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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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故人他乡忆故人,相濡相忘缠不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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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的背影。

西北边陲的北凉,一直有着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劲的弩、最好的马、最烈的酒,可惜在几年前,这里一直没有出现最高的高手。武当洪洗象过于昙花一现,东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凉人士,当时陈芝豹、徐偃兵都未跻身武榜,直到新凉王徐凤年的横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评,后来更是在北凉境内斩杀王仙芝,离阳江湖都坚信那鱼龙帮的崛起,不过是姓徐的即兴之笔,就像当年世子殿下一掷千金勾搭花魁,如今只是换成了调戏江湖。随着徐凤年在离阳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峥嵘,变脸最厉害的不是北凉边军,也不是离阳庙堂,而是凉州境内那些曾经亲身感受过世子殿下浪荡行径的人物。例如他喝过花酒的青楼,给过赏银的各色铺子,甚至那些剃了光头就敢自称高僧穿了道袍就自号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地说当初就看出了新凉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过徐凤年、李翰林这几位的青楼老鸨,恨不得把当年世子殿下睡过的屋子坐过的椅子都供奉起来,曾经有幸给这几位公子爷陪过酒的女子,更是身价倍涨。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后,就再没有光顾过城内任何一处风花雪月的场所。至于凉州城中一大群当年给北凉王揍过的纨绔子弟,如今出门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个个自认为老子已经跟天下第一人打过,你们谁还敢在老子面前说自己是混江湖的,你们一辈子有机会跟那武评十人任何一位过招?

虽说世人都听说北凉王宰了称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可那毕竟是传闻,对这位新武帝到底怎么个无敌毫无认知,于是,听说凉州城东北角的丹种坪会出现那两个身影后,一时间万人空巷,蜂拥而去。丹种坪的由来,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举止荒诞的有力佐证——耗费巨资,专门为江湖人士比武技击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凉州城内,丹种坪长宽各有五百丈,在清凉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据说当时异想天开的世子殿下为了推动丹种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连喝了半旬的茶水,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着砍头的风险,挪用了四十万两军饷,才将丹种坪给造出来。

这么多年来,丹种坪上都是些江湖上的虾兵蟹将在那里耍着花拳绣腿舞刀弄枪,别说问鼎江湖的武评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师都不乐意去那里显摆,久而久之,丹种坪就成了城内出身权贵门第的稚童嬉耍的场地,倒是挺适合放风筝骑竹马。但是,这一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在吴家百骑入凉之际,北凉王要亲自跟一名百岁高龄的不知名剑客在此比武!一时间尘嚣四起,在赶赴丹种坪的途中,无数个小道消息疯狂流传,有说那雪白长眉及膝的无名剑客是吴家剑冢的家主,有说老剑客正是那在武帝城一剑连挫包括林鸦、于新郎在内王仙芝三位高徒的绝世高手,还有说北凉王之所以答应一战,是为了博取美人一笑,至于为何把场地从王府搬到丹种坪,则是某位王妃持家有道,觉得在清凉山打打闹闹会损坏听潮阁。长眉独臂的高龄剑客率先掠至丹种坪,北凉王并未迅速赶到,而是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姗姗而去,这就给了消息灵通的城中百姓足够的时间前去观战。

率先到达丹种坪之上的隋斜谷站在这座校武场的左上角,两条雪白长眉随风飘拂,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顺着一条长眉捋去,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老人对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视而不见,神情淡然,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唏嘘。原以为自己能忍住手痒,可见着那小子后就很难心如止水了,此生最后一战,问那世间最强手,确实非他莫属。倒不是说徐凤年就一定强过邓太阿的剑和拓跋菩萨的拳头,只是隋斜谷一百多年在江湖上无名无姓,临老了,觉得不妨以一场轰轰烈烈举世皆知的战事来落幕,不论胜负,好叫天下剑林知晓曾经有个姓隋的老儿,也曾与李淳罡互换一臂,也曾吃剑无数柄。

听潮湖边两人剑拔弩张之时,恰好有个小丫头闯入,无形中消弭了双方都攀至顶点的那份浓郁杀机。隋斜谷也就顺水推舟,要与徐凤年换个显眼的地方酣畅淋漓打一场。徐凤年略加思索,就点了城内丹种坪的名,隋斜谷没有异议。

一辆马车内,大眼瞪小眼,徐凤年膝上横放着那柄古剑蜀道。北凉未来侧妃之一的文坛头魁——王初冬瞪大眼眸,使劲打量着这位早早一见钟情的夫君,小脸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徐凤年神情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你总是我的及时雨。”

王初冬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

徐凤年解释道:“在听潮湖那边与隋老前辈来一场生死战顾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脚。”

王初冬皱了皱眉头,挥了挥拳头,愤愤地道:“这些上了年纪的江湖老前辈,怎么总喜欢找你打打杀杀,为老不尊!”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与他们还是隔着那么多辈分,一年不多一岁不少。”

徐凤年伸手摸着蜀道的古朴剑鞘,感慨道:“人在江湖,归根结底,无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无第二,可不就要打来杀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里更无奈。京城里有个姓谢的读书人要把他困在东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结果就只能在那里等着被人挑战。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将近一千四百场打斗,别说亲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陆姐姐一起出来?”

徐凤年愣了一下,无言以对。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念头,总觉得她就该在清凉山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她相敬如宾便好。

王初冬单纯,却不笨,否则也写不出道尽了男女情事的《头场雪》,恰恰是因为赤子之心,她才能够直指他人心。她低头说道:“我这算不算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陆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觉得这样不好。”

徐凤年沉默不语。

经王初冬提起,他才记起许多琐碎小事。记得似乎答应过要带她逛一逛北凉,有机会要与她手谈对弈几局,要带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钟。这些承诺当时大多是无心之言,之后她入嫁北凉,在梧桐院批红,处理家事杀伐果决,徐凤年无形中就把陆丞燕当成了可以共谋大业的女子,当成了那种从不会诉苦叫屈的贤内助,而陆丞燕赴凉以后,为人处世确实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大概真是应了王初冬这丫头的那句话,陆丞燕是个“不会哭”的雄奇女子。

徐凤年有些恍惚,没来由想起了春神湖上与陆丞燕的初次相逢。当时她很热络,略显功利世俗,也许正是如此,徐凤年对她一直牵挂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个选择留在上阴学宫的捧猫女子。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如果能扛下北莽铁骑南下,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清凉山北凉王府内一栋小院阴暗的内堂里,一位出嫁前被相士批语与徐凤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轻女子悄悄点燃了一盏青灯。

这是她第二次点燃灯芯。第一次,是王仙芝入凉。这一次,是隋斜谷启衅。

灯名换命,以我命换他命。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只只挂树秋蝉做着最后的嘶鸣,聒噪得委实让人心烦。

春上枝头,秋下枝头,一个“愁”字,就这么上了又下,更上心头。

这个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上再度狼烟四起,让许多经历过春秋战事的老人感到胆战心惊。尤其是版图仅次于南疆的广陵道,战火绵延,完全没有熄灭的迹象。

在离阳官史上,大楚变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经想好了新的措辞——西楚换为后楚。哪怕已为天下正统的离阳朝廷出师不利,他们也还是不觉得这帮本该跟随春秋一同随风而逝的亡魂野鬼真能成就大事。事实上,只要继徐骁之后的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没有挪位置,没有从北地边防南撤,那就意味着局面依旧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姜姒的女子没有跟随那位棋待诏叔叔离城,此时她安静地坐在这个庞大的“家”中,石桌对面是向她禀报东线战况的老太师孙希济。她没有像头回走入白鹿洞时那样心不在焉,而是认真地听着每个字,但她也没有出声,更没有借着自己超然的身份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

曹长卿亲临广陵江畔,坐镇水师旗舰,与年轻的将领寇江淮一水一陆,矛头直指广陵王赵毅的那栋春雪楼。姜泥已经习惯了听取捷报,先是初出茅庐的裴穗联手谢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镇櫆嚣,还顺势请君入瓮,一举将大意轻敌的春秋名将杨慎杏领军的四万蓟南老卒死死钉在了青秧盆地之中,而这不过是诱敌之策的第一回合。谢西陲很快又打了一场骨头磕骨头的大硬仗,阎震春的三万阎家精骑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寇江淮趁势向东经略,战功仅略逊色于谢西陲,牵着赵毅数支嫡系大军的鼻子遛街一般,时动时静,动静转换,奇正结合,完全出乎离阳的意料。按照老太师刚才的说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使指,已经打得赵毅的西部防线如同筛子,三支大军可战之兵总计六万人,分别龟缩在梳妆郡、右舷城和火枣山三处,加之大楚水师极大地震慑了赵毅的后方,大军主力不敢轻易投入西线去填窟窿,主动权已经全盘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来就看这个年轻将军先打哪个地方了。

在外人看来,寇江淮颇有拥兵自重之嫌,从不向皇城这边上报战事意图,甚至都极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长卿磋商。

对此,初具规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没有非议,已经有人谏言将用兵更为稳重的谢西陲调入东线,再将桀骜难驯的寇江淮转入西线。然而,在大楚庙堂上,包括淮南王赵英和靖安王赵珣在内的离阳几大藩王的兵马加在一起,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比不上敢于跟北凉争天下第一雄军的赵毅的一条胳膊那么粗。为此,寇家老爷子前两天还战战兢兢地主动到皇宫内负荆请罪。姜泥少不得好言安抚。她清晰地记得孙老太师分明跟寇家是世交,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了年近八十的寇老爷子。姜泥当时看到跪地老人站起转身后的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再联想到朝堂上,连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员已经开始有争权倾轧的苗头,没有棋待诏叔叔在身侧做主心骨的她,顿时泛起一阵浓重的无力感。

精神气还算不错的老太师喝了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后,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测寇江淮的下一步动作,不过老臣想啊,只要能打掉梳妆郡三地中的任意一个,赵毅的那员福将宋笠肯定上任之初便焦头烂额。”

孙希济想了想,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点了三点:“入夏时,寇老儿带着寇江淮登门拜访,我听过这个年轻人的一番见解,都是古人古书不曾说过不曾写过的东西。他说以后的战事,会逐渐倾向于野外之战,攻城拔寨的份额要渐少,简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时一地慢慢推及一国全局,无非是‘点、线、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说他比谁都要重视那个‘线’,他的兵马一定会是最懂得快速转移和长途奔袭的,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己方即便总体兵力不如敌人,在某些重要时刻也一定能做到以多欺少,不打无谓的胜仗,只求吃掉对方单独的大量的精锐兵马。”

老人心情舒畅,说道:“起初老臣也以为不过是这个成名于上阴学宫的黄口小儿欺负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儿纸上谈兵卖弄学识,如今细细思量,寇江淮确实是胸有成竹。”

孙希济笑眯眯地道:“听说春雪楼已经给戍守要隘火枣山刘楼崖的下了死命令,一旦丢了火枣,都尉以上所有武将,就算活着逃回去,也要一个个乖乖提着脑袋去见赵毅。”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感慨道:“我又记起谢西陲说过的一句话:敌我攻防其实是攻心,就看谁抓得住心态和大势。这让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个陈芝豹,此人被誉为‘白衣兵仙’,就在于他除了擅长将兵极致之外,尤其喜欢捉摸别人的心思。这么说来,谢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陈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长。当然,随着战局推进,他们两人的潜力也会得到更多挖掘,至于他们到底能走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参与朝会的文臣是否拖后腿了??”

一名大太监快步走入院中,弯腰递交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谍报,然后弓着身子退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繁缛的礼节。对此习以为常的孙希济翻开一看,是曹长卿送来的,老人笑逐颜开,望向公主殿下,满脸喜庆地道:“这个寇江淮是铁了心要给乱嚼耳根的老臣一个下马威啊,加上长卿这么一句话,估计朝会上短时间内是没人胆敢说话喽。殿下,你瞧瞧,宋笠显然是想要来一手兵行险着,孤注一掷将火枣山前方的红水沟当作一个鱼饵,要钓起寇江淮这条神出鬼没的大鱼,同时用自己的嫡系亲军绕过红枣山。这位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确确咬钩了,但是他宋笠仍是没有提竿的机会。一个半时辰,寇江淮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全歼了红水沟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鱼饵后,迅速撤出八十里,等到行军速度已经足够迅猛的宋笠赶到红水沟时,黄花菜都凉啦。”

孙希济哈哈大笑:“倒不是说这个仗有多大,只是让宋笠一上任便吃瘪,实在大快人心。这对春雪楼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对寇江淮而言则是一箭三雕:打压了宋笠的气焰,吃掉了红水沟的兵力,更是让我们这边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无话可说。也难怪长卿要在谍报上加一句,‘东线归寇北线归谢,两人用兵调度,大可以自行做主’。好一个‘自行做主’!”

姜泥轻声问道:“离阳的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是战功煊赫的春秋名将吗?还有龙骧将军许拱,也是棋待诏叔叔都称赞智勇双全的将领,离阳那边为何都不用?而且我们这边有谢西陲和寇江淮,敌方阵营就没有这样的年轻将领吗?”

老人敛了敛笑意,耐心地说道:“这就像黄三甲首创的象棋,我方大楚将帅和士卒之间间距分明,各司其职,该陷阵的陷阵,该领军的领军。但是界线那一边的离阳朝廷,赵家瓮号称囊括天下英才,赵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动之棋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拥堵在一起。打个比方,卢升象兵临界线之处,但挤在他前头的,先有杨慎杏、阎震春,后有下一位春秋老将,轮不到他这个根基浅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锋。至于那许拱,在离阳朝中比卢升象还要位置靠后,既非京官,更非老将,想要领军独当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

姜泥叹了口气,听着一阵阵蝉鸣,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

老人笑了笑,抬头看着入秋后犹然葱郁的常青树,然后起身,随口说了一句:“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便请辞离去。

姜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她不愿意承认,虽然身处这个家,这个世间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宫的天子之家,但她总是经常想起那座山上,那个不大但独属于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热,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缝缝补补的窗户,总是跟难兄难弟的破旧被子默默相望。在那里的那些年间,没有半句阿谀奉承,只有杂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那份恶意,谁都摆在脸面上,她看得懂也认得出。然而恨归恨,她从来不会觉得心里没底,不用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一张张毕恭毕敬的脸庞后的钩心斗角,不用自己一肩挑起担子。

她偶尔也会在梦中回到武当山的茅屋,会梦到自己在打理那块总是满眼绿意的小菜圃,会梦到自己蹲在菜圃里,伸出手指仔细数着收成。

在她能够御剑飞行之后,见过太多壮观的景象,可这些景象,看过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拿着枝丫猛拍一棵寒蝉凄切的大树,转头对一个少女嬉皮笑脸道:“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姜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如当年。

“知道你个屁了!”

那时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丫指着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后万一找不到媳妇,你凑个数得了!”

齐神策站在窗口,望着那位盘膝而坐坐而论道的动人女子,眼神痴迷。兵荒马乱之际,国家不幸学问兴,上阴学宫临时接纳了广陵道那边渡江而来的许多逃难士子,稷下学士立即达到了近万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这个数目,比学宫在大秦和大奉两大王朝最为鼎盛时还要夸张。在这个狼烟仿佛近在咫尺的当下,学宫犹如人间净土,不闻马蹄兵戈,依旧是先生授课学子听讲。此时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学宫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学问大家之一,她每次讲解声韵格律之学,必定是人满为患,不论寒暑。屋内没了席位,窗外站着便是,就像齐神策身边就拥挤了许多不知到底是听课还是看人的学子,个个聚精会神。齐神策毕竟是齐家的长房长孙,又是上阴学宫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当他来到窗外时,很多原本近水楼台的学子都不得不悄然让出位置。齐神策望着那位许多小辈稷上先生也要敬称一声“鱼大家”的腴美女子,没来由记起去年隆冬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那个当时齐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发年轻人私下造访学宫佛掌湖,两人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针锋相对,齐神策没机会抽出腰间那柄位列东越剑池名剑十二的“玲珑”。随着逐渐猜出那人的身份以及那家伙种种事迹在学宫流传,齐神策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灰意冷,但是没过多久便振作起来。随着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西北以及“姜”字大旗在广陵道上高高竖起,齐神策越发踌躇满志。他以往在学宫的成绩一向出众,纵横术仅次于徐渭熊,兵学仅次于寇江淮,剑学更是学宫魁首,既然寇江淮能够声名鹊起,他齐神策家世学识都不输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乱世中趁势扶摇而上,一举成为家族的中兴之人?

屋内,那将历朝历代音律纲领娓娓道来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红锦,腰间束着玉带,虽然盘腿而坐,但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出她的体态婀娜。从头到脚,她那股风情如泉水流淌,令人惊艳,百看不厌。在她身侧有一个小香炉,别开生面地用鹅梨蒸沉香,既无烟火气,又沁人心脾。满屋雾霭袅袅,她身为稷上先生,得以独坐壁下,此时如坠云雾,恍如神女。壁上悬有十几枚未曾打开铺下的卷轴,她身边站着一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这孩子在上阴学宫内是个孩子王,绰号“小木鱼”,爹娘俱是学宫先生,曾是北汉煊赫的贵族,只是在春秋乱世里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小木鱼的爹算是叛出学宫的王大祭酒的半个门生,不知为何没有跟随王先生赶往北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依旧在学宫内做那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郁郁不得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安贫乐道了。

齐神策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课学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在用心听鱼大家授业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对韵》,得到了当时还未出山入京的齐大祭酒的赞誉,齐大祭酒亲自为其作序一篇,在学宫内当天便告售罄。此书分上下卷,总计解字不过三十六,却包罗万象。其中许多佳句早已传遍学宫,像解“东”字时,有一句“女子纤眉,一弯新月;男儿气壮,万丈长虹”,解“忠”字时,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剑”,但最让齐神策祖父感慨颇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对万水,故国对他邦”。而且鱼大家独创训诂“小学”,整理出了自西域梵音进入中原以来的音律变迁脉络。祖父原先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颇有异议,最近已经有所松动,虽仍然不赞同,却也不再反对。

屋内,鱼大家正在讲解各朝各代的军伍战歌,羊角丫儿负责打开一幅幅卷轴。每一轴画上都写有或雄浑或悲怆的歌词,当代仅有两支军伍获此殊荣,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领衔的董家军军歌《无衣》,另一首则是北凉边军的《北凉歌》。齐神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鱼大家在讲解《北凉歌》时,她那丝竭力掩饰的雀跃欢喜和随之而来的积郁茫然。齐神策穿梭花丛多年,片叶不沾身,怎么会不明白一个道理:情浅时易拿起,情深后难放下,但是齐神策不觉得自己情之所钟的女子,就真的对那个造访过学宫的年轻人病入膏肓,否则她怎么不跟随他一起返回北凉,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阴学宫?

这堂课业临近尾声时,一只臃肿的白猫不知从哪里蹿出。它在上阴学宫跟主人一样脍炙人口,缘于它外表憨态可掬,实则精灵狡黠,许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给它叼走多少。在学宫讲解王霸学说的大先生刘臻养了一只大白鹤,心爱至极,乃至于昵称为“鹤妻”,结果半年来不知被白猫抓下多少羽毛,刘臻为此不知多少次去鱼大家那边哭诉,最后不得不放弃那片梅林,搬迁到了上阴学宫最偏远的地方,才终于躲过这白猫“武媚娘”的魔爪。

白猫扑入鱼大家的怀中,看得所有稷下学士都默默流口水,胆子大的目不斜视,心神摇曳;胆子小的则悄悄偏移视线,生怕自己脸红。世人皆知鱼大家的娘亲是西楚先帝的剑侍,她的剑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绝之一,与叶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艺和王擎的诗歌齐名。都说鱼大家尽得其母剑舞真传,而且稷下学士的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鱼大家不仅学识渊博,她一直刻意隐藏压抑的胸前风情更是非“壮观”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够看她舞剑一回,便是减寿十年也值了。

授业结束,不论是坐在屋中还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学士,连同齐神策在内都毕恭毕敬作了一揖致礼。鱼大家略微低头还礼,然后让求学士子们先行离开屋子,她则放下怀中正在慵懒打盹的白猫武媚娘,帮着羊角丫儿一同收起挂于墙上的画轴。齐神策在这个时候逆流而行,来到屋内,安静地看着她轻轻踮起脚尖摘下那些画轴。在伸腰抬臂的时候,她的腰被玉带束缚得极其纤细,某些地方则极其丰满,齐神策心动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赏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经用上本名鱼玄机的她没有理睬齐神策,低头看着自告奋勇抱着那一大堆画轴的小木鱼,摸了摸小丫头的小脑袋,柔声笑道:“抱得动?”

这位在同龄人当中比男孩还要争强好胜的羊角丫儿使劲点头,眼角余光瞥着那素来不喜的齐神策齐大公子哥,对鱼姐姐努努嘴,翻了个白眼,然后跑出屋子。

当年在北凉用鱼幼薇这个名字的她神情淡然地看着齐神策,问道:“有事?”

齐神策微笑道:“临行告别而已。”

鱼幼薇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显然,她的意思是,你我关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齐神策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坐在上阴学宫处处可见的黄花梨矮脚书几之后,如同学生问道于师。不可否认,这位齐家未来的家主风流倜傥,传闻学宫内不少风韵犹存的女先生都为之倾心,更别提那些正值妙龄春心萌动的女子稷下学士,齐神策每次出行,身边都不缺借着关系曲线凑近的世家女子。齐神策正襟危坐,抬头看着那个站着的鱼大家,轻声问道:“鱼大家觉得我此时是该去找好友寇江淮讨酒喝,还是去京城国子监游学?”

鱼幼薇皱眉道:“这该去问你那位没有跟随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齐神策的笑容带着玩味:“西楚?难道不应该是大楚吗?好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在下这就去太安城。”

鱼幼薇冷笑而不言语。

齐神策缓缓站起身,直直地望向这位对任何男子都拒之千里的心仪女子,语气温柔地道:“玄机,你能等我三年吗?三年后,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齐神策如同听闻寇江淮。”

鱼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齐神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风景。

正当齐神策以为自己有机会的时候,鱼幼薇望向窗外,平静地道:“寇江淮又如何?就算你是超凡入圣的大官子曹长卿又如何?很厉害吗?”

鱼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问道:“真的很厉害吗,难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齐神策顿时浑身冷意,如坠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说事的话,齐神策真的拍马不及那个人啊。

世袭罔替北凉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武评登顶第一人,让离阳、北莽两国的江湖尽俯首。

齐神策很快从颓丧中恢复,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地说道:“不一样的,我会从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鱼幼薇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罢休,摆摆手,讥讽道:“别再说了,我会笑死的。齐神策,我就不耽误你去沙场建功立业了。”

齐神策也不动怒,问道:“临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鱼幼薇伸出手,明摆着下了一道逐客令。

齐神策不愧是齐家公认可以扛起大梁的角色,性情果决,没有做出太过惹人厌的纠缠举动,大步走出屋子。

鱼幼薇等他走远,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与它对视,眼眸中带着笑意:“有个人啊,说过一个笑话,说乌龟和兔子先后跑路,其实兔子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乌龟的,他说这叫作悖论,还一本正经用酒杯和筷子比画解释了半天,可我始终觉得是歪理,是笑话。武媚娘,你说对不对?”

她把脸颊贴着白猫的脑袋,眼神哀伤,轻声道:“武媚娘,是不是没有人欺负你了,反而会很寂寞?”鱼幼薇缓缓闭上眼睛,“人活着在这里,心死在那里,才是悖论吧?”

放下了画轴后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门外的小木鱼,看着鱼姐姐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模样,顿时勃然大怒,赶紧跑到鱼幼薇身前蹲下,愤然道:“鱼姐姐鱼姐姐,是不是那个姓齐的登徒子欺负你了?我这就一脚踹死他去!”

鱼幼薇睁开眼睛,有些无奈,柔声笑道:“不是。”

羊角丫儿有些怀疑:“真不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

小丫头伸出拳头挥了挥,说道:“鱼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说过那家伙就是打败了王老神仙的高手吗?哼,要知道上次他都亲口说过我拳法无敌腿法无双的!”

然后小丫头怯生生地问道:“鱼姐姐,那你怎么哭了啊?”

鱼幼薇被一个孩子撞见自己的失态,有些脸红,搪塞道:“触景伤情而已。”

这才放宽心的羊角丫儿突然坏笑道:“嘿,鱼姐姐,我这就学医去。”

鱼幼薇一头雾水,问道:“为何?”

小丫头乐呵呵地道:“好帮鱼姐姐做一服后悔药啊。”

鱼幼薇愣了,回神后,捏了捏小木鱼的红扑扑的脸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后悔。”

小丫头做了个鬼脸,说道:“那我还是不要长大了,天天后悔,肯定会心疼死我的。”

鱼幼薇笑了笑,站起身,一手抱着大白猫,一手牵着小木鱼,走出屋子。

返回住处时,途经那片佛掌湖,小木鱼忍不住啧啧道:“上回白头发哥哥堆出来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

羊角丫儿无意间抬头看向鱼姐姐,见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瞧自己的胸脯,那模样儿,大概就是登徒子嘴中经常念叨的“娇艳欲滴”了。

小丫头倒抽一口气,她懂了,肯定那个曾经去自己家里蹭饭的家伙轻薄过鱼姐姐那里了!

羊角丫儿给鱼姐姐打抱不平的同时又有些好奇,好像鱼姐姐也没有生气啊,反而有些欢喜?

大人的恩怨情仇,她还是不太懂。

穷苦孩子早当家的小丫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啊,那服后悔药的药名是叫作‘相忘于江湖’吧,医治的病根则是那‘不能相濡以沫’。”

北莽橘子州以北西河州以南有一座天下闻名的敦煌城,北莽第一大魔头洛阳就曾经是这里的半城之主。洛阳叛出北莽后,一路杀穿包围圈进入离阳疆域,从此彻底在北莽江湖销声匿迹,但是这对夹缝中生存的敦煌城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军神拓跋菩萨在陛下授意下扫荡后方,清剿所有不服管束的大草原悉剔势力。虽说西河持节令赫连威武对敦煌城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太多恶感,而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一向被视为敦煌城的幕后靠山,但是这场席卷北莽北庭的大动荡,多少还是殃及了敦煌城的池鱼,许多性格桀骜的草原之主被迫离开辖境,躲避拓跋菩萨的锋芒,导致他们如同蝗群肆虐。好在城内有新任大将军徐扑执掌军伍,又有敦煌大族俊彦宇文椴、端木重阳等担任实权校尉,城内百姓都觉得,只要敦煌城不举旗造反,就算一些跨境流窜的悉剔想要鸠占鹊巢,敦煌城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只是最让依附敦煌城的居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位大美人儿城主,在城内平定那场血腥的叛乱后便消失了,消失了大概有半年多时间。那时候,不光是城内一般权贵见不着她,就连宇文家族和端木家族这样的新旧两朝老臣的当家人物也没办法见到她一面。直到今年入夏时分,她才悠悠然返回敦煌城中。这期间满城的流言蜚语,各种传言漫天飞,有说这位有着“北莽小女帝”绰号的女子被垂涎美色的慕容宝鼎给掳走了,也有说是被女帝陛下召入皇帐,承认了她亲外甥女的身份,反正什么光怪陆离的说法都有。好在这位城主消失了大半年后,重新从落魄汉一夜变成大将军的徐扑手中取回了权柄。

巨仙宫内有一座并不显眼的庆旒院,里面种满芭蕉,不知为何向来是禁地。更奇怪的是,这里也称不上戒备森严,相反,敦煌城的金吾卫从不踏足此地当值巡卫,倒像是一座冷宫。

此时此刻,外界传言已经与城主水火难容的大将军徐扑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了坐在对面的敦煌女主人,连一名宫女、丫鬟都见不着。

徐扑,或者说昔年与北凉王小舅子吴起一同手握骑军大权的徐璞,正在向她详细禀报凉莽边境上的最新战况。北莽南朝那边三支精锐骑军分别进犯凉、幽、流三州,但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骑军露了个头,并且是两军对峙片刻即不战而退,赶赴凉、幽两州的兵马杳无音讯,不管敦煌城这边的死士谍子如何刨根问底挖掘密报,都得不到半点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头号谍子都已经把触手伸到了南朝一位仅次于持节令的大人物那里,仍然无功而返。徐璞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么是董胖子临时起意的阴谋诡计,要么是太平令早就谋划过的既定方针,不管是哪一种,徐璞都感受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凉边军的将领,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个只能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难免会郁气满胸。

那女子,既是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边的死士,还是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顶尖杀手。

红薯听着那支打先锋南下进攻流州的骑军竟然不战而退,轻声道:“徐叔叔,大将军生前在凉、幽两州苦心经营二十年,有老将燕文鸾把守幽州,如今褚禄山亲自坐镇凉州北关,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确认无误的。北莽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咱们北凉要以此做饵,各有所求,归根结底,就看地利赢还是人和赢了。”

徐璞平静地道:“北莽若是铁了心死磕流州,无城可据无险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关键就在于凉莽双方在这个屠宰场里到底会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来,就算北莽在流州丢掉十五万精锐,只要我们北凉折损人数达到五万,五万,只要过了这条界,哪怕只多一兵一卒,那这场仗,北凉就已经输了。守凉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给离阳拖延时间而已。北凉,北莽,离阳,三足鼎立,离阳最耗得起时间和国力,北莽紧随其后,北凉最为捉襟见肘。”

红薯忧心忡忡地道:“三万龙象军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伤道:“这正是王爷在跟所有北凉百姓表态啊。戍守国门死战边关,到时候输了,战死之人中,肯定会有一个姓徐的。”

红薯问道:“值得吗?”

徐璞没有回答。

红薯自问自答:“很多事,说不上值得不值得。”

红薯突然问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寿的习武资质如何?”

徐璞笑道:“资质平平,好在根性纯良。武道一途,不是说只有天赋异禀才能修成正果的,何况城主拣选出来的那部秘籍,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坏,只讲究一个日积月累。”

红薯咬了咬嘴唇,惋惜地道:“不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武学捷径,只是都不适合这个淳厚少年,但是聪明伶俐的习武奇才,我又绝对不会放心。”

徐璞点了点头,也感慨道:“人难称心,事难如意。”

红薯看了眼天色,徐璞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这座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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