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船外廊,以往哪里热闹就削尖了脑袋往哪里去的黄筌,就算那袭紫衣已经在擂台上露面,依然失魂落魄蹲在外廊墙脚根。先前给冯茂林的爱子当马骑,膝盖上的灰尘尤多,当时船上一些个江湖人士的白眼,黄筌也浑然不在意,只要搭上了冯茂林这条大船,虽说远水不解近渴,可毕竟意味着趁势搭上了在两淮江湖很有声望的那对夫妇。他们那个垂髫女儿,黄筌做马的时候,也喊了很多声谄媚的姑奶奶,小妮子没什么好脸色,始终对他爱答不理,可黄筌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现眼,既然是混江湖,怎么混不是混,只要混出了头,谁在意你落魄时的像条狗?再说了,狗不一样会狗刨?但让黄筌心死如灰的是,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冯茂林三对夫妇,就那么给姓徐的朋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黄筌一直把那个偶然结识的家伙当作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能够认识徐瞻和周亲浒,已经很让黄筌大吃一惊,恨不得去大吃几斤牛肉大喝几斤好酒压压惊,可空有酒囊,却没有买酒的钱啊。当冯茂林一伙人灰溜溜打落牙齿和血吞后,黄筌就知道什么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姓徐的那边,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任由他骗吃骗喝,冯茂林那边,说不定还会迁怒他这个方便欺负的小卒子。
有人混江湖,混着混着就出人头地,更多人一辈子都在被江湖混。黄筌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就怕看不到一点点有望混出人模狗样的机会。
大侠,有多大的本事,才配得上那个侠字?神仙,有怎样的神通,才称得上神仙?
一直在蝇营狗苟的黄筌有些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一直就没进入过江湖?
呆若木鸡的黄筌靠着木质墙壁,总算还魂回神了一些,揉了揉脸颊,猛然发现光线有些昏暗,抬头侧望,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戴着那顶滑稽红狐皮帽的姓徐的,双脚打结,双手插袖斜斜靠着墙壁。
徐凤年平静问道:“黄筌,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黄筌以为这哥们儿要跟自己秋后算账,要痛打落水狗了,苦笑道:“当时是小的有眼无珠,跟公子要酒喝。”
徐凤年摇了摇头,“当时在酒楼,有个乞儿不知死活溜进楼行乞,想讨到些吃食就赶紧跑,然后被眼尖的店伙计揪住,有个食客见乞儿满手冻疮裂血,还倒了半碗酒在乞儿手上,一楼喝酒的人,也就你犹豫了很久,实在看不下去才帮着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那乞儿这才没被继续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玩耍。那会儿,我想起了一个已经离开江湖的朋友。这才请你喝酒,当然你也没含糊,心安理得吃吃喝喝了我一路。”
黄筌嘿嘿一笑。
徐凤年看到一艘威武楼船突兀靠近,看到站在船头的老人,略微失神,压了压狐皮帽子,转头对黄筌说道:“等徽山的轩辕青锋赢了擂台,当上武林盟主,你敢不敢凑到她跟前说一句话?”
黄筌目瞪口呆,尴尬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话了。”
徐凤年走向栏杆,“你就说一个叫徐凤年的人让你去徽山混口饭吃。”
黄筌眼睁睁看着那个没有自称徐奇的家伙跃过栏杆,飘向另外一艘尤为气势雄壮的巨大战舰。
徐凤年?
谁啊?
黄筌一头雾水,不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撞一撞运气。大不了就被徽山山主一巴掌拍飞而已,多半死不了人。
许多年后,一位即便有徽山做靠山,但仍是没能混出大出息的老人,临终前都还在跟孙子念叨,爷爷当年是跟那人一起混过江湖的!
黄龙战舰上不见铁甲森森,船头除了个略显伛偻的老人,身边也就只有天生一双卧蚕眉的雄伟男子,他迷眼时总给人老虎打盹的感觉,身后稍远处站着一个持矛的中年人。
徐凤年轻轻飘落后,跟老人对视一眼,然后就朝袁左宗打了声招呼,没有忘记跟远处叫刘偃兵的扈从点头致敬。此人作为王绣师弟,一直生活在枪仙的阴影下,声名不得彰显,从未有过惊世骇俗的壮举,因此刘偃兵的修为如何,高深莫测。
轻车简从出北凉的徐骁带着徐凤年走到栏杆旁边,笑道:“记得上次在这春神湖上,还是跟襄樊城的王明阳死斗,这趟趁机会来看几眼,湖还是那个湖,就是比起当年死尸浮湖饿殍遍野的场景,热闹了太多,有生气。这一路走来亲眼所见,才知道赵衡赵珣这对父子,治理辖境大小政事确实不含糊,在城里随便喝个茶酒,都能听到老百姓对靖安王的赞誉声。我一直觉得在朝为官,如果被言官抨击弹劾,未必真是贪官污吏,可如果境内百姓说好,多半是真的好。”
提及那个曾经被他踹入春神湖的年轻藩王,徐凤年讥笑道:“也就亏得他身边有个一流谋士,否则赵珣早就给青党吃得骨头不剩。靠抱团成事的青党被张巨鹿几下就折腾得分崩离析,已经完全无法跟张党顾党争势,可对付一个声威不足以弹压青州的赵珣,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离阳姓赵,可是襄樊城和青州姓不姓赵,谁在乎?是有人帮他梳理脉络打点关系,对那几只老狐狸晓以利害,抛下包括娶妃在内几个鱼饵,又故意不动声色,帮一位青党大佬的儿子在太安城要到一个实权京官,事后才假借别人之口道出真相,赵珣没有这些实打实的诱饵和恩惠,只会沦为跟淮南王一个德行。”
徐骁双手抓住栏杆,笑道:“是那个在永子巷跟你赌棋的目盲陆诩吧?二疏十四策出自他的手笔,我也看过,竟然连我这莽夫都看得懂,不简单。赵衡这个娘们儿一辈子都在大事上犯错不断,唯独这手托孤托得漂亮,用义山的话说就是没有烟火气,水到渠成。所以说这人啊,就不能太顺风顺水,太顺遂了,指不定小阴沟里就翻了船。”
徐凤年问道:“怎么想到离开北凉了?袁二哥和禄球儿这些新人换老将,北凉瞧在谁眼里都是动荡不安的光景,加上借着北凉铁骑上次踏破边境的东风,北莽那边董卓和洪敬岩都没了以往的束缚,你就不怕北莽还以颜色,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万一北凉内有人……”
徐凤年说到这里就停下,徐骁摆手笑道:“里外策应?爹巴不得那些烂疮恶脓自个儿漏出来,总是藏着掖着才叫人恶心。
有些人,毕竟半辈子生死情分摆在那里,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早年答应他们这辈子只要没死在沙场上,怎么都要把女人银子官帽一起拿到手软才行。爹这辈子亏欠了死人很多,可活着的,自认还真就没有几个亏欠的。
像那钟洪武,爹跟他第一次见面,还只是个伍长,那会儿爹开玩笑问他以后想当多大的官,钟洪武说能当个校尉就知足,麾下有七八百号精壮兄弟,能够见谁不顺眼就砍谁,他这辈子也就值了。还有燕文鸾,年轻时候多有意思的一个小伙子,总跟我念叨说他以后要当个马贩子,这样一来就算死,也可以死在马背上,如果当个衣食无忧的太平官,他说一大把年纪后就不乐意骑马了,只怕就要死在娘们儿的肚皮上。
有些时候,爹看着那些高官厚禄渐渐发福的老家伙,突然就觉得一个个都不认识了。当年还有兄弟敢当面骂爹不争气,说要是老子当大将军只会比你徐骁当得更好,还有老兄弟愿意半夜发疯,拎着一坛子酒就跑来爹的军帐说要划拳拼酒,也还有老兄弟嬉皮笑脸跟爹威胁说要是不定下娃娃亲,就没得做兄弟。
那会儿,李义山和赵长陵都还在,钟洪武、燕文鸾一大批人都还没老,陈芝豹、袁左宗这些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那时候爹最喜欢打仗,从来不怕死人,爹自己都不怕,你们谁敢怕?没有胆子就趁早滚回去搂着婆娘热炕头去。所以只要有仗打整个人就疯魔,没有仗打,也要死皮赖脸去跟那些大官求仗打。你要银子?老子可不好这个,有多少就给你多少,都送你们。嫌少?那就先赊着,等老子打赢了仗,你们让人整箱整箱用马车拉走就是!要军功?也行,只要给老子一点残羹冷炙,别太亏待了去拼命的兄弟,你们的子孙只要来过个场,打仗的时候离战场十万八千里都没事,事后一样大把军功都白送他们。这么一来,谁不乐意跟爹做买卖?一本万利,傻子才不做。
然后朝廷就开始都知道有那么一个姓徐的年轻蛮子,辽东贫贱出身,侥幸冒头以后,不贪财,也不贪功,就是想死在战场上。于是到最后,跟爹关系好的朝廷大员,很乐意给人马给兵器,想着靠爹的军功让他们在庙堂上大声说话。跟爹关系不好的仇家,更愿意,你徐骁活腻歪了是吧,那就滚去啃最硬的骨头,打最难打下来的死仗。
然后,爹就这么打仗打着打着一路南下,朝廷那些高高在上的砥柱栋梁,一直瞧不起爹的豪阀世族,总算乐意掀起眼帘子那么一瞧,才有些怕了,不知不觉徐蛮子咋就兵马雄壮了?”
徐骁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五万铁骑。爹用五万铁骑就灭了北汉。北汉的年轻皇帝当年跟你爹叫嚣,说姓徐的配不上你娘亲吴素,还说你娘是瞎了眼,根本不配练剑。爹也不跟他吵,最后带着六百精锐铁骑,直接从皇城大门突入,冲入了那座金銮殿。那家伙瘫软在龙椅上,吓尿了裤子。”
徐凤年眼神温暖笑了笑,这桩事迹其实早就烂熟于心,听得起茧子了,但跟以往直接表露在脸上的不耐烦不一样,如今只要徐骁愿意说,他就愿意听。
徐骁突然尴尬一笑,显然是口渴了,朝刻意站远的袁左宗招招手,“去拿两壶白酒来,不用温热,越烧刀子越好。”
袁左宗很快拎来两壶酒,徐骁和徐凤年一人一壶。
徐骁这么一个停顿后,就不再说他的那些往事,轻声道:“韩生宣死了,柳蒿师也死了,差不多就只剩下半截舌元本溪和赵黄巢了。爹做不到的事情,儿子做到了,爹更高兴。爹这次离开北凉,除了给燕文鸾等人最后一个机会,其实主要还是想走一走你当年走过的路,中途去了晋家的府邸,也没想着如何为难他们,不过听说晋兰亭晋右祭酒的老爷子,知道爹过门而不入之后,当天就给活生生吓死了。”
徐凤年无奈道:“也不让人家过个好年。”
徐骁一笑置之,望向西北,缓缓说道:“爹这两年都在想一件事情,如果北莽真铁了心要不顾大局执意南下,那么最后,爹交到你手上的家底有多少。
爹这辈子打了那么多场仗,输赢都有,输少赢多,可输的时候那是真的惨,一败涂地,有两次更是几乎算全军覆没,惨到没人觉得爹还能东山再起。打败仗后,看到那些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年轻脸庞,看到爹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一点都不觉得跟错了人,爹就憋屈得慌,当时就发誓,就算老子侥幸当了大官,有了儿子,也一定要让这小子将来亲自去战场上走一遭!只能这样,爹才觉得对得起那些士卒,心里才好受一点。但真等自己有了儿子,像当年赵家要招你去京城做驸马,其实爹不是没有想过答应下来,那时候爹就想着,要愧疚就愧疚爹一个人,爹以后到了地底下,再跟老兄弟们赔罪就是了,心底还是很自私想着自己儿子别遭这个罪。然后爹就拎着酒去听潮阁找义山喝酒。知道吗,义山直接就把酒丢到了屋外,是后来他听说你小子跑去闯荡江湖了,我再去找他喝闷酒,义山才有了笑脸,喝到爹都根本劝不住。
所以这些年,许多老将在北凉扎根以后,很多老子英雄儿子孬,儿子闯出了很多祸事,让他们来擦屁股。一些人还留了点脸面的,就直接来清凉山到我跟前求情;一些就以为我看不见,鬼鬼祟祟做些更错的事情,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手段比起春秋战事一点不差;有一些更直截了当,认为老子拼死拼活跟徐骁闯下今天的军功家业,自家孩子杀几个人欺负几个娘们儿算个卵的大事,杀人放火倒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不想想,当年为什么会乐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姓徐的去拼命,为什么杀起当官的那么毫不犹豫?”
徐骁狠狠灌了一口酒,笑问道:“爹本来想让义山做些事情,可义山说你死活不让,你是怎么想的?”
徐凤年平静道:“你这辈子恶名昭彰,骂名还嫌不够多?也就在北凉旧将旧卒那里还留下点好名声,你不怕别人骂你不念旧情过河拆桥,我怕。那些新帝登基前,先帝赶紧帮忙先拔除掉功勋老人的帝王心术,你就别用在北凉身上了。换我来做,你多少能心安理得一点,我就更没什么负担。钟洪武不过是杀鸡儆猴,以后在北凉,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谁拿人情跟我坏规矩,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这次回北凉,等我先去西边荒漠,笼络那十数万上马可战的罪民,然后我就要走遍北凉辖境,我就不信离阳江湖走过,北莽也走过,还走不下来一个自家的北凉。”
徐骁欣慰点头,只是喝酒。
徐骁咽下最后一口烈酒,晃了晃空壶,轻声说道:“到了北凉,先别急着去收拢那些义山扶植起来的罪民势力,先陪爹看一看北凉铁骑,行不行?”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笑道:“哪有当爹的总是问儿子行不行?”
徐骁丢了酒壶到湖中,也笑道:“哪有当爹的三番四次让儿子出去涉险?”
徐骁双手插袖,抬头看了眼天色,眯眼道:“上次可能是忙着一路杀人,没觉得,这回才知道南边阴冷到骨子里,爹老喽。”
徐凤年默默摘下红狐皮帽,压在徐骁头上,轻轻往下拉严实,遮住老人的耳朵。
老人动了动嘴唇,猛然转过身。
似乎是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老泪纵横,他的英雄迟暮。
那个凭借才学荣登胭脂评副评榜眼的女子,年纪轻轻的王大家,在副评上仅次于徐渭熊,可她在写出《东厢头场雪》后就杳无音讯,泥牛沉海一般,再没有当年让天下所有才子佳人小说都要避让一头的气势,需知连太安城宫里的娘娘都曾拜读头场雪,襄樊城“殉情而亡”的靖安王妃也是如此,更别提有多少大家闺秀为之痴迷。离阳腐儒则要心中巨石落地,这女子约莫是终于不拿文字祸害世道了。
只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家人,才知道这两年自家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风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边茶楼坐上一会儿,望东望北,也没个定数。
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只要马球、蹴鞠、秋千一会儿就烟消云散,荡起秋千能有两层楼那么高,连胆大男子见了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样了,含含蓄蓄,坐在秋千上总是发呆,偶尔惊觉秋千没动静了,才会轻轻踮起脚尖。
几位与她尊卑有分私下却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知道缘由,也都恼恨起当年那个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们也都劝说小姐多写些诗篇,便是胡乱写上几被贬为“小道”“诗余”的词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翘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会。尤其是到了如今冬天,念叨什么“冬眠不觉晓,一觉睡到老”,除了雷打不动的去临湖远望,然后回到书房,才看了几页书,就呀呀几声说犯困啦,丫鬟才研墨递去一杆羊毫,就又找百般借口偷懒。这还是那个胆敢自诩“提笔前,云蒸霞蔚我去见圣贤仙佛,提笔后,风清月白天地鬼神来拜我”的王东厢吗?好在挣钱早已挣得金玉满堂的老爷从不计较这些,哪怕有门当户对的高门士族登山提亲,也都一一婉拒。
姥山暮色昏黄中,有人下山有人上山。
下山登船的是新近撤出两淮幕后盐铁买卖的青州富商王林泉,此时热泪盈眶,激动万分。离船上山的是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初冬的闺楼,当一名丫鬟见到那个眼神清澈的男子后,不知怎的恼意就烟消云散了。不过好像当年他不是这般的,那时候的他,白袍玉带,风流倜傥,那双丹凤眸子给人感觉蕴着水意,谁家待字闺中的女子看见了都要心颤几下。如今再见到,这个丫鬟直觉好像他变了许多,至于变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旖旎清减,多了几分打心眼里的亲近。
男子朝她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出声,显然他身边领路的管事已经告知小姐还在惫懒“冬眠”。管事到了院门口就恭敬反身,言语不多,可丫鬟却清晰看到先前管事在偷偷打量那位公子时,眼睛里的敬畏惊惧,如鼠见猫都不止,根本就是如鼠见虎。
到了铺设地龙温暖适宜的大厅,楼内也就三名丫鬟,其余两位也脚步轻盈循声而来,见到了他都有些意外。他要了一壶没有杂土木气的春神湖茶,自己煮茶自己斟茶,都没有劳驾丫鬟,即便往往成为鸡肋的头道茶水也香味干净,还不忘给她们各自都倒上一杯,让几名习相近性相亲俱是一身书卷气的妙龄女子受宠若惊。不过他烹茶的手法拙劣稚嫩,只是即便纤毫不差落在三人眼中,她们也不敢指指点点。
喝过了茶,年轻客人看了眼天色,一名心窍活络的丫鬟就说要去喊醒小姐,他问能否去屋子等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会心一笑,齐齐点头。
途经姥山歇脚的徐凤年轻轻推门而入,丫鬟帮着掩门,然后蹑手蹑脚退去。徐凤年坐在临窗位置,余晖透窗纱,跟姥山的富丽堂皇不一样,这位女子的闺阁十分素雅简洁,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并无太多杂物,就搁了一件老竹根剔雕而成的“玲珑”,大竹球套小竹球,约莫有大小不等八九颗。徐凤年手指按在玲珑上,在桌面上推移几寸,声响不大。桌上有一叠小幅彩笺,色泽不一,杏红鹅黄铜绿都有,最上头彩笺上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槐黄集”。
徐凤年是在上次离开姥山以后才知道这位王东厢才学夺魁文坛,可写出来的字似乎很不成气候,今日亲见,才知道真是蚯蚓爬过,不堪入目,不过《槐黄集》下边所压着的精美小笺,字还是难看,写了许多残句断诗,却都不容小觑,既有气象雄浑的军旅边塞诗,也有宛如隐士的苦吟言语,反倒是闺阁幽怨之语极少。
胭脂评正评仅以女子姿色排榜,环肥燕瘦,男子各有喜好,对榜上十人多有异议,许多人就说名妓李白狮的名次低了,也说那个什么姓南宫的根本就没见过,哪里有资格在陈渔之前。胭脂副评就要公道许多,北凉郡主徐渭熊,春神湖王初冬,已是太子妃的女学士严东吴,都算名之所归,异议不大。
徐凤年一封封彩笺翻过,翻阅完毕后次序颠倒,又翻阅一次,《槐黄集》重归页。叠好六十余封彩笺,徐凤年靠着椅背,望向窗外。
春神湖上,轩辕青锋痛下杀手,一天内接连杀了六名登擂武夫,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几乎成为江湖共敌,之后一天无人上擂,第三天又有三名盛名享誉天下的武林高手陆续登台,又被轩辕青锋拍烂头颅。这样的武林盟主,令人发指,绝对不是被江湖所心仪的武林盟主,可徽山牯牛大岗凭此一举天下知。
说来奇怪,轩辕青锋越是手段凌厉无情,江湖上并非一边倒地怒骂,新老两代江湖人士的认知截然相反,老江湖痛心疾首,新江湖跃跃欲试,私下暗流涌动,都说唯有这样的冷血女子,如此的盟主,恶人唯有恶人磨,唯此才能有望铲平逐鹿山。
徐凤年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样的面孔,老一辈风流魁首若是仍然在世,会作何想。徐凤年思绪飘远,想到了上阴学宫那袭从北凉带往南方的狐裘,若她死心决然,是绝不会留下这披狐裘的,可她既然不愿做笼中雀,徐凤年也就只得假装大度,顺水推舟一次。以后若是有机会再相逢,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是老妪苍苍。
徐凤年还想到了第一次行走江湖时,那是身处底层在抬头仰望江湖,洛水畔曾有个念念难忘的身影,如今早已淡漠。
第二次则算是居高临下俯看江湖。
徐凤年转过头,看了眼床榻,那年陪她一同湖上乘鼋,徐凤年还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光景,果真去了一趟北莽,还活了下来,以后就要按部就班世袭罔替,主政北凉,接过徐骁的家底,继续画地为牢,镇守西北门户。
余晖清减,暮色渐浓。
床上传来啪一声,年轻娇憨女子一巴掌狠狠拍在脸上,睡眼惺忪,满脸恼羞成怒坐起身。原来闺楼铺设耗炭无数的地龙,室内虽说冬日温暖如春,却也让蚊虫有了蛰伏越冬的本钱,扰人至极。女子嗜睡,每次都要跟冬蚊钩心斗角一番,丫鬟无法喊她起床,都是这些冬蚊立了大功。
女子裹着绣被坐起身后,张牙舞爪,对一只叮咬她的冬蚊追杀不休,悻悻然无功而返,熬不住被子外的冷意,嘀咕了一句,“世间竟然还有能逃过本女侠灵犀一指的蚊子,那就暂且饶过你一命。”
然后便继续倒床蒙头大睡。
大概是觉得这般颓废确实不好,躲在被子里碎碎念了半天,好不容易探出一颗脑袋,望向光线最亮的书桌那边,空落落的,什么都已经不算小的姑娘有些怔怔失神,秋水长眸里泛起些不可与人说的委屈。
她伸出双指,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阵吃痛,这才消去困乏睡意,心不在焉起床穿衣,期间又缩回暖洋洋的被窝数次,等她实在懒得穿靴,仅是穿好袜子就落地,也已经用去半个多时辰。
踩在并不冰凉的木板上,清醒以后,终于有了些大文豪王东厢的气质,贤淑婉约,眼眸尤为灵气,盘膝坐在椅子上,屏气凝神,研墨提笔,只是才落了一笔,就被自己的字迹打败,觉得真是丑,顿时满腔豪气全无,唉声叹气,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腮帮,准备去翻那些彩笺,蓦然瞪大眼眸,那页《槐黄集》,神不知鬼不觉多了一行小字,除了当下年月日,还加上“到此一游”四字,比王初冬的字自然写得要好上十万八千里。
王初冬撞开房门,顾不得披上外出必需的御寒裘子,顾不得几名贴身丫鬟的呼喊,一口气跑到了山脚湖边渡口。
一双袜子污浊不堪。
最心疼这个独女的王林泉慌慌乱乱跑下山,一脸心疼。
王初冬望向老人,哭腔悔恨道:“我以后再也不睡懒觉了!”
王林泉有违常理地咧嘴微笑,竟然没有安慰她,反而落井下石道:“以后还这么不懂持家,看谁敢把你娶回家。”
王初冬抽了抽精致鼻子,欲哭无泪。
她突然被身后一人托住腋下转过身,双脚踩在那人鞋背上,那人笑眯眯道:“也就我敢了。”
如墨夜色中,两驾马车驶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马车豪奢宽大,就越发显得巷弄逼仄狭窄。
襄樊城作为青党的老巢,“富贵”两字泾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于没有家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内有宅子,也都不常住,而勋贵如有一位上柱国做家族中流砥柱的陆家,就跟其余家族一同大隐隐于市在这条巷弄两旁,他们的宅子,几乎与皇族宗亲府邸规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门,不管如何气派,也仅是富裕人家的宅门而已,称不上府门。
而在这条被青州百姓称为羊房夹道的胡同,权贵林立,除了香火鼎盛的陆家,朝廷六部侍郎里最年长的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手握一州军权的青州将军洪灵枢也都相互毗邻。正是这三大青州豪门,抱团支撑起了当初那个在庙堂上可与张顾两党分庭抗礼的青党,可惜成也三姓,败也三姓,随着陆、温、洪三位老供奉的离心离德浮出水面,青党便不复存在,鸟兽散入其余势力。其余列第于此的高门,亦是树倒猢狲散,纷纷另择高枝依附,人心再难聚。
若有人能就近细观,就会发现门槛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较寻常人家要高出许多,这里头的规矩不可逾越,世人所谓的门当户对和鲤鱼跳龙门,由此而来。而羊房夹道上又以陆家府门最为市井津津乐道。当年建府,两扇大门,是直接雕树而成,然后做成房门搬运而来,这才再装上,这样的巨树,注定两人合抱不及,陆家的门槛之高,据说高到许多稚童都要攀爬而过。老百姓往常对羊房夹道只能绕道而行,完全没法子靠近这条巷弄,也就更没有能耐去陆家门口一探究竟。
府门台阶下站着一位双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了一只竹篾灯笼,烛光微微摇动,映照着老人那张和善脸庞熠熠生辉,花甲之年已算高寿,老人竟是八十岁高龄。
身边嫡长孙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还穿着华美的四品文雀锦缎官服,他本就是一员素有美誉的清官良吏,可临近年关,事务繁多,这些日子除了升堂坐衙,还要参谒上司官员,应酬郡内同僚,更有治下年轻士子登门请教学问,都是琐碎却又不可疏忽的头疼事情,原本今晚要挑灯通宵处理一大堆簿书文案,府上家丁临时通知老祖宗要他赶回家里,陆东疆这位太溪郡郡守只好来不及换下公服就匆匆赶回。
陆家未来的家主望向巷弄尽头,转头小声询问爷爷是否由他代劳拎住那只灯笼。昔日青党主心骨的老人摇了摇头。
老人并没有跟这个嫡长孙说谁要深夜登门拜访,打小就惧怕这个爷爷的陆东疆不敢多嘴,这种敬畏,一直绵延到了有“陆擘窠”之称的陆东疆而立之年,直到这两年去了太溪郡当一郡父母官,勉强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转,不至于老人每次当面问话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轻视了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陆东疆如此没有男子气概,委实是他的爷爷太过功成名就,仅是与当今首辅的恩师在前朝一起组阁这一桩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敬若神明。
陆家已经六代同堂,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荫庇护下,恐怕也就陆东疆的女儿,对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没这份胆识。
致仕还乡后还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人瞥了眼小巷对面的府邸,正是温太乙那老儿的宅子,细算来,当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时间没见过面了。不见面好啊,总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不像跟洪灵枢那家伙低头不见抬头见,反倒是愈行愈远,连累得原本关系颇好的两家子孙都两相厌起来。前不久还大打出手了一次,以至于闹到那年轻藩王那边,那个年轻人也会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你一个隔岸观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罢了,何罪之有?
古稀之年还能留在京城,经常没日没夜为君王谋太平,还不觉得累,这会儿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了。转头看了一眼仪门上的门环,陆费墀自嘲一笑,一辈子兢兢业业,那么多次胆战心惊的取舍,才换来这么一个不输公侯的绿油兽面锡环。
陆东疆见爷爷有些罕见的意态阑珊,就越发忐忑不安。自问这几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来也无纰漏瑕疵。如今朝廷大刀阔斧,大兴科举,辖境内多位与他有师生之谊的士子都进士及第,在陆东疆扪心自问之时,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灯笼,轻声说道:“这玩意儿有个说法,越工越俗,是说一旦造工太过繁复,失去原味,就过犹不及。做人也是一个道理,谁都不厌恶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可谁都不会真心实意跟这种人成为知己,就更不会患难与共,想要与人相处融洽,总要知道那人的一两件糗事一两个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没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经木秀于林。咱们陆家的长孙媳妇人不坏,虽说是小户人家出身,到了这里以后却能够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拈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愿意与她相敬如宾,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风月场合的应酬,与整个官场格格不入,你真以为那点表面上的清誉,离任时的一两柄万民伞,就能让你踩着别人升官啦?须知如今咱们陆家在青州已经无法一言九鼎,以后也只会每况愈下。有爷爷在世一天,一切还好说,等哪天我闭眼了,你这般举世皆醉你独醒的作态,无异于四面树敌。你兴许自认是好官好人,仰俯皆无愧,可你爹走得早,几个叔伯也不争气,爷爷扶了他们大半辈子也没能扶起来,别说出力,能不拖后腿就殊为不易,日后既然是由你当家,难免要像仪门之后的那道影壁,独当一面,为这个家族挡去所有污秽,你就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想当然了。”
很少跟子孙长篇大论的老人歇了歇,神情萧索。陆东疆脸色惨白,大冬天汗流浃背,官服后背被汗水浸透。
未见马车,先闻马蹄。
陆费墀轻声感慨道:“官官相护,这四个字不好听,却道出了为官的真谛。如今青党三姓势同水火,各奔前程不说,还要官官相轻,如何能走得长远?青州这盘棋,爷爷已经无力回天,该拿到手的好处都拿到手,很难再从温太乙、洪灵枢兜里抢什么。爷爷尚且做不到,虎口夺食的事情,你们更不行。可爷爷在死前还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们带到另外一张棋盘外坐下,那儿落子不多,大有余地。不像旧棋盘上的犬牙交错,锱铢必较,即便陆家气力不济,可是陆家子孙因此也不至于饿死。”
陆东疆曾经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与北凉褚禄山密晤,虽然没有参与谈话,但以他的处世智慧,还是足以抓住兆头端倪,何况陆丞燕秘密返还了一趟北凉,只是陆东疆不愿深思,北凉寒苦不说,关键是势如累卵,陆东疆生于安乐,习惯了旱涝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儿有可能成为藩王侧妃,也从不觉得有什么荣耀,一时欢愉换来满门抄斩,陆东疆几次都吓得半夜惊醒,却又不敢质疑爷爷的主张。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陆东疆鼓足勇气,咬牙说道:“爷爷,在旧棋盘上,陆家哪怕江河日下,好歹还能寄希望于以后出现一位国手去夺回失地,可换了那张说不定哪天就要倾覆的棋盘,无论陆家下棋人是孙儿还是谁,只有满盘皆输的下场,真要换吗?”
陆费墀眯了眯眼,陆东疆满头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气说出心里话后顿时气势大减,低头说道:“是孙儿错了。”
不承想对这个嫡长孙不苟言笑的老人破天荒开怀一笑,拍了拍陆东疆的肩膀,“东疆,爷爷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陆东疆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陆费墀望向尽头昏暗的羊房夹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诗做人都一样。你如果这辈子连对爷爷说一个不字的胆量都没有,爷爷闭眼的时候,会很失望。爷爷之所以对燕儿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们都聪明识趣,知道什么时候该点头,什么时候该摇头。爷爷这辈子在京城辗转三部,被那么多人跪过,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书,你说溜须拍马的言语,爷爷听了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儿也会以礼相待。温太乙和洪灵枢怎么跟你爷爷比?更别说其中一个还得跟张巨鹿摇尾乞怜。一个人燕窝鱼翅吃多了,不经意吃上一吃家常小菜,只会尤为胃口大开。不过话说回来,爷爷到了这个岁数,难免老眼昏花,你要说五十步外站着谁,爷爷肯定回答不出来。可是看待时局,应该要比你们远一些。再说我陆费墀的赌术赌运,一向不差,最后一次押注,老天爷想必多少会给些面子。”
陆东疆心胸中多年积郁荡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择木,就怕大树不牢靠;改换门庭,就怕大厦将倾。可北凉的气象,哪里像是要颓败了,分明是越来越家门兴旺的局面。以往是强枝弱干,确实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干逐渐壮大,当年爷爷在告老还乡途中,跟一个姓黄的人谈论天下大势,他就说只要撑得过父子接连两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爷爷对此深以为然,这才有了今晚的见面,以及接下来陆家的背井离乡。
陆氏子弟良莠不齐,将来肯定会有人在赶赴北凉扎根以后,因为燕儿的身份去恃宠而骄,你这个当家主的,也无须太过约束,拣选几个不堪大任的陆家人,当作弃子,主动帮着新凉王去杀鸡儆猴,北凉十有八九会记下这份旧情。园内盆景,想要好看,终归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舍不行,天底下没有光得不舍的好事。”
陆东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孙儿定会铭记于心。”
始终提着灯笼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驾渐行渐近的马车,原先言语温吞,无形中也急促几分,“爷爷很希望以后在下一次朝政跌宕时,陆家能有一个像爷爷这样的老不死,去跟子孙拨开迷雾面授机宜,这便是爷爷最大的心愿。”
陆东疆突然脸色剧变,凄然道:“爷爷,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北凉?”
老人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中灯笼缓缓递向这个嫡长孙,微笑道:“陆家换了新东家,可总得有人给老东家一个交代,有始有终,这也是一种舍得。再说了,清明时分,坟前空落落的,不像话。”
陆东疆接过其实分量轻巧的灯笼,却感觉重如万钧。
老人递出去灯笼后,似有失落似有释然。不转头,仅是伸手指了指背后府邸檐头,沉声道:“记住一点,人在屋檐下,给人低头做事是本分,但也别忘了抬头做人,因为这是咱们打从娘胎落地起就不能丢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杆,望向那辆马车走下的北凉王。
当年那个年轻将领在打光了本钱后死活不肯认输,为了东山再起,跟一帮位高权重的阁老求着施舍兵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从清晨站到了黄昏。
而他陆费墀就是当年诸位阁老之一。
手上已经没有灯笼的年迈老人,嘴角带着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陆东疆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住向后倒去的陆家老祖宗,顿时泣不成声。
手中灯笼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灯灭。
徐凤年没有想到才下马车,就等来这么个倍感突兀的噩耗,好在那个陆家嫡长孙即未来的老丈人,不是迂腐刻板的酸儒,赶紧背起老祖宗,领着他们从侧门偷偷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