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徐凤年都没有瞧见那名偃甲湖水师统领。下船以后,坐入一辆龙腰州箭岭军镇的马车,徐凤年撩起窗帘子,才看到一名不确定身份的健壮校尉出现在船头。同乘一辆马车的徐北枳顺着放下的帘子收起视线,轻声道:“有一标偃甲湖骑兵护送我们前往茂隆北边的鹿茸城,正大光明走驿路。”
徐凤年靠着车壁,膝上放有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再出鞘的春雷短刀。
背有刹那的青鸟已经披甲混入骑队。
徐北枳缓缓说道:“茂隆成为凉莽南北对峙的一条新分水岭,董卓撤出葫芦口后,没谁愿意去送死,只得黄宋濮跟慕容女帝请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领兵增援。柳珪和杨元赞这两位大将军还在观望。黄宋濮权势已经不复当年,名义上是总掌南朝四十万兵马的南院大王,不说柳、杨两位不用仰其鼻息,就连董卓六万亲兵也素来完全不服管,黄宋濮这回彻底拉下脸面,用去很多多年积攒下来的珍贵人情,才调动了九万精骑。在南朝做大将军就是如此为难,你不领兵,谁都愿意对你和和气气,把你当菩萨供奉起来;真要有了兵权,背后就要戳你脊梁骨,恨不得你吃败仗,把老本都赔光。这等劣根,都是春秋遗民一并带来的。这些年皇帐北庭那边又有了‘南人不得为将’的说法,要不是慕容女帝强行压下,加上柳、杨二人也不希望北人掺和南事,也都各自上了密折,总算没有拖南朝的后腿,否则恐怕黄宋濮都没机会去跟你们北凉铁骑对峙。”
徐凤年瞥见徐北枳手上有一卷书,拿过来一看,笑容古怪。徐北枳也是会心一笑,娓娓道来:“龙虎山一个天师府年轻道士杜撰的《老子化胡经》,大概就是说当初道祖骑牛出关,仅留下三千言给徒子徒孙们,就西渡流沙,摇身一变成了佛祖。立意取巧,文字倒是挺好的,说不定是那赵家天子赐号‘白莲先生’的人亲自操刀润的色。如今龙树圣僧圆寂,白衣僧人又没有出声,两禅寺闹哄哄乱成一团,宫中那帮青词真人又远比和尚懂得互为引援,加上病虎杨太岁久未露面,我看这场起源于北莽的灭佛,反倒是你们离阳王朝更加酷烈。不说其他,各个州郡仅存一寺这项举措,就能让各大同州同郡的名寺来一场窝里斗。”
徐凤年平淡道:“谁让佛门不像龙虎山那般跟天子同姓,谁让春秋战事中士子纷纷逃禅,人数远胜于遁黄老,谁让离阳王朝已经掌控大局,要开始大刀阔斧斩草除根。再说了,如此一来,西域佛门密宗才能看到渗透中原的希望,皇子赵楷持瓶过剑阁入高原,才能全身而退,建功而返。如此一来,北凉北线有北莽压制,东线南线本就有顾剑棠旧部牵扯,再加上一个跟朝廷眉来眼去的西域,就真是四面树敌了。打蛇打七寸啊,北凉吃了个大闷亏,可能我师父埋下的许多伏笔就要功亏一篑。”
徐北枳不去刨根问底北凉关于退路的布局,只是微笑问道:“北凉会是一方西天净土?”
徐凤年轻声摇头道:“这个把柄实在太大,徐骁也不太可能明着跟朝廷针锋相对,最多对逃窜入境的僧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最大的庇护。况且一山难容二虎,北凉的庙再大,也容不下两个和尚念经,西域佛教势力算是彻底跟北凉断了线。这兴许就是张巨鹿为何对灭佛一事装聋作哑的原因,恶名不担,好处要拿。只要能让北凉怎么不舒服,这碧眼儿就怎么来。你不问,我倒是可以跟你透底:西域和蜀诏,本来是我家好不容易倒腾出来的狡兔两窟,这会儿就要少了一窟。”
徐北枳皱眉道:“那私生子出身的赵楷能否成事还两说。”
徐凤年还是摇头:“我第二次游历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差点死在他手上,阴得很。有他坐镇西域,形同一位新藩王,肯定会让北凉不痛快。”
徐北枳笑意玩味道:“北凉出身的大黄门晋兰亭,不是你爹亲手提拔才得以进入京城为官吗?怎么反咬一口?他的那番弃官死谏,件件看似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在我看来,远比以往那些阁老重臣的痛哭流涕来得狠辣。如今虽说没了官职,但是在庙堂上一鸣惊人,朝野上下赞不绝口,都有人喊他‘晋青天’了,好像张巨鹿对其也有栽培之意。严家在前,做成了皇亲国戚;晋家在后,不需要几年就可以在京城扎根。你们北凉,净出一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偏偏还都下场不错。”
徐凤年瞥了一眼徐北枳,冷笑道:“读书人嘛,都想着报效朝廷。你可曾听说有几位北凉老卒转过头骂徐骁的?”
徐北枳哑口无声。
徐凤年弯腰从脚边一个行囊里扒出一个漆盒,里面装了颗石灰涂抹的头颅。徐北枳默默挪了屁股,缩在角落,躲得远远的。
“听羊皮裘老头说过天门跻身陆地神仙,如果是伪境的话,爬过天门就要爬挺久,幸好李老头儿没骗我。
“天底下的指玄高手屈指可数,你这样的满境指玄就更少了,死得跟你这样憋屈的肯定更是凤毛麟角。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使出那样的一刀。我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也许给我真正的指玄境界,也使不出来。你真是运气不太好。徐骁说过,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种。难怪你当年的手下败将邓茂成为天下十人之一,而你却停滞在指玄上十几年。”
听着徐凤年跟一颗头颅的念叨,徐北枳实在是扛不住,脸色苍白捂着鼻子恳求道:“能不能盖上盒子?”
徐凤年端起盒子往徐北枳那边一递,吓得徐北枳撞向车壁。
徐北枳怒气冲冲道:“死者为大,第五貉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你就不能别糟践人家的头颅了?”
满头白发的徐凤年放下盒子,继续盯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唠唠叨叨:“虽说提兵山掌握了那么多柔然铁骑,以后注定跟北凉是死敌,但这会儿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我带着自家丫鬟远走高飞,你做你的将军和山主,你倒好,赶尽杀绝来了,我不杀你杀谁。
“我这趟北莽练刀,一点一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神意,都毁在你手上了。要不你活过来再让我砍一刀?”
“喂,是不是好汉,是好汉就睁开眼,给句明白话。”
一旁的徐北枳实在是受不了这个王八蛋徐柿子的絮叨,怒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徐凤年弯腰捧起盒子,又往徐北枳眼前一伸,“来,徐橘子,跟第五貉道声别。”
徐北枳转过头,一下子撞在车壁上,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徐凤年推上盖子,重新装入布囊,捧腹大笑。
徐北枳愤愤道:“很好玩?”
徐凤年撇撇嘴道:“不好玩?”
徐北枳压低嗓音,怒其不争道:“你以后怎么世袭罔替北凉王,怎么跟那么多劲敌斗?”
徐凤年横躺在宽敞的车厢内,跷起二郎腿,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要不然还能如何。”
徐北枳恨不得手上一本书砸死这个被侍童称作‘徐柿子’的家伙,只是无意间看见他的满头白发,又默然收手。
徐凤年坐起身,掀起帘子,朝披甲提枪的青鸟招了招手。
等青鸟百感交集一头雾水地靠近了,徐凤年却凶神恶煞一脸怒相,“要不是公子觉着你水灵,身段好,懂持家,武艺还超群,实在是找不着比你更好的姑娘,更贴心的丫鬟,在柔然山脉早他娘的撇下你跑路了!回了北凉,努力练习那四字诀,以后结结实实宰杀几个指玄境高手,杀人之前千万别忘了说是本公子的大丫鬟,记住了!”
青鸟轻轻点头,嫣然一笑。
车厢内复归平静。
徐北枳看了几页一味谤佛的经书,忍不住抬头问道:“你就这么对待所有下人?”
徐凤年反问道:“你是上人?”
徐北枳笑道:“我一介流民,当然不是什么上人,不过你是。”
徐凤年躺下后,望着顶板,轻声道:“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北凉三十万铁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不再理会徐北枳,徐凤年哼过了那首粗俗不堪的巡山曲,又哼起一支无名小曲儿,“什么是好汉,一刀砍了脑袋做尿壶!什么是大侠,可会‘猴子摘桃’这等绝学?什么是英雄,身无分文时能变出一张大饼吗……”
徐北枳“大煞风景”插嘴问道:“我能否问一句?”
徐凤年停下哼唱,点了点头。
徐北枳好奇问道:“你当下还有一品境界的实力吗?”
徐凤年嘿然一笑,“这个不好说,我呢,有一部刀谱,原先都是循序渐进,学会了一招翻一页,前段时候不小心直接跳至了尾页。明明是刀谱,最后一页叫‘灵犀’,却是讲的剑道境界。赶巧儿,我身上养了十二柄飞剑。离我三丈以外,十丈以内,只要不是指玄境界,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百个,我还是能杀一百个。”
徐北枳平静道:“厉害。”
徐凤年转头纳闷道:“是夸我呢,还是贬我?”
徐北枳低头看书。
等他蓦然抬头,徐凤年不知何时又捡起了盒子将那颗灰扑扑的头颅展现在身前。
风雅醇儒的徐北枳也顾不得士子风流,握紧那本书就朝这个王八蛋一顿猛拍。
徐凤年笑着退回,收好盒子布囊,躺下后双手叠放做枕头,“徐橘子,这个我帮你新取的绰号咋样?”
徐北枳打赏了一个字,“滚。”
徐凤年侧过身去翻布囊。
徐北枳赶紧正襟危坐,然后一本正经地点头道:“这个绰号,甚好!”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识大体,知进退,一看就是一流谋士。徐橘子,以后北凉撑门面,我看好你!”
本以为离近了茂隆一带之后,还得花费一些小心思才可以潜入南边,可很快徐北枳就意识到情形出乎意料:数万难民沿着驿路两边开始疯狂流徙,其中不乏鲜衣怒马豪车。北莽有几线驿路按律不准军马以外踏足,违者立斩不待,许多宗室子弟都已经拿身家性命去验证北莽女帝的决心,因此即便是仓皇逃难,也没有豪横家族胆敢踩上驿道,好在人流巨大,早已在驿道两侧踩出两条平坦路径,车马通行无碍,只是行驶得缓滞而已。北莽驿路交织如网,徐北枳所在的马车逆流而下,身后不断有别条驿路疾驰赶至的军镇铁骑迅猛南下。徐北枳吩咐一名随行护驾的箭岭骑尉去打探消息,才得到一个让他越发瞠目结舌的答案:在黄宋濮已经亲率九万精骑跟北凉军对峙的前提下,一支北凉铁骑仍是直接杀穿了紧急布置而起的防线,径直往南朝京府刺去,看那势如破竹的光景,是要视三位大将军如无物,视两位持节令如摆设,要将南朝庙堂的文武百官给一窝端!历来都是北骑南下,才有这等气魄啊。
这支数目尚未确定的骑军既然一律白马白甲,自然是大雪龙骑无疑。它这一动,连累得黄宋濮本就称不上严密的防线更加松动,向来推崇以正胜奇的南院大王,推测又是葫芦口一役围城打援的阴奇手笔,加上身后军镇林立,也都不是那一箩筐脚踩就烂的软柿子,仅是调出两万轻骑追击而去,还严令不许主动出击,将更多注意力都放在构筑防线和死死盯住剩余的北凉铁骑之上,并且第一次以南院大王那个很多南朝权贵都不太当回事的身份,给姑赛、龙腰两州持节令下达了两份措词不留余地的军情布置。
南朝偏南的百姓们可顾不得将军们是否算无遗策,是否胸有成竹,是否事后会将北凉蛮子给斩杀殆尽,他们只听说那帮蛮子的马蹄只要进了城,那就是屠城——屠成一座空城为止,还听说连北凉刀这般锋利的兵器都给不断砍头砍出了褶子。一万龙象军就已经那般凶悍,瓦筑和君子馆足足一万多人马根本就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何况是徐人屠的三万亲军?万一要是徐阎王亲至北莽,咱们老百姓还能用口水淹死那人屠不成?谁他娘信誓旦旦跟咱们说北莽铁骑只要愿意南下开战,就能把北凉三十万甲士的尸体填满那甘凉河套,堆成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大景观?哪个龟儿子再敢这么当面忽悠咱们,非要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徐北枳提着帘子,给徐凤年笑着介绍窗外一支表情异常凝重的骑军:“是黄岘镇的兵马,统兵的将军姓顾名落,是龙腰州持节令的女婿,平时眼高于顶,看谁都不顺眼。看来是真给你们打怕了,骑卒的这副表情,跟慷慨赴死差不多,前些年提及北凉军,可都是斜眼撇嘴。”
徐凤年平淡道:“夜郎自大。”
徐北枳哈哈笑道:“说我呢?”
徐凤年皱眉道:“到了北凉,你嘴上别总是挂着‘你们北凉如何如何’,北凉本就排外,军旅和官场都差不多,这种顽固习性利弊不去说,总之你要悠着点。”
徐北枳点头道:“自有计较。”
徐凤年自言自语:“不会真要一鼓作气打到南朝庙堂那儿去吧?这得是吃了几万斤熊心豹子胆啊,带兵的能是谁?不像是袁左宗的风格啊。”
徐北枳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北凉有点像我们见着的柔然山南麓田地?”
徐凤年问道:“青黄不接?”
徐北枳慢慢说道:“北凉王六位义子,陈芝豹不用说,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裂土封王,以他的才略,自起炉灶都行。袁左宗是当之无愧的将才,独当一面肯定不难,领几万精兵可以轻松摧城拔寨,但统帅全局,就不好说了。齐当国,冲锋陷阵,扛徐字王旗的莽夫而已。叶熙真擅长阳谋,被誉为下一任阳才赵长陵,说到底,仍是幕后摇羽扇的谋士,需要依附于人。姚简是一位熟谙偏门的风水师,一向与世无争,更不用去说。褚禄山的话……”
徐凤年笑道:“徐骁六位义子中,真要说谁能勉强跟陈芝豹并肩,只有他了,他是真正的全才,只要是他会的,都一概精通。我师父是因为赵长陵才名声不彰显,褚球儿跟陈芝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徐北枳继续说道:“韦甫诚、典雄畜、宁峨眉这批青壮将领,比起陈芝豹,都差距很大,何况偏倚向你这位世子殿下的,少到可怜。所以说,除去陈芝豹和褚禄山,北凉能跟董卓之流单独抗衡的惊艳武将,实在找不出第三位。”
徐凤年笑而不语。
徐北枳问道:“难道还有谁藏藏掖掖?”
徐凤年大笑道:“你忘了我二姐?”
徐北枳将信将疑道:“你也知道纸上谈兵和亲身带兵是两回事。”
徐凤年脸色剧变,攥紧拳头,因为他知道是谁率领大雪龙骑奔赴南朝京府了。
徐北枳何等触类旁通,也立即猜出真相,苦涩道:“要是她能活着回北凉,我就服气。”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闭眼靠着车壁,笑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心服口服了,我二姐十四岁之前就已经记住北莽全部军镇戊堡、部落村庄和驿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缜密推敲,然后使劲摇头,憋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
徐凤年揉了揉脸,轻声道:“小时候她跟我大姐打过一个赌,二姐说她一定会在三十岁以前带兵杀到南朝京府。她们两人的赌注分别是一本兵书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一声:“军情大事岂能儿戏?!龙象军的行军路线分明是经过兵法大家精确计算过的,以军损博取大势,可以视作是在为你争取时间,你二姐算什么?”
徐凤年调侃道:“你有胆子,下次见着了她,自己问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了一下,“你连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杀,竟然不敢见你二姐?”
徐凤年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当初练刀就给她见面不说话,这次在北莽绕了一个大圆,还不得被她拿剑追着砍?
那支骑军深入腹地,如同庖丁解牛,绕过诸多军镇险隘,在北莽版图上以最快的速度撕扯出一条绝佳曲线。
速度之快,战力之强,目标之明确,都超乎北莽所有人的想象极限。
为首一骑披甲而不戴头盔,年轻女子视野中,已经出现那座北莽南朝最大城池的雄伟轮廓。
身后九千轻骑眼神中都透着疯狂炙热的崇拜。
从来不知道原来仗可以这么打,就像一个大老爷们在自己家里逛荡,遇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不听话孩子就狠狠赏他一个板栗。
每一次接触战之前,都如她所说会在何时何地与多少兵马交锋。因为绕过了全部硬骨头,以大雪龙骑的军力雄甲天下,收拾起来,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敢情她才是南朝这地儿的女主人?
一路北上得轻而易举,不过接下来转身南下才是硬仗!
但老子连南朝京府的城门都瞧见了,还怕你们这群孙子?
女子容颜不算什么倾国倾城,只是英武非凡,气质中绝无掺杂半点妩媚娇柔。
她下马后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点燃火褶子烧去成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嘴唇微动,然后默默上马。
北凉历年冬天的大雪总是下得酣畅淋漓,不像南方那样扭扭捏捏,这让新近在这块贫瘠荒凉土地上安家的几个孩子都很开心。北凉铁矿多少,战马多少,粮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们可以触及的事情。四个孩子中大女儿没甚出彩,跟寻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泼辣。像那荡秋千,也不像寻常大家闺秀那般含蓄,总恨不得荡到比顶楼还要高。老二最为聪慧,自幼便被视作神童,读书识字极快,性子也内敛,都说像她娘亲。老三长得最像他那风华绝代的娘亲,典型福气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来便注定勋贵无比的身份十分相符。兴许是这个家的子孙福运都用光在了前边三个孩子身上,到了土生土长在北凉的四子这里就有些可怜,就跟家乡的土地一样,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哭过一声,会走路以后也憨憨傻傻,枯黄干瘦,鼻子上时常挂着两条鼻涕,跟口水混淆在一起。府上下人也都觉着女主子是因为生他才死的,私下对前边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里喜爱,唯独对力气奇大的老四恶感不已;胆子大一些的年轻仆役,四下无人时就会狠狠欺负几下,反正小家伙铜筋铁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上几耳光,只要不给管事门房们撞见,就都不打紧。
十二岁徐渭熊的书房纤尘不染,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品,除了文房四宝就只剩下囊括诸子百家的浩瀚书籍,书柜摆放的每一本书都拿朱笔细致圈画过。今天她正在一丝不苟写那个“永”字。北凉王府的二郡主公认无所不精,唯独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这让要强好胜的徐渭熊钻了牛角尖,誓要写出满意的楷字——比不过弟弟也就罢了,怎能输给她?!书法真意,她早已烂熟于心,都不用别人如何传授,直笔、驻锋、侧锋当如何才算炉火纯青,她都很心知肚明,可真到了她毫尖写出,却总是如蚯蚓扭曲,这让这个秋天写了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也有些恼火。
一个唇红齿白异常俊俏的男孩提了一具比他体型还要小一圈的“尸体”来到书房。
徐渭熊微微抬了抬眼角,不理睬。
锦衣华贵的孩童放下“尸体”,笑哈哈道:“黄蛮儿,咱们到了。”
躺在地上的“尸体”闻声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憨憨咧嘴笑,悬挂了两条鼻涕虫,还流了许多口水。
这一对兄弟就是徐凤年和徐龙象了。
黄蛮儿喜欢被哥哥拖拽着,也喜欢大雪天被哥哥倒栽葱扔进雪地里,整颗脑袋冰凉冰凉的,舒服得很!
徐凤年伸手帮弟弟仔细擦去鼻涕口水,然后胡乱擦在自己袖口上,指了指书房里一尊龙头对大嘴蟾蜍的候风地动仪,拍拍黄蛮儿的脑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记得这次别弄坏了,到时候二姐赶人,我不帮你的。”
枯黄稚童乖乖去地动仪旁安静蹲着,这回没把蹲在地上承接铜球的蟾蜍偷偷拔起来。
徐凤年趴在书案上,嚷嚷道:“二姐,还练字呢,练啥哦,走,咱们去湖边钓鱼,大姐都在那儿摆好绣凳了。”
已经有了少女胚子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凤年。
徐凤年挠挠头,无奈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烦道:“再写六十个‘永’字,我还要读书。”
习以为常的徐凤年哦了一声,嘻嘻一笑,抢过笔,铺开一大张熟宣,唰唰唰一口气写了几十个潦草“永”字,这才将笔交还给二姐,“瞧,你都写完了,一起玩去呗。”
徐渭熊怒目瞪眼,北凉王府的小世子吹着口哨,半点都不在乎。
徐渭熊搁下笔,冷哼道:“就两刻钟。”
徐凤年笑道:“好嘞!”
姐弟三人一起走出书房,黄蛮儿当然是给他哥拖出去的。
徐凤年问道:“二姐,什么时候下雪啊?”
徐渭熊皱眉道:“才霜降,立冬都没到,再说今年兴许会在小雪以后几天才能有雪。”
徐凤年做了个鬼脸,“二姐,你那么聪明,让老天爷早些下雪呗?”
徐渭熊伸手拧住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拧。
这一年,北凉第一场雪果真在小雪之后三天如约而至。
两位少女和两个弟弟一起打雪仗,是徐凤年好说歹说才把二姐说服,从书房拐骗出来一起玩,当然是他和二姐一头,大姐徐脂虎和弟弟黄蛮儿一头。因为气力吓人的黄蛮儿给哥哥说了只准捏雪球,不准丢掷,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挥下,徐凤年打得极有章法,孤立无援的徐脂虎自然给砸了很多下,不过她在投降以后偷偷往徐凤年领子里塞了个雪球,也就心满意足。徐凤年龇牙咧嘴一边从衣服内掏雪块,一边跟二姐说道:“咱们去听潮阁赏景,咋样?”
徐渭熊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去,要读书。”
徐脂虎帮着弟弟掏出雪块,笑道:“女孩子嫁个好人家好夫君就行了,你读那么多兵书,难道还想当将军?”
徐渭熊瞥了一眼这个从小到大都跟冤家似的姐姐,都懒得说话,转身就走。
徐脂虎对着妹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徐渭熊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身形停顿,转头冷冰冰说道:“你以为徐凤年还能玩几年?”
徐脂虎皱了皱已经十分好看的眉头,叉腰反问道:“你知道?”
一看苗头不对,再待下去十成十要被殃及池鱼,徐凤年拉着黄蛮儿赶紧逃离这处战场。
事后他才知道两个姐姐打了个赌。
那一年,北凉的雪格外的大。
小世子差点以为老天爷是个养鹅的老农,要不然能撒下这么多“鹅毛”大雪?
徐凤年在一名笼罩在黑袍中的男子带领下乘马车进入茂隆军镇,那沉默寡言的男子亲自做马夫。
茂隆城已处戒严状态,气氛肃杀。巡城的甲士见到男子的令牌后,俱是肃然站定。
将军令。
偌大一个北凉,整整三十万铁骑,也才总计九枚。
大将军的六位义子各有一枚,其余三枚不知持有在谁手中。
徐凤年认得那枚将军令,也就认得了马夫的身份。
只有一个称号——丑。
徐骁的地支死士之一。
妃子坟一战,活下来的其实不只是袁左宗,还有这名死士。
他所杀之人其实不比白熊袁左宗少多少。
徐凤年没有彰显世子身份,去下榻茂隆军镇的将军府邸,只是挑了一座僻静的客栈入住。客栈掌柜、伙计都早已逃命,不过有青鸟在身边,轮不到徐凤年怎么动手,一切都舒舒服服的。
徐凤年说在这里多住几天,丑自然不会有异议。
这名铁石心肠的死士在初见世子殿下时,也曾有过一闪即逝的失神。
在书写密信其中四字时,他的手在轻微颤抖。
世子白头。
等了三天,徐凤年就动身出城南下。
这辆马车尚未到达离谷军镇。
一阵阵铁蹄震颤大地。
不下五千白马铁骑如一线大雪铺天盖地涌来。
徐凤年苦笑着走出马车,迎向后边追来的铁骑。
当头一骑疾驰,继而缓行,女子策马来到徐凤年十几步外,冷眼俯视着他。
她原本有太多训斥的言语藏在腹中,甚至想着给他几马鞭,再将他五花大绑到北凉,只是当她看到眼前异常陌生的情景,这名入北莽如入无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徐凤年欲言又止。
她扬起马鞭,指向徐凤年,怒极道:“徐凤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调转马头,狂奔出去。
她背对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后,视线模糊起来,一手捂住心口。
徐凤年呆呆站在原地,抬头望向天空,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如雪铁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凤年正要返回马车,一名赤足黑衣少年从天空中斜着轰然坠落,砸出一个巨坑。
走出马车站在马旁的徐北枳张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脸憨笑,痴痴望向哥哥,蓦地号啕大哭,然后朝北边发出一声嘶吼。两匹马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若非有死士丑搭住胳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独已经没了大黄庭傍身的徐凤年全然不遭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为受了重伤的哥哥,想着就这么背着回家。
徐凤年拍了拍黄蛮儿的脑袋,笑道:“我没事,你先去拦着二姐,不要让她带兵北行。”
黄蛮儿使劲摇了摇头。
天大地大,都没有他护着背上的哥哥来得最大。
徐凤年耐心道:“听话,咱们姐弟三人一起回家。”
正在黄蛮儿小心放下徐凤年的时候,有一骑返还。
今日离阳王朝的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鱼贯入城,依旧是玉敲玉声琅琅,经久不息。
君子听玉之声以节行止。佩玉规格如同品秩,也讲究一个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离阳党争虽然在张首辅控制下不至于失控,但言官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较真那也是家常便饭。晋兰亭今天出现在朝会上,显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丢了清贵的大黄门,但是始终闲居在京,起初那座门可罗雀的府邸,在他弹劾北凉王徐骁被摘去官帽子之后,访客反而络绎不绝。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给足了徐骁面子,是时候给晋三郎加官晋爵喽。这不,晋兰亭此次朝会,在门外等候时,身边一圈俱是同僚们的热络殷勤招呼声,他也在腰间悬挂了一套崭新玉器,玉璜玉珠相击,玉坠滴和玉冲牙相撞,发出一阵清越之声,行走在殿陛之间,声韵极美。
除了晋兰亭是众人瞩目的惹眼人物外,从北地边陲赶回京城的大将军顾剑棠身边还有一人,一样扎眼——是一张生面孔,不过京城这半年来也早就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了——一个姓袁的江湖匹夫,鲤鱼跳龙门,突然就成了大将军的半个义子,据说性子执拗,心狠手辣,把边境上的江湖门派都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顾剑棠身后,恰好跟走在张巨鹿张首辅身后的晋三郎差不多并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间佩玉则十分简单,粗犷洗练。晋兰亭温文尔雅,在京城官场浸染小两年后,历经辛酸坎坷世态炎凉,投于张党门下后,没有半点得志猖狂。当袁庭山向他瞧过来时,晋兰亭马上报以微笑,殊不料这名初次参与朝会的小小流官竟是呸了一声,低头吐了口唾沫。晋兰亭好不尴尬,不过脸皮比起初入京时厚了不知多少寸,只是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张胆的动作,让远处一些司礼督查太监都心肝颤了一下——得,明摆着又是一个刺头。
袁庭山加快步子,向顾剑棠小声问道:“大将军,啥时候我能跟你一样佩刀上朝?”
顾剑棠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