢胡诌,起身作势要将长凳给这位好不容易上钩的顾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树坑里,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坐稳了以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语。

徐凤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说话,其实这个讲究演技的行当,无非是瞎蒙、套话、解灾、要钱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不出差错,差不多就能挣到铜钱了。当年他做相士比较辛苦,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即便借来了道袍也很难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

徐凤年摇了摇头。

老家伙哦了一声,“测财运。”

徐凤年还是摇头。

老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话,岂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飞出碗外。

徐凤年也不继续为难这位日子显然过得清水寡淡的算命先生,微笑道:“其实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运能否亨通,也测财运是否通达。”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有了一个不算尴尬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天花乱坠的胡扯了,徐凤年也不揭穿,时不时点头称是附和几句,老道士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徐凤年身上有在客栈那边换了些的碎银,听过了将来未必不能前程似锦的好话,掏出一粒碎银就准备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没摸过银子的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等碎银子搁置在桌面上,便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后拈须笑道:“公子,是什么时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帮你算上一算,这份不算钱。”

徐凤年已经屁股离开长椅,重新坐下后轻声笑道:“我的先不说,你帮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时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干这行的都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地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接着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树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坯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实在太浪费这么好的身架资源了。汉子一身古铜色,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见不争气的浑小子回来,汉子瞥了一眼,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便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却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苏酥小声撇嘴嘀咕道:“我还君子远庖厨呢。”

老人刚要瞪眼,年轻人就嬉皮笑脸跑到跟前,拿过还在蹦跳的肥腴鲤鱼,开怀道:“老头儿,家里刚好还有些葱蒜,我这就去给你做一手岳炳楼大厨子都自愧不如的红烧鲤鱼。”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气涌上,“家里菜圃哪来的葱蒜?”

说漏嘴的年轻人拿了鲤鱼就往后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铁匠,跟着苦口婆心地念叨起来,大抵是类似“君子处事,要我就事,不让事来就我”的圣贤教诲,苏酥早就听出茧子,背对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样,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少年性情,要收敛不可豪畅,可以育德”,实在熬不过的苏酥愤愤不平说道:“我还老人性情,要豪畅不可阴郁,方可养生呢!赵老头,再婆婆妈妈,我可不烧饭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叹息摇头,不再多话,不过神情缓和许多,五指并拢,滑过胡须,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老人养生一说,显然颇为赞同。

苏酥到了狭小阴暗的灶房,将鲤鱼丢到砧板上,推开窗户,先淘米煮饭,继而娴熟操刀,对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红鲤。老夫子站在门槛外头,眼神慈祥。苏酥剥弄鱼鳞,抬起手臂挡了挡额头发丝,神情专注。身后那位文绉绉的老学究,自打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了,那张嘴有讲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几年都没讲完,不去当圣人只在城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不像家的家里,靠着老夫子给十来个稚子教书挣钱,以及前院里齐叔打铁,才算没饿死人,不过奇怪的是常年见齐叔敲敲打打,也没见卖铁器给谁。他不爱读书,捧书就要打盹,也没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把式,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黄金白银砸在头上,否则这辈子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能否娶上媳妇都悬乎。得过且过呗,还能咋的,从军打仗?那还不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买卖营生?

一来没那本钱,他没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脸的贱脾气,二来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断自己的手脚。

苏酥唉声叹气,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所谓的“狸猫换太子”里的太子,该是多美的事情?

一来二去,饭熟了,菜也可以入盘子了,苏酥没好气地道:“老头儿,去喊齐叔吃饭喽。”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经常说寝不言食不语,苏酥年纪渐长,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伙子经得住敲打以后,也就不当回事,扒饭的时候含糊不清说道:“齐叔,咋不去鸦燕桥集市上招揽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说道:“卖技艺给贩夫走卒,成何体统!”

苏酥斜眼看了木讷汉子和横眉竖眼的老夫子一眼,无奈道:“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将相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两条腿了?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诞!”

老人原本正细细嚼着饭,这一声大义凛然的训斥,使得几粒米饭喷到了桌上,苏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涨红着脸,一筷子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酥有些委屈地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说贤人不强人所难,只是拨转一点自然善心,无妨善语称人几句好。可这些年老头儿你哪里说我的半句好话了?我要是这辈子都没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骂没的。”

老人破天荒没有出声,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只是细嚼慢咽着橘子州这边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饭。

吃过了饭,洗过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兰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眯起眼趁着暮色多看几眼经书,油灯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苏酥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齐叔照顾炉子火候。铁器在北莽这边监管严格,耽误了火候,就要挥霍大块铁料,这个家折腾不起。苏酥虽然没心没肺没志向,但这种关系米缸厚度的头等大事,从不马虎,说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书上照搬来的道理,对于一个自小生长在边镇的家伙来说,总是没什么感触,远不如遥望着鲜衣怒马或者花枝招展来得深刻。魁梧汉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透着无声的和暖。

暮色渐浓,看书也就越发吃力,老夫子几乎眼睛贴上了泛黄书籍,实在是模糊不清,这才轻轻收起书本,放在膝上,抬头望着天色,缓缓说道:“君子为人,情势所迫,难免欺人。唯独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问心无愧,便不须向苍天面讨福运。”

老人突然凄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讨要福运啊。”

双手攥紧那本书籍,老人沙哑道:“人生要有余气,言尽口说,事尽意绝,只能是薄命子。当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吗?!”

沉默许久,起身缓缓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书籍以后,去搬那几盆兰花。

趁着休息间隙,不苟言笑的汉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苏酥身边,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苏酥眉头紧皱,强颜欢笑道:“齐叔,前几日我听王小丰说去年有流窜到城内的盗匪,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功夫的好汉?”

健壮如熊罴的汉子笑而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知道是这个结果的苏酥晃了晃手臂,嘿,还真不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齐叔的揉捏都立竿见影,百试不爽,据老夫子说这是中原那边跟针灸推拿是一个道理,可惜只能治病,不能打人。苏酥打了一套闭门造车的蹩脚拳法,打完收功以后,笑问道:“齐叔,咋样,有没有高手的架势?”

汉子点了点头。

苏酥啧啧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绝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无敌手!”

汉子嘴角扯了扯,对他而言,就当是笑了笑。

苏酥豪气道:“齐叔,到时候我就给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铁矿,想怎么打铁就怎么打铁,站着打坐着打,还他妈可以躺着打!”

汉子没有作声,苏酥想起什么,跑出院子,回头小声喊道:“齐叔,出门逛会儿。”

汉子点了点头。

才一个大跨步飞冲出没掩门的院子,就稀里糊涂撞上一具娇软身躯,苏酥定睛一看,是个背行囊的低头女子,看不清面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长的,他连忙致歉,也没啥揩油的意图,见她没动静,也不知如何套近乎,干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没跑几步,这狗娘养的老天爷就开始撒尿了,貌似是好大一泼尿的迹象,噼里啪啦砸在小巷屋檐上,苏酥骂娘几句,转身回院子拿伞,跟几个兄弟约好了要去跟东边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没理由缺席,苏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家院门口,敢情是个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这个躲法吧?

苏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伞小跑出院子,瞥见这娘们儿十有八九是真傻,一会儿工夫就被黄豆大雨给浇成了落汤麻雀。苏酥走出几步,重重叹气一声,走到她身边,没好气地说道:“喏!拿着,我家穷,就一把雨伞,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门口。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撑着撑着就把伞顺走了,我苏酥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城里走上一圈,你别想溜!”

女子仰起头。

苏酥吓了一跳,是个瞎子,长相倒是马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还下雨,这一抬头,眼眶比他家院子还空荡荡,真是把苏酥给结结实实惊骇到了。

不是女鬼吧?

苏酥拉开一段距离,壮起胆子伸出手,递过那把破败不堪其实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纸伞。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侧身敛袖,好像是施了个万福,这才接过伞,嗓音空灵得更像女鬼了,“谢过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没有影子啊。

苏酥胆战心惊,几乎是把伞丢掷过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气,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听到言语,婉约一笑,柔声道:“苏公子多心了,我并非女鬼。”

苏酥愕然,更加惊恐,往后退去,颤声问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还说不是女鬼?!”

应该背负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说道:“方才公子自己说的。”

苏酥仔细思量,才记起的确是有过无心地自报名号,松了口气。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苏酥估摸着这场架是打不成了,顺势就贴在墙根下跟她并肩站着,好奇问道:“我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来这儿做什么?”

年岁应该不大的女子轻声道:“等人。”

苏酥打破砂锅问到底,“等谁?”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来这里的人。”

苏酥一拍额头,这姑娘脑子不太好用,没来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树下见着的那个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风骤雨啊,苏酥见她衣襟湿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怜香惜玉,说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放心,我家没坏人,就我坏一些,不也把伞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苏酥有些生气,“那你把伞还我!”

女子果真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苏酥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可就使坏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脱衣服了,真脱了啊,我先脱为敬,姑娘你看着办,随意。”

她面朝苏酥,歪了歪脑袋,依稀可见嘴角翘起。

苏酥无可奈何,伸手将油纸伞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道:“得,你厉害,你是女侠。”

一起站着淋雨,苏酥实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地往身上冲刷,郑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来?要是病倒在我家门口,可没钱帮你治病。”

她靠近苏酥,一起撑伞。

苏酥正想着是不是把她绑架到院子里去,猛然转头,看到巷口一个很陌生的修长身影,撑伞而来。

苏酥有些嫉妒,下意识呸了一声,腹诽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树临风!

小巷暴雨,狭窄水槽来不及泄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过了脚面,让人难受。在苏酥眼中玉树临风的身影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踏入巷弄,正纳闷间,只听到一句“苏公子对不住”,然后就被一记手刀敲在脖子上,当场晕厥了过去。目盲女琴师搀扶身体瘫软的苏酥,走向院门口,一名魁梧汉子静立门槛,接过了苏酥,年轻女子啪一声收起油纸伞,想要一并还给这名木讷汉子,不料院门哗啦一下紧闭,再明显不过的闭门羹。性情安宁的她也不恼,将这柄小伞竖在门口墙脚,背后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湿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状。

弯腰安静放伞时,她两指扣住绳结,轻轻一抹,摘掉布囊,湿润棉布顺势激起一阵雨水。

同时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荡开,如同莲花绽放,随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只见黄桐、峨眉、桃花三柄飞剑被无形气机击中,在雨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弹返回袖,隐入软甲剑囊。

第一次杀机重重的试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样是大雨瓢泼,院内院外的气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几盆兰花的老夫子来到前屋,望着背回苏酥的铁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铁匠铺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过,今天却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铁匠也不说话,一脚将椅子踢到火炉前,将沉睡的苏酥放在椅上,这才来到门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轻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苏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闹,当屠猪剁肉娴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家伙就去私塾茅庐揍人,结果老夫子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当时苏酥也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念圣贤书,见状一时热血上头,就要去给老夫子帮架,结果只是帮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实也没想到要授业刻板的老学究见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庐,后来打铁的齐叔去了趟肉铺子,也没能要回场子脸面和医药赔偿,只听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是屠子见着了铁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齐叔就回了一句“我是买肉来了”,让苏酥听闻以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少年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也成了刘疤子这帮泼皮攻讦苏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过,苏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里每次有泼妇大娘掐架对骂,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戏,学了许多辛辣脏话,这些年受益无穷,刘疤子就没有一次不吵架落败七窍生烟。可苏酥也知道,会吵架没什么用,就跟老夫子会讲大道理还是抵不过一个粗鄙屠子一样,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踏雪无痕手起刀落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是能跟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都是不走寻常路数的,露面时不说抱刀捧剑站在城头最高处,就算出现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济是站在屋顶或是土坯墙头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这座城镇外头有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飞来飞去的大侠好汉也没能见着,前个几年好不容易听说紫貂台上有两批侠士比拼过招,小苏子大清晨就屁颠屁颠跑去欣赏高人风采,哪里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侠士们”正午时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剑,挺像回事,结果带头两位站在紫貂台顶不动手只动嘴皮子,骂了个把时辰,竟然说下回再战,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苏酥回家以后躺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那时候才起来的一点练武劲头就立马给一泡尿彻底浇灭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龄几位去干涸河岸站桩练拳,打那以后也就没人愿意提起。

遗憾的是,他似乎错过了一场距离极近的巅峰厮杀,更遗憾的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铁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绝大多数芭蕉喜半阴温暖气候,院中这一丛黄姬芭蕉耐寒,是少数能够在北莽这边生长的蕉类,不过院落水土不好,长势稀疏,还是归功于这些年年轻人没了摘芭蕉叶玩耍的陋习,才有这般光景。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声,很是乏味。

魁梧铁匠闷声闷气道:“知道我们在这儿落脚的,也就只有北凉毒士李义山。门外两人,院门口的背琴女子,小巷尽头的佩刀男子,都不简单,若只有一个,我还能挡下。”

凄风苦雨拂面吹须,老夫子恍若未觉,轻声道:“当初奔逃到可以遥望南海观音庵的山崖,是李义山亲自带兵驱赶,也是他私放了我们三人。只说西蜀国祚还没到断绝的时机,我赵定秀这些年想来想去,要说李义山是想要帮我朝复国,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过不管这位春秋中以绝户计著称于世的谋士打了什么算盘,既然破天荒没有绝了西蜀皇室的户,那么我这老头儿就算给北凉做牛做马,也没二话,只不过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险,做些类似拿性命去换取赵家天子视线的勾当,我肯定不会答应。”

铁匠闷不吭声,读书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在这里定居二十多年,每当苏酥沉睡,出身西蜀铸剑世家的他就开始打铁铸剑,一柄剑,铸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老夫子说这柄剑就叫“春秋”好了。

老夫子沉声问道:“何时出炉?”

铁匠瓮声瓮气道:“随时都可以。”

老夫子点了点头,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头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个杀手榜,她跟一个杀死王明寅的小姑娘并列榜眼。不过琴者在于禁邪正心,摄魂魄格鬼神,被她用来杀人,落了下乘误入歧途啊。”

姓齐的铁匠扯了扯嘴角,没有出声。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类似盛世收藏乱世金银这种浅显道理,我也懂,兵荒马乱易出传世琵琶曲,却出不了上好的琴谱,只不过还有些书生意气罢了,眼里揉不进沙子。我家世代制琴,国手辈出,八宝漆灰的独门技艺,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断了。”

铁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老夫子,记得似乎眼前这位赵学士有一个琴坛上下百年无敌手的说法,还是黄龙士那只老乌龟亲口说的。只不过如今,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墙外巷中。

目盲琴师盘膝而坐,焦尾古琴横膝而放,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铿锵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撑伞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终于一脚踏入小巷,开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这一摘切割成两截,一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将雨幕切豆腐般切过,拦腰而来,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跳过银线。水帘断后复合,巷弄两壁则没这般幸运,撕裂出一条细不可见的沟痕。

两人相距百步变八十步。

长了一张清秀娃娃圆脸的女琴师沉浸其中,无视前冲而来的撑伞男子,依然是右手,却是双指按弦,一记打圆。

雨夜造访小巷的徐凤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伞柄,双指轻拧,伞面朴素的油纸小伞在小巷中旋转飘摇。

嗤啦一声,油纸伞被气机拧绳如实质锋刃的两条银线滑切而过,刹那间辨别出轨迹的徐凤年往右手边踏出,脚尖点在墙壁上,身体在空中倾斜,恰巧躲过杀机。

七十步。

女子做了个相对烦琐的叠涓手势。

小巷内的黄豆雨点瞬间尽碎,两边墙壁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纸伞几乎被碾为齑粉。

徐凤年脚步不停,一挥袖口,以峡谷面对野牛群奔袭而悟得的断江应对。既然可断大江,自然断得雨幕琴声。

两股磅礴如龙蛇游水的浩大气机轰然撞击在一起,徐凤年趁势钻过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墙,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师纤细右手一滚一撮。

一根尤为粗壮的银线在身前滚动翻涌,在小巷弄里肆意游弋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徐凤年。另一根规模稍小的银线小蛇从身后划弧掠空,在她左手墙壁上裂出一条居中厚两边浅的缝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

在鞘春雷离手,与这条银蛇纠缠在一起,绽放出一串火花,徐凤年然后五指成钩,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游来的银光,骤然发力,一捏而断,水花在胸口溅射开来,真是好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

徐凤年身形所至,大雨随之倾泻向目盲女琴师。

只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凤年一弹指,直刺高空,划开天穹雨幕,坠向女子头颅。

一柄金缕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脸色如常,悬空左手终于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的轻柔平和,因按弦势大力沉,故而激荡惊雷。

春雷刀鞘和飞剑金缕都被斩断气机牵引,虽然被徐凤年再生一气,强硬收回,但同时也失了先机,他终于不得不止步站定,双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师左手两手造就的弦丝杀机。

针刺镜。

镜面结实,可抵不过针有千百枚。

眨眼工夫过后,琴声停歇,徐凤年低头看了眼左肩,有血丝渗出,越来越浓,即使是初入大金刚境,也止不住伤势。

他有些明白为何这个魔头号称擅长指玄杀金刚了。

琴弦颤动生游气,丝丝杀人。

在杀手榜上和呵呵姑娘并列第二的目盲女琴师,并没有给徐凤年任何疗伤的机会,右手大擘复细挑,徐凤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斩去一缕,抬头望去,两条银线割破无数滴雨水,掠至眼前,这与当初李淳罡在泥泞官道上屈指弹水珠,串连成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伸臂双叩指,连敲数十下,身形飘然后撤,似乎想要考量这琴师的指玄银线到底有何等气劲。银线不断刺破水珠,如细针钻薄雪,毫无凝滞,这让徐凤年心中有些无奈。仅是抗衡气机厚度,王重楼馈赠的一半大黄庭未必没有胜算,可要说化为己用,比拼抽丝剥茧的玄妙程度,还是差了太远。他只得缩回手指,双手握拳,砸在银丝锋头上,饶是如此他仍是不敢托大,用了武当山学来的四两拨千斤,用巧劲一拨,岔开两条白线,没入身后雨幕。

徐凤年再次弓身前奔,脚踩雨水,不用触及小巷青石板,只是在水面上一滑而过,右腰侧手掌一托,春雷脱离一块青石,浮现在身前空中,剑气滚龙壁,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离的琴弦颤丝。方才一退有十步,现在离了女琴师只有四十步。

除去击退春雷、金缕的那一手吟猱,琴师按弦音色复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凤年打小跟着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谱乐器,悟性平平,不过对于音律不算门外汉,总算咂摸出些意味了。这名琴师双手抚琴,左右手琴风一分为二,右手拨弦,是南唐渔山派,讲求高山流水,绵延轻缓,有国士之风;左手则是典型的东越广陵派风格,声调急切躁动,如潮水激浪奔雷,似豪侠仗剑高歌。如此一来,虽然音质驳杂韵味杂糅,但是胜在折转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凶险,小舟转瞬倾覆。以音律杀人,是武道偏门,这名女子的指玄杀金刚,除去银线锋利,伤及窍穴骨骼根本,使得伤口极难痊愈外,还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凤年习惯了分神的一心几用,早就束手束脚,别说前进,根本就应该知难而退,乖乖逃出小巷。

徐凤年以开蜀式劈烂无穷无尽的银丝,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无线银丝包裹如半圆,被徐凤年的气机滚走压缩向女琴师。

盲女面无表情,不知是换气还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终浮空不按弦,琴声骤停,滴水不漏的守势就透出一丝缝隙。春雷搅烂弧形半圆,徐凤年不管不顾欺身而进,即便是陷阱,也要一并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终于双手同时落下,不过好像只能说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小孩子胡闹一般双手拍打琴弦,简简单单兴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连十八拍,好一个大小胡笳十八拍。徐凤年四周水坑一个一个接连平地炸开,所幸有刀谱游鱼式凭仗,在生死之间灵活游走,十八坑荡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楼挡下,仍有三记水刀滚碎了大黄庭,雨花在徐凤年双脚上扎出血花来。

徐凤年咬牙握住春雷,当一根短矛掷出。琴师本就目盲,谈不上什么视而不见,只是嘴角微勾,左手进复,右指打圆。

小巷风雨骤变,天幕暴雨像是一块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蓦地生出一道道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雨剑幕。徐凤年顿时被十面埋伏,围困其中。春雷悬在离她头颅六寸处,颤颤巍巍,不得再进。琴师左手一气抹过七根弦,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看似缓慢抬起,轻轻屈指一弹,弹在春雷刀鞘上,春雷立即斜插入墙壁一侧。

院内,一直歪着脑袋侧耳聆听琴声的老夫子由衷称赞道:“世间竟然真有七叠之手,大有雪拥边塞马不前的气魄,难怪西出阳关无故人。琴声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合,是谓三籁。这位琴师,大国手无误。”

墙边那一丛芭蕉稍高的蕉叶已经尽数碎烂。

魁梧铁匠挡在门口,闭目凝气,眉头紧皱。

老夫子讶异了一声,啧啧道:“这不是咱们西蜀失传已久的拉纤手法吗?”

院外杀机四伏。徐凤年猜测这名琴师杀手不擅近身肉搏,便拼着受伤也要拉近距离,好在十步以内一刀毙命,只是这场掷骰子打赌下注,赌得奇大,竟然连掀罐子看骰子点数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就给琴师左手拨弦掀起的漫天杀机给狠辣逼退。以步入一品金刚境界的独到眼力看待这场大雨,就如同一张张散乱雨帘子竖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并无玄机,先前琴师右手抚琴,不过是生出银线,刺破雨帘杀人,但换成左手以后,竟是被琴声控制住了一颗颗水珠,铺就而成一张张可以随心所欲摆布的雨帘。

这等精准拿捏,让深陷其中的徐凤年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剑激射而来,他只能撑开全身气机,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院内老夫子没能瞧见这幅惨不忍睹的血腥画面,只是轻笑道:“都说江湖人士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照你所说,这两位都还没说过话,就打起来了?”

不苟言笑的铁匠沉声道:“这两个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点了点头。

淋雨的铁匠问道:“帮谁?”

老夫子摇头道:“本该帮后来者,不过要是死在琴师薛宋官手上,帮了也无用。就当是咱们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了,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之犬,没资格谈什么厚道不厚道。圣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无非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铁匠大概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终归都要有个结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荡,难得冒出一句评价性质的言语,“赵学士,跟太子一样,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赵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点了点这根榆木疙瘩,“你们两个,一个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

说完这句话,老人轻声道:“我早就认命了。其实这样也挺好。”

铁匠仔细感知院外纷乱的气机绞杀,说道:“这名琴师大概是跳过金刚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过一纸之隔,也是天壤之别,说不准。”

老夫子急眼道:“那还打个屁?”

铁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乐,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境界,破绽就会很多。”

小巷中,徐凤年拿袖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这名琴师杀手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琴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已经很吓人。没料到二十步以内,左手指玄,还要更加霸道无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银线对于金刚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针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种阴毒法子的软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无法近身的那个金刚境。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就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说话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此时,她猛然屈指扣弦,当场崩断一弦!

徐凤年气海如大锅沸水,只是被人投下薪柴缓缓加热,并不明显,直到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鲜血如何都压抑不住,涌出喉咙。

这才是目盲琴师的真正杀招,弹琴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气机,不过是障眼法,既然琴声素来被视作止邪正心的至乐,当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高手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刚。先前琴声不管是南北之分,还是疾缓之别,都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牵引,暮春之雨如泼墨,但春风润物细无声。这一记断弦,拨动心弦,让徐凤年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剧烈翻涌,当下就直奔徐凤年心脉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颗心脏就别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为弦。目盲女琴师这指玄,可不是叩问长生,而是要斩别人的长生路啊。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