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神武城越来越近。
六百骑马蹄激烈如疾雷。
徐凤年离开马车,对面骑将翻身落马,跪地恭迎。
随后三百骑和两百人几乎同时到达。
徐凤年单独骑上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一骑当先。
风雪之中,隐约可见一名黑衣人,一夫当关。
接下来一幕,让人悚然。
王小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心甘情愿去递出三剑。
天下第十人韩貂寺拦路而站。
看到当头一骑白马之后,开始对撞而奔。
徐凤年一人一马,毫无凝滞,加速纵马狂奔。
自称卖炭妞的赤足女子乘坐牛车入城以后,帮助爷孙卖完木炭,就反身走向城门。.凭借女子直觉,她坚信那只人猫是在等待在幽燕山庄让本宗吃瘪的白头男子。
她没有径直出城,而是登上城头,坐在城墙上,摇晃着一双脚丫。
练气士想要证道飞升,有一条捷径千年不变,那就是斩一条恶龙,将那颗墨珠吞入腹中,温养一甲子以后,根据史料记载便可头顶生角,半龙半人,将来就能先过天门,再入主一座江海龙宫。
她觉得机会来了。
六百轻骑骑将卢崧,身世清白,历年攀升,由地方州郡层层递交给京城兵部报备的履历,没有半点出格之处,正值壮年,西楚观礼太安城一事,天下汹汹而动,前不久还收到了一份兵部密敕,要官升一级,即将亲身领兵千余骁骑,参与对西楚旧地几个叛乱重灾区形成的隐性包围圈。卢崧生得俊朗风流,有文人雅气,唯一为人诟病的便是嗜好服用药饵寒食散,每逢酷寒,也要光脚踩踏木屐,长带宽袖,行走如风。
三百重骑骑将王麟则与儒将卢崧截然相反,作风跋扈,出身一支春秋末尾才扎下根的乡族宗室。三百精骑都是不服天王老子管束的王家子弟兵,倒也不如何窝里斗,欺负自家人,只一门心思为祸外乡邻郡。前些年实在是让郡守倍感棘手,幕僚支了一招,招安!郡守大人觍着脸跟朝廷死乞白赖求了一个杂号将军下来,才算勉强安抚住及冠没几年的王麟。开祥郡王氏,作为根基不牢靠的外来户,靠的是动辄出动五六百号青壮子弟的持械血斗,才硬生生把邻近大族打服气了。王麟的爹,是春秋里活下来的百战老卒,跟几位麾下兄弟一起卸甲以后,靠着扎实的人脉,经营着一个不小的茶庄,虽说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但也攒下一份不容小觑的家业。可惜王麟是个败家子,游侠义气,没事就拉人纸上谈兵,明摆着天底下没什么仗可以打,仍是把少说得有二十几万两真金白银的厚实家底都砸在了那支骑兵上,买马养马,购置兵器军械,开辟校武场等,都是一张很能吃银子的血盆大口。好在三百铁骑成制后,再没有给州郡惹麻烦。王氏三百骑,披甲乘马,就往寂静无人的平原上练兵冲杀,若是卸甲下马,就拉去深山老林,往往要待上个把月才出山,官府只当什么时候王氏家产难以为继,家道中落,王麟这头初生牛犊也就该消停了,哪里预料到这次三百铁骑疾驰数百里,直奔神武城,私下都在猜测是不是神武城哪位公子哥争风吃醋,又惹恼了这个经常一怒为红颜的情痴疯子。
王麟率领有官家身份的三百精骑开道,身后两百余彪悍壮汉亦是乘马狂奔,刀剑都用布条裹住。王麟与这帮在金字山安营扎寨的草寇是老交情了,每次入山历练士卒,多半是双方拉开阵仗,不带兵器在密林中大打一架,互为攻守,每次以半旬或是一月为期限,可伤人却不可杀人,直到一方象征性全军覆没为止。原本王麟以军法铁律治理部卒,战力可观,自然胜多输少,可今年金字山上分批次来了几十号陌生脸孔,不太好亲近,偶尔手痒才入局厮杀,哪怕仅是小二十号人,每次都能让王氏子弟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那个姓任的女子,出手那叫一个狠辣,久而久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打不相识,倒也算实打实打出了一份不俗交情,毕竟根子上,两伙人都是同气连枝,草灰蛇线,可以绵延千里以外——北凉!
这趟出行,毫无征兆,可谓精锐倾巢出动,几个当下没有露面的隐蔽牵头人,不约而同跟三方势力给了个开门见山的冷血说法:事成了,荣华富贵;失败了,就把脑袋砸在神武城外。王麟对此没有太大顾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王氏父子能够有今天,看似是他爹的苦心经营,不惜金银肯塞狗洞,方方面面都打点到位了,其实真相如何,王麟比谁都清楚,比如王家的管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王麟一身武艺,尽出于那名看似酸儒的教书匠。这个世道,世代相传的传家宝可以卖,才情学识可以卖,女子身躯可以卖,人情脸面可以卖,唯独命,除了傻子,没谁愿意卖。王麟惜命更怕死,可他愿意赌上一把,要赌就赌一把大的,小打小闹,一辈子就是当个杂号将军的命。
包括任山雨在内的十数人是最后一拨从北凉秘密潜入金字山的北凉鹰犬,别看她妖娆如郡城里卖肉卖笑的名妓,举手投足都是勾搭人的妩媚,骨子里实则十足的草莽气。不过任山雨个子不高,哪怕快三十岁了,还是如同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女,小巧玲珑,偏偏要去拎一对宣花板斧,劈起人来就跟剁猪肉差不多,从不手软。金字山经过多年演化,鱼龙混杂,她上山落草后,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半夜摸门而入,第二天寨子帮众就看到院外一地碎肉,几条野狗家犬都吃了个滚圆。后来任山雨几次动怒砍人以后,最喜欢的一个动作就是提起板斧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蹭去血迹,天晓得这么一个童颜女子,怎就能有那么波澜壮阔的胸前风光。
先前当三股势力汇流,瞪大眼睛终于看到正主,不论是卢崧、王麟还是任山雨这些亡命之徒,都有些吃惊,竟然是北凉下一任大当家的?这让王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样的死敌才能让这位北凉世子需要劳驾千骑去保命?任山雨美眸流转,以往都是色胚男子目不转睛盯着她瞧,风水轮流转,今天换成了她。任山雨在北凉豢养的江湖人物中只算堪堪二流人物,跟大剑吕钱塘和南疆巫女舒羞这类二品宗师,还是有些差距,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刀口舔血,哪里能够亲眼见到这位当年名动北凉如今名动天下的年轻人,一路上她都远远盯着那个跟卢崧并肩骑马的白衣世子——京城观礼期间,传出两件壮举,一刀撕裂御道百丈,大殿外揍得顾剑棠义子像条狗。
任山雨对此将信将疑。
终于临近神武城。
包括卢崧、王麟和任山雨在内的一线精锐战力,都在一瞬间心知肚明,哪怕对面仅有一人,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生死大战了。
那名黑衣老者,有一种势。
力拔山河势摧城。
神武城外一片肃杀,地面宽阔平整,可供百骑整齐冲杀,这让精于骑战的卢崧和王麟相视之后,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
可当两人察觉到世子殿下竟是一骑当先后,都有些惊慌失措,这家伙若是死了,他们这辈子就算彻底完蛋了。按照常理,擅长带兵的卢王二人本该乘机一鼓作气拥上,可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城外黑衣老者跟白衣白马白头之人几乎同时展开一条直线上的捉对厮杀后,都忘了发号施令,不仅是他们和身后九百[三百重骑,六百轻骑,应为九百。]骑出现略微失神,任山雨跟两百多悍匪也都一脸愕然,尤其是少女模样却天然内媚的金字山头号草寇,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城外杀机骤起。
城内一名不起眼的青衫文士,身材修长,可能是脸庞俊雅的缘故,给人文文弱弱的感觉,手指轻轻捻动一截柳。
北莽一截柳。
插柳柳成荫,被一截剑气插在心口,传言只要不是陆地神仙,一品高手也要乖乖赴死。
他面带微笑,一脸懒洋洋神情——在太安城没能杀掉下马嵬内的目标,给离阳和北凉掀起风浪,没关系,在神武城外浑水摸鱼,也不差。
城北方向,一名少女扛了一杆早已失去花瓣的枯黄向日葵,沿着城墙外围,往城东这边蹦蹦跳跳而来。
偶有早起行人遇见这小姑娘,都有些惋惜,模样挺周正的,就是脑子好像有些毛病哪。
城东,徐凤年策马狂奔,不知是否是性子急躁,急于一战,已经不满足战马速度。
战马前腿扑通一声跪下,前扑出去,徐凤年身形飘摇,一袭白衣急掠前行。
刹那之后便是相距仅仅十步。
徐凤年一掌外翻,一掌内拧,脚步轻灵,说不出的写意风采。
他一肘抬起,恰好弹掉生死大敌韩貂寺的探臂,双手猛然绞缠住人猫左臂,一个抡圆,以旁门左道跻身天象巅峰的徐凤年就将这尊春秋大魔头给摔砸向了城头!
一气呵成!
依稀只见黑衣老者如投石车巨石砸向城墙之后,双脚一点,踩在墙面上,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世人眨眼之快,在两人之间却是百年之慢。
韩貂寺一掌推在徐凤年额头。
黑衣直接将白衣向后推滑出二十余丈。
此时众人才意识到城墙晃动,有无数积雪坠落在墙根。
徐凤年不仅腰间悬北凉刀,背后还负剑春秋。
韩貂寺等徐凤年站定之后,这才缓缓卷起一袖,露出满臂红丝。
好一场白衣战黑衣。
好一幕白头杀白头!
韩貂寺在众目睽睽之下卷起袖管,丝丝缕缕的纤细红绳浮游如赤色小蛇,如蜉蝣扎堆,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让死物具有生气,向来是天象境高手的象征,例如陈芝豹能够让梅子酒青转紫,除去那杆梅子酒本身不俗外,跟他突如其来的儒圣境界也有莫大关系。历代剑仙,大多也都能够让某柄俗剑通灵,一如高僧说法顽石点头。
韩貂寺没有急于趁热打铁,并拢双指,抹过手臂“红云”。人猫越是这样闲淡镇静,对面千人就越是感到窒息的压迫感。一些眼尖之辈,尤其是出自北凉牢笼的鹰犬,都已经猜出了韩貂寺的身份。这名权阉跌宕一生,对敌无数,他的武学成就,一直被视为谜团,当初仍年纪轻轻的韩生宣,一举剥皮符将红甲,可谓横空出世,这也拉开了新一代江湖的序幕。随后酆都绿袍无故失踪,北地枪仙王绣死于徒弟陈芝豹之手,哪怕强如李淳罡,也一样在广陵江一战后,以借剑一事,收官了独属于青衫风流的江湖。
韩貂寺望向对面那个行事出格的年轻人,扯了扯嘴角,起先确实没有想到此人胆敢一骑当先。按常理说,愈是位居高位,愈是惜福惜缘惜命。福缘如水,不花心思去藏风聚水,别说福泽绵延子孙,自身都未必能保全,文坛魁首宋老夫子便是如此。不过以韩貂寺的眼力,一招过后就看出北凉世子的气势,只是下乘的借势。道教有请神下天庭,佛门有法相降伏,这两者都算偏门,但是根柢正统,南疆巫蛊最为阴毒,向阴物邪秽借力,互成子母傀儡。韩貂寺明知徐凤年是临时跟阴物借取境界,可让他大开眼界的是,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拙劣行径,徐凤年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反噬,被他一掌按头逼退之后,仍是勉强保持气定神闲,并未被打散气机,现出原形。韩貂寺懒得询问,也不屑跟将死之人废话,是驴子是骡子,无非就是拉出来遛一遛。
韩貂寺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感到滑稽的动作,弯下腰,捏了一个估计不会太结实的松散雪球,很多老人一老,就会有些不可理喻的孩子心性,可谁会觉得韩貂寺如此不济?
韩貂寺斜斜摊开手掌,柔柔一推,雪球坠落地面,并非直直掉下,而是偏向驿道以外,那里有许多来不及清扫的积雪,最深处兴许厚达两尺。不足拳头大小的雪球最先是慢悠悠滚动,刹那之后便是迅捷如野马奔槽,恰如白云之上雷滚走,越滚越大,三丈以后便有半人高,十丈以后已是两人高,此后声势叠加,更是惊世骇俗。雪球刮裹地皮,不光是粘起两尺厚雪,连硬如冰辙子的地面都碾出凹槽,使得雪球表面沾带上许多灰黄泥土。这颗雪球在驿道以外划出一道弧线,凶狠冲向距离韩貂寺二十丈的徐凤年。
韩貂寺伸出双手一抓,抓出两团雪,又是一拍,两个雪球滚出。跟两批人打雪仗嬉戏一般,韩貂寺这边不断抓起雪球,继而拍出一记半弧。要知道他这一次独自一人,单挑千人,千人之中有本该出现却最终缺席的徽山轩辕青锋,有刹那枪的继承人,有三剑在身的武当剑痴王小屏,自然还有同气连枝的徐凤年和天象阴物,更有卢崧、王麟、任山雨这样的北凉鹰犬。
雪球翻涌,速度不一,竟是默契形成了一线潮。如此一来,独独率先扑向徐凤年的那颗硕大雪球就显得格外扎眼。
没有谁傻到去坐以待毙,早已决定孤注一掷的年轻将领王麟狞笑道:“冲阵!”
五十铁骑齐齐出列,同一时间展开冲锋,马蹄由轻缓变急沉,驿路上顿时雪花溅射,这一线推移路径上,干净的白茫茫一片变成了昏黑泥泞。
除了王麟跟身边与郡县地理略显不合时宜的五十铁甲重骑,三十岁依旧一张童颜脸庞的任山雨跟二十名精锐北凉谍子也一并掠出。她竭力静心屏气凝神,只觉得天地清明,对武道有独到天赋的女子只觉得己身悠悠一呼一吸,在耳边响起,声重不输马蹄激鸣,这让对城外拦路韩貂寺心生畏惧的女子心稳几分——我任山雨一人不入你人猫法眼,可我也不是那浆糊的纸人,一戳就破,何况姑奶奶身边还有一千精骑!
王小屏钻出车厢,一手绕后,悄悄搭住三剑中的烽燧。
少年戊不知何时来到了车顶,一手提牛角巨弓,一手拈住两根沉重铁箭,手臂肌肉逐渐鼓胀如山丘。
一日一箭,本是少年死士的体力极致,可今日一战,连活下去都不去念想了,又哪里在乎是否自断一条胳膊?
青衣女子从车底抽出枪头钝圆的刹那,面无表情,拖枪而奔。
少年戊在视野开阔的高处,使了个千斤坠站定。马车摇晃,车轮子立即下陷,碾碎了几条冰辙子。这名出身北莽的死士重重呼吸一口,一气呵成,挽起大弓,箭指韩貂寺。
可少年很快脸色剧变,师父传授的独门牵引术,百试不爽,一旦过河搭桥,便是雨巷中的薛宋官挡得住,却躲不开,从未有人能够切断箭尖“指点”。但是那名黑衣老者让少年戊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就在戊的眼皮子底下一闪而逝,箭术所致的气机牵引极为讲究藕断丝连,如此一来,少年戊未战便先输了一阵,原本攀至顶点的精神气立即一触即溃。这让颇为自负的少年有些茫然,咬牙之后,箭尖随着牛角弓开始微微偏移,硬着头皮寻觅韩貂寺的踪迹。
位于一线白潮之前的雪球,形同一座小山,气势汹汹碾压而至。
徐凤年任由雪球当头迎来,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为何那老宦官出此下策。李淳罡曾经明确说过,御千百剑杀一人,跟杀千百人是截然不同的路数,前者可以达到剑意与剑术形神兼具,故而广陵江畔一战,羊皮裘老头的那一剑,仅仅是一招在李淳罡剑道生涯中称不上最高明的剑气滚龙壁,便绵延了整整半个时辰。对阵近万铁骑虎视眈眈,没有任何花哨剑势出手,一场可以誉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誓死不退千人敌,往往在有幸旁观的幸存者看来,谈不上丝毫华丽场景,都是力求一招毙命,最不济也是一招重创。韩貂寺不是那空有名头的雏儿,而是天底下最擅长捕鼠的老辣人猫,不论境界高低,仅论实战阅历,韩貂寺可谓离阳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徐凤年有朱袍阴物不遗余力馈赠的天象修为傍身,内力之浑厚无匹,尤胜当初六分残缺大黄庭一筹,可以说,今日一战,徐凤年从未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说几近自负。
徐凤年摒弃疑惑杂念,踏出一步,一拳砸在雪球之上,雪球裹挟翻滚势头汹涌倒下,就在徐凤年一拳砸碎它的那一瞬,一身天象圆满修为如洪水溃堤,散去一半有余,徐凤年的手臂顿时被挤压出一个曲度。北莽之行,徐凤年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心性早就磨炼得无坚不摧,没有任何焦躁不安,只是凭借本能,变拳为掌,夫子拱手,双脚顺势而为,往后撤出一步,将雪球往上一拖,不为碎去雪球,只是试图将雪球扎根地面形成的上升之势破去,然后斜身侧肩撞去,仅凭坠入金刚境界的体魄跟雪球一记猛然对撞,以身做刀,用开蜀式硬生生劈开了雪球。两半雪球虽说依旧前滚,但士气不再,五六丈后便消散消融。
徐凤年岿然而立,一手握住腰间佩刀。
当他破雪之后,其余北凉方面五十铁骑也都大致马到功成,大致以双骑合力毁去了雪球,不过半数铁甲护身的重骑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缘于雪球被刀劈或是枪穿炸开之后,有细微不可见的红绳激射而出,如草丛毒蛇一跃而起,将铁骑一口致命,最惨的死法是十几名骑兵连人带马都撞上了悬在空中的丝线,变成两截,当场倒毙在泥地上。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在这种战事中,往往就是说死就死,没有任何回味的余地。
徐凤年心中了然,有些苦涩,人猫手段老到地来了一手釜底抽薪,没有想着要和徐凤年这个必杀之人如何缠斗,而是瞄上了阴物徐婴。雪球一线而过,如鱼游弋水中潜伏积雪中的红袍阴物没了辗转腾挪的余地,摆明了被涸泽而渔。它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一颗雪球滚过时,一袭朱袍安静漂浮在雪球前方,尽力去隐蔽身形。与天地共鸣,就有许多得天独厚的神通,若非千骑这一方亲见,恐怕就是王小屏都不敢说可以察觉到阴物始终躲在雪球另外一壁。
但韩貂寺不是王小屏。
今日不再穿皇宫大内那一袭鲜红蟒衣的银发权宦,第一时间就掠至那颗雪球之后,人猫阴物相隔一丈,分明是双方都试探不到分毫气机牵动,可敌对双方都真真切切知晓了踪迹。
阴物不得已仓促收回四分天象修为,双臂撕开雪球;几乎同时,黑衣老猫一钻而透,红绳一手负后,一手拍向阴物悲悯相。
朱袍阴物吃亏在于它在收回境界之时出现了一抹犹豫,若是徐凤年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别说四分修为,八分天象都要收回,才有信心去阻挡韩貂寺的磅礴一击!
阴物双臂握住人猫那只手,开始撕扯,其余双臂猛然拍向人猫两侧太阳穴。
韩貂寺嘴角冷笑,不知死活的蠢物。
几缕红丝如游蛇出自身后,在阴物四周翻摇,彻底断去它跟犹有六分境界的徐凤年的牵连。不用韩貂寺如何倾力出手,只见得他全身爬满猩红丝线,阴物除去撕裂雪球的两条手臂,其余四条手臂都被这股灵动红色沾染,如附骨之疽遍布那一袭华美朱袍,握住韩貂寺一手的双臂继续竭力撕扯,拍向太阳穴的双臂依旧靠拢推移,而且剧痛刺骨之下,空闲双手更是当胸砸下,势必要砸烂韩貂寺中下丹田。
中了当今天下第一皇帝近臣韩貂寺的赤蛇附真龙,阴物一张悲悯相,不见半点异样。
饶是心志坚毅如王小屏,也有些动容。
不去看阴物四条手臂血肉模糊,韩貂寺狞笑道:“再杀一个天象!”
负于身后的右手终于挥出。
他被握住的一臂向前推出,拉伸双方间距,爬满“赤蛇”的右手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握住阴物一臂,往回一扯!
韩貂寺身后空中荡出一条离开身躯的胳膊。
与人猫对敌,一着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
悲悯相依旧古井不波,近乎死板愚蠢地动作照旧,只求一个纠缠不休!
韩貂寺正要撕掉阴物第二条胳膊。
白衣狂奔,北凉刀出鞘。
卸甲!
韩貂寺将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给剥皮卸甲,自然不会给这个突袭而来的后辈依葫芦画瓢,大笑一声,将阴物丢掷而出,身形后掠。
大地撕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场血战,韩貂寺注定不会故作清高,端什么架子了,为了杀死徐凤年,他可以处心积虑做出任何举止。
这样的天下第十人,才是最可怕的。
左手刀徐凤年没有乘势追击,折向来到身形飘零落地的阴物身边。
欢喜相示人,仅剩五臂之一,扯了扯徐凤年衣袖,仿佛是告诉他没有关系。
所剩不多的雪中,仅是血。
徐凤年抬了抬衣袖,毅然转头,朝韩貂寺奔去。
十二柄飞剑凌乱飞出,瞬间攀至指玄巅峰。
同日同时,东海之滨武帝城。
一名独臂老头儿没个正行,拈指将一截剑放入嘴角咀嚼,浪荡不羁入城,含糊不清轻轻哼唱。
“谁家小子不负破木剑。
谁家儿郎不负北凉刀?”
这一架打得毫无章法。
卢崧、王麟身上或轻或重都有北凉军的烙印,今天也不例外,身先士卒,破去韩貂寺引发的一线潮之后,看到一白一红一黑纠缠在一起,两名骁将忍不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尴尬,显然都有些不知所措。本以为占尽天地利人和,靠着八百骑卒和两百江湖散兵,只需要一路冲杀过去,甭管对面是谁,都能占到便宜。可那名以后需要投靠效命的年轻主子,就好似那不谙世情的愣头青,一门心思想要出风头,在六臂魔头失利之后,依旧非要单打独斗,跟韩貂寺一对一死磕,这让儒将卢崧心中也有些愤懑,心想你若是死在神武城外,咱们这些人将近二十年苦兮兮的忍辱负重,就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卢崧提了一杆梨花枪,停马高坐,眼神阴沉。
王麟年纪较小,一腔热血,倒是觉得这个比他还年轻的北凉世子有些鲁莽行事,但秉性有些对他的胃口,最不济没有做缩头乌龟,让自己身后几百号兄弟们蜂拥送死。王麟拎了一对雷公锤,是祖传的武艺,父辈便是绿林好汉出身,当年在景河一役锤死了西楚一员盖世猛将,虽说有欺负对手力战多时气短力竭的嫌疑,可毕竟是实打实捶烂了敌将的胸膛。王麟天生膂力出众,一对雷公锤那就是六十斤重,寻常士卒别说久战不停,就是一个策马冲锋都是天大累赘。王麟甩了甩一柄锤子,目不转睛望向那边的战场,只觉得目眩神摇。
任山雨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眼神迷离。以前经常听说北凉小主子生得俊俏非凡,是一等一的风流班头人物,她与刀口舔血的姐妹几个,私下闲聊,都不太信后来的传言,说什么他亲身去了趟北莽,还把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脑袋割下了,甚至连提兵山第五貉都给宰掉。任山雨只想着哪怕他真是认真练了几年刀,境界也有限,毕竟修为高低,跟秘笈多寡脱不开干系,却不是必然有关,贪多嚼不烂,任山雨是过来人,比一般人都知晓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可今日亲眼所见,对上当之无愧的天下第十人,虽说处于下风,可毕竟是货真价实让人猫数次出手,她自认十个任山雨,也没这等本事。
任山雨比卢崧、王麟这些武夫更没有退路可言,进了北凉这个关押许多头凶兽的牢笼,就没听说过谁能不脱几层皮走出去的,任山雨就记得一个曾经在武林中鼎鼎大名的江湖巨擘,办事不力,给掌管北凉一半谍子的褚禄山逼着亲手剜一目断一手,苟延残喘,当了十几年的掌勺伙夫。
神武城十里以外有数骑疾驰而来。
为首白熊袁左宗。
城外大战正酣,闻风而动的神武城已经开始闭城戒严。青衫文士沿河悠然而行,手中一截干枯柳枝,落在路人眼中,想必跟那拎桃花枝就做上当代剑神的邓太阿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真正领教过北莽一截柳手段的,都已经没有机会去掉以轻心,除了那名黑虎伴随入北莽的黑衣少年。对于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失手的徐龙象,文士模样的北莽第一杀手当然念念不忘,亲手植下一截柳,竟是没有成荫,这让他耿耿于怀。好在这一次潜入离阳王朝,不杀天赋异禀生而金刚的徐龙象,去杀徐龙象的哥哥,也是一桩乐事,可惜没能在下马嵬出手,给北凉离阳同时添堵,退而求其次,只能在神武城外展开一场势在必得的袭杀,这位一截柳心底多少有点遗憾。
他看似慢悠悠逛荡时,相距城门还有几里路,城内河流却也是将近尽头,蓦地城头好似被巨石撞击,传来一阵气机涟漪,以一截柳的修为,自然能够清晰感知,可他并不着急,他做的脏活,次次都是火中取栗,最为看重火候,现在才下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不着急。以韩貂寺的通玄实力,只要那白头小子没有傻乎乎急着投胎送死,估计少说能逗弄小半个时辰。一截柳对那只恶名昭彰的人猫,破天荒带有几分敬意,以指玄跨过门槛杀天象,不正是他这半个同行梦寐以求的境界吗?
他骤然停下脚步。
目光所及,有一个黑衣少年拦住去路。
少年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胸口。
一截柳跟着笑起来。
之前只有他黄雀在后,袭杀别人,不承想这次颠倒过来。一截柳瞥了眼冰雪覆盖的河流,有些自嘲,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丢了枯枝,一截柳袖中滑出一柄纤薄无柄的短剑。
当嗜好吃剑的独臂老头子步入城中,死士寅在东海武帝城门口驻足。他背了一只大箱子,原本装载有二十几柄剑,如今已经荡然一空,它们都是在幽燕山庄排得上名号的名剑,把把都可以用削铁如泥去形容,可这段日子远远跟随在老人身后,箱中名剑就仅仅像是那路边摊上的碎嘴吃食,哪家孩子稍微馋个嘴,花上几文钱就能买回去。这一路相随,寅走得谨慎而憋屈,可想到世子殿下的叮嘱,又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为了从老人嘴中捞出准话,只能小心翼翼伺候着。其实半旬前两人就已经临近武帝城,按照殿下的说法,何时在东海天空看见青白鸾,何时入城,对此老人有些目光不善,可终究还是耐着性子,算是给了个天大面子。寅虽然是王朝中排得上号的死士刺客,可模样憨拙,如同市井小贩,只是身材结实一些而已,无法想象他曾经亲自参与刺杀帝师元本溪,此时背了个大箱子,如释重负地站在城外,在来来往往的江湖豪客、成名侠士之中,完全不惹眼。
寅返身远离武帝城,这会儿赶是肯定赶不上那场战事了。
只希望那位北凉新主可以安然无恙。
多灾多难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万万没有理由横死他乡。
人间大雪,天上则是无法想象的云海璀璨。
一剑悬停九天上。
古书诗歌都以“御风而行”“飘飘乎登仙”来形容神仙逍遥,文人士大夫登高作赋,看似闲情逸致,实则山路坎坷,往往一次游览名山的往返,就要历经半旬乃至整月时光。历史上不乏失足坠崖的文人骚客,如此涉险,登山之后,会当凌绝顶,饱览风光,尤其是那云海翻涌的壮阔景象,可能便是那儒家所谓的“天地之间浮浩然”。
此剑悬停处,高出绚烂云海,置身其中,宛如身临大海之滨,此时又临近黄昏,夕阳西下,霞海五彩斑斓,无比瑰丽,几处彩云如瀑布垂直,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幽燕山庄湖上练气士白蝶点水,仅是有几分形似仙人,这名踩在剑上的女子,那就是形神俱是如天仙了。
当她能够御剑之后,每逢心中阴郁,就会单独破云而出,在这种仙境中怔怔出神,甚至谈不上什么观海悟剑,就只是发呆而已。
云海之上数十丈,又有一层金黄色的略薄云层,如同楼上楼,难怪道教典籍有九天十八楼之说。她回过神后,御剑拔地而起,触手可及那一层楼,伸出一手,轻轻一旋,旋出一个气涡,一如那放大了无数的女子脸颊酒窝。
圣人曹长卿凌空“登楼”,每当他拾级而上,先前那一层台阶便烟消云散。
曹官子轻声说道:“要是他死在旧西楚境内,也算是一方不错的药引子。离阳这分明是摆开阵势,非要我们复国了。”
北凉王妃之后女子剑仙又一人的姜泥语气平淡道:“原来我们都是过河卒子。”
曹长卿笑了笑,不再说话。
当徐凤年驭剑十二,孤身提刀奔来,韩貂寺没有将太多注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假借阴物之力,不值一提,吴家剑冢的驭剑术,较之自己的赤蛇附龙也称不得如何上乘,人猫更留心徐凤年跟双相阴物的间距,双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为也就不足为奇。
韩貂寺想要知道两者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长度。先前阴物蛰伏积雪,跟徐凤年相差三十丈有余,此时徐凤年看似单独袭来,朱袍阴物实则遥遥如影随形,步伐一致,空灵飘忽,阴物一袭宽敞袍子,如戏子抖水袖,行云流水,始终保持十八丈间距,不远一寸不近一毫,看来十八丈便是两者修为流转的最佳间距。
出鞘一刀卸甲之后,徐凤年没有急于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内,十二柄剑胎圆满的邓太阿赠剑,眼花缭乱,轨迹诡异,驭剑术臻于巅峰——不过是八字纲领,心神所系,剑尖所指。徐凤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飞剑胡乱旋掷掠砸一通,犹如稚童打架,泼妇闭眼瞎抓脸面,完全没有乱中有序的大家风范。
韩貂寺心中冷笑,闲庭信步,伸出食指,凌空指指点点,不等一剑近身一丈,就弹飞出去。
原本徐凤年要是敢全神贯注驭剑,以韩貂寺对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让这小子吃足苦头。指玄,叩指问长生,那只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颇之说,指玄玄妙,远不止于此。万物运转有仪轨,大至潮涨潮落,月圆月缺,小至花开花落,风起微末,身负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韩貂寺眼中,只要视线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在他眼中都有丝丝缕缕的明确轨迹,这种妙不可言的轨迹之浓淡,又与指玄境界高低相关,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为渐厚,便越发清晰。
吴家剑冢当年九剑破万骑,战死大半,其中吴草庵,境界仅是中上,一生止步于指玄,比起两位天象同门,不可同日而语,可草原一战,九人联剑,却是以他为当之无愧的“剑尖”,剑锋之下杀掉足足三千七百骑,直到吴草庵力竭而亡,才换由其他人顶替剑尖位置。吴草庵作为那一代剑冠的剑侍,跟随主子出冢历练,不曾跟人技武,在剑冠成名之后,独身东临碣石,西观大江东去东望海,一夜之间直入指玄,最后赶至大江源头,一人一剑跟随大江一起东流,出海之时,指玄攀至顶点,难怪后人戏言吴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了其他武人一辈子做的事情。
你以阴物天象修为对敌我韩貂寺,那是自寻死路,以指玄问我韩貂寺,虽说已是独具匠心,故意另辟蹊径,也不过是拖延死期而已。
韩貂寺在半炷香内熟悉了纷乱十二柄飞剑的各自习性,便开始收拾残局,一脚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双指舒展,出其不意握住一柄飞剑首尾,不顾飞剑锋芒大放、颤鸣不止,双指指肚一叩合拢,一剑砰然断折,右手红丝拂动,浑水摸鱼,一手伸出,就缠绕住狭长双剑,往回一扯,双剑在人猫握拳手心拧扭成团。
韩貂寺随手丢弃剑胎尽毁的飞剑,煮青梅、斩竹马、折桃花,一气呵成,嗤笑一句:“邓太阿用这十二剑,才算回事。”
徐凤年心境古井不波,右手扶摇,心意牵引剩余九剑,以仙人抚大顶之势当空砸向韩貂寺,左手北凉刀一往无前,一袖青龙,直刺人猫。
黑衣人猫面容恬淡,剑雨泼洒而下,不过一步就踏出剑阵,虽说九柄飞剑在落空之后便击向他后背,可韩貂寺全然视而不见,只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龙,一掌拍烂了北凉刀所绽放出来的浓烈罡气。罡气四散炸开,哪怕让韩貂寺双鬓银丝肆意吹拂,人猫照旧以掌心推在了北凉刀刀尖上,五指成钩,攥紧北凉刀,“北凉铁骑北凉刀,换了人,就不过如此。”
不等徐凤年松手,韩貂寺抬手提刀,一脚踢在徐凤年腹部,徐凤年本身看似无恙,四周雪地则是气机涟漪乱如油锅,地面更是轰然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