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 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 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目录

第十三章陵州城两王密会,广陵江松涛战死(1 / 2)

上一章目 录

这一天,无用和尚战死于广陵江上。

这一日,海水倒灌广陵江。

徐凤年、徐偃兵、呼延大观、澹台平静、铁木迭儿,五骑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跻身武评十四人。澹台平静如今是世间最具气象的炼气士宗师,还有一位则是北莽最有希望问鼎剑道的天才青年,登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阵容,比起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剑,仍是胜出许多。铁木迭儿不知道为何要有这一趟南行,内心深处也颇为抵触那个年轻藩王,只不过呼延大观说要他随行,铁木迭儿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北莽传言那姓徐的不但继承了李淳罡的两袖青龙,邓太阿也传授了飞剑术,虽然徐凤年一直习惯佩刀示人,但铁木迭儿毫不怀疑徐凤年真要用剑的话,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铁木迭儿一路沉默寡言,数次想要询问从不愿承认是自己师父的呼延大观,想问这个男人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在剑道造诣上超越徐凤年,铁木迭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练剑起少有胜负心的他,不一样了。

五骑驰骋在那座被誉为塞外江南的陵州驿路上。铁木迭儿一直在细心观察徐凤年的言行举止,不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比如徐凤年虽然把凉刀悬佩在左腰,但这位北凉王其实是个隐蔽的左撇子,他与人为敌时是右手刀还是左手刀,必定有着天壤之别。再就是徐凤年虽然看上去气机流淌缓慢而干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极浅,几乎见底,但是铁木迭儿却清楚,如果说自己的气机运转如正值汛期的一条河水,乍一看气势汹汹,那么徐凤年便是离阳的那条广陵江,越是无水,越见峥嵘,水道之深之广,让人悚然。

五骑在陵州最北部一处停马,折出驿道,沿小路转入一座山脉。山路上不断有健壮凉地健儿在北凉士卒的护卫下,将那石条、石块、石板从大山中运出。为五骑领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谍子,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反而没有太多谍子该有的精明,散发着近山之人独有的粗粝气息。汉子姓刘,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谍子小头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谁事先并未告知,等到遇到那夹杂有各地口音的五骑后,这名谍子也吃不准是什么来头,可既然统领陵州谍报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珰都破天荒说了几句重话,他也就只好小心翼翼陪着那五骑入山。汉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给他们介绍着这座采石场的历史,说这儿在当地叫见鱼山,陵州士子喜欢称为大屿洞天,大奉王朝在北凉更西的地方设立西域都护府后,如今青苍、临谣那几座军镇的打造,石料大多是从此开凿而出,后来清凉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凉州边关那边耗时六年的虎头城更是如此。

徐凤年五人到最后不得不牵马而行,来到一座山顶俯瞰峰峦。开春后,满眼景象郁郁葱葱,只是视野所及,就如他们脚下这座一枝峰,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自大奉起,经过将近五百年的石料开采,这个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屿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洞天。其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个洞体组成,在侧峰一枝峰望去,羊肠小径般的栈道爬满山脉,主峰那边偶有屋檐飞翘的道观掩映在一笼绿意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北凉数以万计的采石匠人在此为了生计劳碌奔波,而问长生之人则在此出世修道。

徐凤年站在山巅,怔怔出神。大屿洞天从年初开始便灯火通明疯狂开采,迎来了采石量的最高峰,为此连那素来不问世事的几座道观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个年轻藩王真要铁了心把整条山脉给彻底挖空,到时候他们上哪儿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迈真人联袂拜访陵州刺史府邸,言辞委婉地跟徐北枳提出异议,甚至不惜用上了此举有伤北凉根基气数的理由。徐北枳以礼相待,但是官府该用什么进度采石还是照旧如常。作为罪魁祸首的徐凤年当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话去,要在第三条重冢防线后再起一座虎头城,而且只用三年时间,由经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担任督监,他徐凤年则会亲自担任副监。尚未命名的新城会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头城规模更加宏大,届时便会成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会不会建造?当然会,徐凤年就是要以此告诉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凉要在他们哪怕成功摧毁虎头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线后,依旧要再破一城才能进入北凉道境内。本就并不宽裕的北凉财政赋税会不会因此而绷断?答案也是当然,但是徐凤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掷,整个凉州除了三线边军和镇守关隘的军伍外,其余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带,为建造新城而添砖加瓦。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一年后那场葫芦口决战打掩护做铺垫。徐凤年必须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视线都放在凉州一线。为此,徐凤年甚至跟褚禄山讨论出了一个凉州胜、流州输的惨烈方案。因为流州只有输,才有纵深意义,僵持态势下,流州没有任何战略价值。当然,流州即便输,也只能让北莽和柳珪赢得只有惨胜,那么寇江淮就成为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来,才促使褚禄山生出这个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念头,然后徐凤年答应了。

这意味着三万龙象驻军,流州青苍三镇,尚未迁入北凉旧有三州的十万流民,必定会陷入险境。

而他徐凤年的弟弟徐龙象,首当其冲。

所以当徐凤年答应的时候,褚禄山神情复杂。之后在清凉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对徐凤年没什么好脸色,未必不是她内心深处对徐凤年这个决定有所抵触。

徐凤年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洞窟,转头对澹台平静笑问道:“自我听说大屿洞天采石后,就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洞窟那么宏伟,洞口却那么狭小。当年只听师父说过,在洞里采石其实没外人想象的那么艰辛,用子承父业、徒循师业的采石人的话来说,那就跟刀切柔软豆腐差不多,只不过石材给吊到洞外后,就会很快坚硬如铁。澹台宗主,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澹台平静轻声道:“许多保存千百年依旧完好无损的坟冢古物,重见天日之时,都会烟消云散。山腹石料出山变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现,是物气相溶的结果。”

徐凤年欲言又止,强忍着笑意,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年少时性子无良,又口无遮拦,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觉得那些石料由软绵转为坚硬,其实就跟雏儿在青楼里见着世面后,脱了裤子一般。结果跑去听潮阁这么一说,被师父罚抄了好几万字的圣贤经典,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袭白衣如仙人的澹台平静深呼吸一口气。

呼延大观坏笑着把大致意思跟货真价实的“雏儿”铁木迭儿一说,后者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转头问道:“澹台宗主,再问一个问题行吗?”

炼气士大宗师冷笑道:“不回答行吗?”

徐凤年只好厚着脸皮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几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谷食气,或者是佛门面壁禅定,能否做到?你们炼气士有没有类似神通法门?”

澹台平静默不作声。

倒是呼延大观开口说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凤年陷入沉思:那锁骨穿链牵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是自他去武当山练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境界不够,不懂一品修为武道宗师的厉害,可当他达到金刚境界后,发现就算跻身金刚境也万万做不到,之后接连晋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凤年仍是没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后来在高树露封山解开后双方一战,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个地步,唯有擅长养气的陆地神仙才能勉强做到。但事实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凤年眼中,其实并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绝对不到天象境界。这就足以让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了。当初镇压与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一样出身北莽公主坟的双刀老人,是老黄出的力,但真正谋划的是听潮阁顶楼幕后的师父。可师父至死,也没有给出任何线索。

徐凤年突然感慨道:“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相安无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说起来轻松,其实历朝历代,除了那些个幸运时值天下承平的享乐皇帝,身处盛世,要想着开拓疆土,身处乱世,要想着守住祖业。退一步说,真做到了文武并用,那么智者出谋,到底为谁而谋,是为帝王谋,还是为百姓谋?张巨鹿的死,不正是民为贵君为轻的代价吗?勇者出力,会不会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过一过坐龙椅的瘾?仁者养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没有沽名钓誉?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样偷藏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会不会有臣子愚忠,其实是在遗祸社稷?”

徐凤年自嘲道:“当皇帝啊,谁不想?我年少时就经常想,除了那个如今已经没了的大侠梦,接下来就是皇帝梦了。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碍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就发现当皇帝,真的不轻松。赵篆爷爷要杀徐骁,赵篆老子杀蓟州韩家,临死还要杀了张巨鹿才能安心闭眼。赵惇和离阳没有接受两禅寺李当心的新历,没有选择让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让他赵家子孙多了几年国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赵惇和张巨鹿这对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开始真正分道扬镳了,张巨鹿才可以下定决心求死,赵惇就硬着头皮让碧眼儿去死。扪心自问,我要是有天终于做了皇帝,面对那么多取舍,会不会越来越问心有愧?会不会杀徐北枳、陈锡亮,杀褚禄山、袁左宗,会不会拆散北凉边军,让那些一心想着死在塞外马背上的老人,一个个死在烟雨绵绵的中原床榻上?以后我徐凤年的子孙,男子会不会为了争抢一张椅子,同室操戈?儿时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时笑里藏刀、反目成仇?女子会不会嫁给她们根本不爱的人?”

徐凤年望向徐偃兵,笑问道:“徐叔叔,这算不算妇人之仁?”

徐偃兵点了点头,不过说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说法,但也没有说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铁石心肠。跟大将军齐名的春秋四大名将,不管是叶白夔还是顾剑棠,平时治军领兵都十分平易近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正心狠手辣的时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时候,这一点褚禄山就做得很好。”

徐凤年轻轻望向南方。在那边,有个人甚至做得比褚禄山更好。

五人牵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远方的刘姓谍子依旧带路。在山脚处,众人凑巧碰上一大队从深山处走出的采石人。碎石铺就的山路仅供三四人并肩而行,小料石材被采石人层层叠叠捆缚在独轮车上运往山外,大块石料则搁置在驴车牛车上,还有许多采石人背石负重结队而行。比起南诏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还能以河流运输,石材运输要更加显得笨拙。徐凤年在要上马出山的时候,看到一名白发苍苍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体力不支,背后那块长条石料猛然倾斜,老人整个人就随着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体犹算健壮,并没有伤筋动骨,就势坐在地上,有些尴尬,苦笑连连。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采石督官睁只眼闭只眼,没有像离阳境内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气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肤黝黑的年轻采石人偷偷停下脚步,递给老人一壶烈酒。附近北凉士卒对此想要上前阻拦,那名副尉模样的督官轻轻摇头,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过当徐凤年走近时,七八名士卒都同时按刀,虎视眈眈。这座采石场,如今不对外开放,能够进来的外人,都是跟官府亲近且在拂水房那边有着家世清白记录的人物,毕竟大屿洞天那几座大小道观还需要香火支撑。凉莽大战已启,祈福之人越来越多,最为富饶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论富人穷人,都要求一张平安符之类的。徐北枳就给陵州境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订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以往不必上缴官府的香火钱,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屿洞天这种身处禁地的香火钱,因为是官府网开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买米刺史”之后又有了类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誉”。还是刘姓谍子出面,那些负责采石运送的陵州军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旧戒备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披着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场,大概本来就是健谈的人,主动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是去崇山观烧香的吧?不是老儿给崇山观说好话,那里的姻缘签真的很灵光,这些年老儿见了许多公子小姐许愿后都还愿来了。老儿那不像话的孙子,也是在观里求得中上签后,果真给老儿找了个挺好的孙媳妇。如今陵州都说,除了武当山的签什么都最灵外,就姻缘签来说,就要轮到崇山观喽。”

说到兴起,极为好客的老人下意识抬起手,像要请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缩回手,显然是意识到这种二十文买上一斤的绿蚁,虽然他们这些采石人喝得矜贵,可换成眼前这种世家子,哪里喝得下嘴?

徐凤年本来都已经要接过酒壶,可当老人缩手后,也就只能作罢,笑着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从马背上摘下一只酒壶丢过来,徐凤年伸手接住后交给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话,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气,接过那酒壶后,拧开了后使劲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绿蚁酒,一样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闻着就知道更值钱。老儿这辈子就喜欢喝酒,有人送酒喝,不会不收。不过往我孙子这只酒壶里倒几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没那脸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壶里倒了几两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壶,再把精致酒壶还给徐凤年,老人不忘说道:“老儿多嘴说一句啊,公子可别恼。虽然公子你看着就是大家大户里出来的有钱人,只是过日子啊,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家业再大,也得精打细算才行。公子要是不爱听,就当老儿放了个屁,千万别把酒要回去。”

那个黝黑青年有些紧张,相比他这个一辈子都在深山跟石头打交道的爷爷的言谈无忌,他去过更多的陵州郡城县城,更知道利害轻重,也见过许多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听过许多将种子弟的跋扈传闻。虽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锦衣游骑,一口气关押了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但这个年轻采石匠真正近距离对上这种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龄人,还是相当紧张。

徐凤年微笑道:“当家的人,是得有这么个当家的法子。对了,老伯,我听说你们大鱼山采石场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两趟入山出山,虽说有二十五里山路,却也不至于太过吃力,怎么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来斤重石?”

那年轻采石匠不想爷爷对外人说太多,于是出声提醒道:“阿爷,咱们要动身了。”

在孙子的帮忙下,老人蹲着重新系好捆绑石料的牛皮绳,缓缓站起身后,转头对徐凤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过这么个规矩。不过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场还说了,在做成八十斤的任务后,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赏钱。老儿和孙子还有前头的两个儿子,四个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两趟,怎么也能多背个三四百斤,那就是三四十文钱,对咱家来说,可了不得。老儿还有些气力,儿子孙子也都孝顺,只让老儿背一趟,这不就想着一趟多背个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赚两三文钱那也是好的。官府那边结账也一直爽快,咱们干活也就有干劲。”

徐凤年笑着点头。

老人兴许是喝了几口好酒,意犹未尽,笑脸淳朴,最后对徐凤年说道:“不过老儿我一大把年纪了,赚不赚那两三文钱,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听说王爷要在凉州北边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蛮子,老儿就想虽然这辈子是没机会去北边了,但趁着好歹剩点气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赚两三颗铜板,又觉着以后那座城造起来了,说不定老儿多背的那点石料,赶巧就能多扛下北蛮子几箭,一想到这个,老儿心里头就舒坦。村子里很多年轻娃儿都不跟他们爹一起采石了,见过陵州很多城里风光,心也就大了,嫌弃开山挖石没出息,都去当了边军。咱们这帮老头子多背几万斤石头,早点把城给建起来,他们说不定就能多回来过几个年。”

老人突然停顿了一下,望着远方的天空,呢喃道:“听采石场当官还有当兵的人说,王爷家后头那三十万块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们大鱼山的石料。家里有娃儿投军的那些老家伙,都说如果有天家里有谁回不来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么用咱们家乡这儿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经开始前行,身后突然传来那个富贵人家年轻公子哥的喊声:“老伯,你等一下。”

随后年轻采石匠诧异地看到那人脱掉裘衣,交给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爷爷身边,不由分说解开绳索,背上了石料,看着不像是个会做粗活的公子哥,背着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气定神闲。那人身后各个气韵非凡的四个人则悠悠然牵马而行,更衬托得那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肤黑年轻石匠一时间有些走神,难不成现在的北凉纨绔公子都这么好说话了?倒是老石匠比孙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岁,老人虽说这辈子都在跟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但也许是越跟死物相处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个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码不是什么坏人。对于身边这位公子哥为何会帮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懒得想,就像大鱼山的采石匠代代相传,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内又有似鱼似蛇的灵物,等待化龙之日。只是谁都没亲眼见着,如今眼界越来越广的年轻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辈仍是都愿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后,跟那个奇怪俊哥儿唠了一路嗑的老人,都已经拍着胸脯说要把村子里最俏的姑娘介绍给他了,有他这在村子里说话还管用的老儿牵线做媒,这事儿准成!可惜那俊哥儿说他有了媳妇,这让老人很是遗憾啊。最后那年轻人在卸下石料后,跟老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他会尽力的。老人也没听懂在说啥,只好笑着点头。

铁木迭儿本以为这无非是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吃饱了撑的,与那些采石匠收买人心,少不了让那陵州谍子“无意间”泄露身份,不承想徐凤年披回裘子后,就那么直接出山了,连那谍子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根本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最后,铁木迭儿只能是觉得这年轻藩王真的很无聊,否则道理讲不通。

五骑来到这大屿洞天,结果是四骑率先离山,那个当时联手徐偃兵给铁木迭儿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烦的高大女子,不知为何说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静单骑入山,最终牵马走入大屿洞天另外一座侧峰的半山腰,但是没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转夜色再到晨色,她终于等到了两个外乡道士。

是一位年轻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显不同于采石匠经常见着的大鱼山道人装束。

年轻道士对澹台平静温和致礼道:“贫道武当李玉斧,见过澹台前辈。”

那个小道童也跟着师父,有模有样行礼道:“小道武当余福,见过澹台前辈。”

澹台平静看着这对从武当山走出然后走入大屿洞天的师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见了大契机?”

李玉斧微笑道:“贫道还要感谢前辈的守候。”

澹台平静看似站在洞口,实则是拦在洞口才对,语气不算有多和善:“此缘初起于我们师徒,是我们看着白蛇走江蜕变成蛟,然后看着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们……是他,亲手牵动异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经说道:“脚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故作高人言语的孩子,笑了笑。

给人盯着瞧的小道童微微涨红了脸,很快气势大弱,小声说道:“是师父说的。”

武当山现任掌教眼神温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是你说的。”

看着这对师徒,澹台平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掩饰后说道:“地肺山,广陵江畔,你也结下一线之上的两缘,但是……”

李玉斧轻轻摆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们来大屿洞天不是要争什么,不过是贫道想带着余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静摇头道:“你道家不争,就是大争。”

澹台平静看着不急不躁的武当年轻掌教,缓缓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类,你们道教圣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说,我师父曾评,‘此中真意,天地于人无有恩意,也无恶意’,‘足可谓天地起惊雷’,后世学浅之辈只凭喜好,曲解为跻身圣人即可看待世间万物为刍狗。大秦末,儒家圣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应,其根底却有重返天人同类的趋势,黄三甲称之为‘拨云见月’,而非‘开云见日’。至于佛教,是外来之教,不去说它。”

澹台平静眼神蓦然尖锐起来,紧紧盯着武当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为天下苍生做决断,当真敢言自己无错?”

李玉斧平静道:“自己行事,行对事,行错事,都比‘别人’要你做好事坏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观音宗宗主,而是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与天言语:“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无忧无虑。在这生死之间,岂可操之于那些早已超脱生死的‘人上人’?生于天地死于天地,不该问如何长生,当要问一问,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礼,道教的清静,或者是佛门的慈悲。在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问自答之中,会有人得,也会有人失。后世终归有人自知、自重、自强、自立,还有那自由。人生虽苦短,浩气自长存。”

澹台平静怔怔看着这个胆敢“问天”的年轻道士,无奈一笑,让过洞口道路,踏步前行离去。

就像有样东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独有,那她就干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礼对着她的背影躬身说道:“谢谢前辈。”

澹台平静回望一眼,笑问道:“吕洞玄?齐玄帧?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辈,我叫余福。”

李玉斧带着小道童进入山洞,点燃早就备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碧绿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好些油壶和一盏古朴油灯,盘膝而坐,弯腰点灯。余福也跟着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没看到平如镜面的潭水有丝毫动静,只好看着那灯芯,纳闷问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李玉斧柔声笑道:“无聊了,就背诵经典。”

小道童哦了一声,开始背诵《珠囊目录》,小半个时辰后,实在是口干舌燥,转头苦着脸。

李玉斧轻声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开心一笑。

李玉斧之后为那盏油灯添了一次油,其间吃过一些干枣果腹的余福已经昏昏欲睡,李玉斧让孩子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缓缓入睡。

李玉斧也开始闭目养神。

深潭水面轻起涟漪。

然后跳出一尾半身赤红半身雪白的小鱼,依稀可见鲤鱼的形状,双须极长。

它游到潭边,双须轻柔灵动摇曳起来,遍身鱼鳞熠熠生辉,犹如龙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睁开眼睛,微笑道:“广陵江畔一别,你我又相见了。”

它摇动双须和白尾,意态欢快。

李玉斧轻声道:“我愿护你走江之后入海,帮你化龙。若是后世大旱难熬,你可愿为人间兴云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愿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觉孤单,可会仍然不去兴风作浪?若是你再无相克厌胜,可会与世人相安无事?”

它静止不动。

李玉斧笑道:“作为你龙兴之地的北凉,有他在,你不用担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摆尾,破开水面,悬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轻轻掐指:“三日后,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广陵江入海口,然后再道别。”

它好像点了点头,缓缓潜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叹息,低头看着嘴角流着口水的小道童,听着孩子含糊不清的呓语,喃喃道:“小师叔,等你开窍时,李玉斧斩断天地之前,会请她回来。那以后,便没有来世了。”

李玉斧闭上眼睛,嘴角有着笑意:“其实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喊你一声小师叔,那该有多好。可惜,没有了。”

祥符二年春,两个武当山道士离开北凉,开始沿着广陵江一路徒步往东。所到之地,都有一场场贵如油的春雨落下。

当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谢谢听说那年轻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胆小到需要带着数位武道大宗师才敢离开凉州后,不由得对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见面,就对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十分看轻,自然而然对于身边男子当年的单骑入蜀感到越发愤懑不平。

只不过当她陪着两个当世最富传奇色彩的男人,亲眼看到那五骑出现在视野时,没有理由的,这位女子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好像真的有资格让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资格让谢先生为了对付他,专程辗转蜀地捕蛟养龙。

当然,她也越来越讨厌那个叫徐凤年的家伙了。

但是很快登评过两次胭脂评的大美人谢谢,对那厮就不是憎恶这么简单了,而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为那个家伙在下马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谢姨是吧?怎么没带孩子一起来陵州啊,红包都准备好了的。”

相比狼烟硝烟迫在眉睫的幽凉两州,作为北凉后院的陵州,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仍是有许多俊男美女联袂踏青游玩。城中许多稚童欢快放着风筝,有钱人家的孩子,还会在风筝线上串满彩色灯笼,像他们这栋院落附近,天空中就游弋着不下十只风筝。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无形中冲淡了两拨人见面后的紧张气氛,不过徐凤年那个出人意料的开场白,似乎有些煞风景。作为西蜀二十年来最出彩的女子,春帖草堂的谢谢,她十四岁便登榜胭脂评,以“肌肤如羊脂玉,捧手似莲苞”著称于世,十年后蝉联胭脂评,如今真实年龄虽有二十六岁,但看她面貌说她是二八美娇娘,也不为过。谢谢的身段如大多蜀地女子一般,清瘦娇柔,腰肢极细。谢谢尤其肤白,难怪又有“月宫仙人”的绰号,不知多少蜀地男儿为之魂牵梦萦,徐凤年远在北凉,都听说西蜀道经略使对其垂涎已久,若非陈芝豹封藩西蜀,成为春帖草堂的座上客,恐怕当年谢灵箴在春神湖畔死在徐凤年手上后,她就会沦为经略使府邸的笼中雀。

徐凤年调侃了谢谢后,牵马前行,没有马上望向门口站在三人中间的白衣男子,而是看着那个中年儒生模样的谢观应。

谢观应字叔阳,自号飞鱼,曾经跟李义山并称“北谢南李”,共评春秋风流。当然最让徐凤年感兴趣的,不是此人捕蛟养真龙的大手笔,而是他的一个身份——白狐儿脸的爹。白狐儿脸当年不知为何说他已经死了,而且也不跟谢观应姓谢,而是姓了南宫,其中自然又是一本难念经糊涂账了。

在徐凤年看来,如今离阳王朝称得上身负气运的角色,就只有寥寥三人。皇帝赵篆当然算一个,然后便是身前不远处有谢观应倾力辅弼的陈芝豹。这位白衣兵圣偏居西南蜀地一隅,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又策反了本该属于北凉阵营的西蜀太子苏酥和老夫子赵定秀,有了南诏作为依托,可谓羽翼已丰,只等风云变幻而已。这次陈芝豹为何要见面,徐凤年猜得出来一点端倪,因为第三个有望坐龙椅的天之骄子,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那个当年的小乞儿。那么接下来的格局跟先帝赵惇当年八龙夺嫡有异曲同工之妙,北凉不用掺和其中,就可以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陈芝豹要名正言顺走出西蜀,必然要利用西楚复国的大势,成为那个先于南疆大军攻破西楚国都的定鼎人物。北凉在此事中将要扮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关键角色。如果徐凤年铁了心要牵制西蜀兵力,那么赵铸成功的可能性就会远远大于陈芝豹。当然,西蜀这次也绝对不是低眉顺眼来求人办事的,而是要做一个隐蔽的交换。只要北凉不拖西蜀进入中原的后腿,那么想来西蜀也就不会在凉莽大战中令北凉后院起火。这就要考校蜀凉双方的默契了。都答应,那么皆大欢喜,但只要徐凤年和陈芝豹其中一人不愿后退一步,那就会是今日之后,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北凉腹背受敌,西蜀也会贻误时机,丧失中原逐鹿的大好先手,也许就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尴尬处境。

这笔交易,极有可能会决定着整个中原的归属,甚至会是整个天下的姓氏。否则以陈芝豹的秉性,岂会重返北凉主动跟徐凤年见面?而且多半更是谢观应从中撺掇,好不容易才说服这位白衣兵圣出蜀入凉。

大概谢谢果真是陈芝豹的心腹,深知此次会面的轻重,所以哪怕给徐凤年调侃得七窍生烟,给她七寸上狠狠砸了一锤子,她也没如何甩脸子。

一行人进入这栋江南风格的遮奢宅子,徐凤年和陈芝豹在最前并肩而行,接下来是澹台平静和谢谢,最后才是谢观应和徐偃兵。呼延大观和铁木迭儿没跟着。呼延大观说瞧着不像是马上要开干的架势,他得去这座陵北大城的街上买些奇巧物件捎给媳妇和女儿,然后这个北莽武道大宗师就直接走了。事实上这趟陵州之行,呼延大观之前在清凉山就已经跟徐凤年挑明,他不会帮着北凉杀谁,但徐凤年一旦有性命危险,他则会出手相救,徐凤年对此当然不会苛求什么。到了呼延大观这种无比接近王仙芝境界的武夫,除非是类似徐偃兵、曹长卿这样有太多放不下的牵挂,否则谁都不会在意世道如何。比如邓太阿,虽然跟徐凤年好歹还有个亲戚身份,一样不愿也不屑理会凉莽大战的走势。隋斜谷亦是如此,之所以逗留北凉,恐怕说到底还是想着在澹台平静身边偶尔露个脸讨句骂而已。

抛开弱不禁风的谢谢不说,北凉这边是境界受损的徐凤年,“只差半步”的徐偃兵和炼气士第一人的澹台平静,西蜀那边,不确定是否已经超凡入圣的陈芝豹,和那幅陆地神仙图上位列榜首的谢观应。

应该属于势均力敌。

六人在幽静院中落座,谢谢作为两次登榜胭脂评的女子,实在是有太多值得称道的“独门绝学”,其中她煮茶便有“羽化茶”一说。谢谢双手已有“莲苞”美誉,且精于茶道,蜀地无数道教真人都称赞其茶“中澹闲洁,韵高致静,饮之两腋清风起,犹如羽化飞升”。谢谢此时煮茶所用茶叶,正是骑火第一珍品的明前春神茶。她从春帖草堂携带而来的茶器茶具,零零散散,竟然多达十八件,想必就是那一整套价值连城的“十八学士”了。饶是徐凤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西蜀女子的烹茶,确实赏心悦目,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万种,最重要的是蕴含一种坐忘的意味,难怪西蜀道士都对她推崇不已。

谢观应最先喝了口茶,放杯后,率先打破沉默,没有任何不痛不痒的寒暄客套,而是直奔主题:“曹长卿心知肚明,西楚要一鼓作气打到太安城下,一仗都不能输,否则整个广陵道局势就会急转直下。目前脱胎于大戟士的陌刀阵已经浮出水面,几支作为主力的野战骑军也都现世,除去水师六万人,西楚陆上兵力有十七万,在明面上跟北边卢升象领衔的朝廷大军,以及南疆十万兵力,可算旗鼓相当。但是战争从来不是纸上数字的多寡之争,赵炳的南疆大军,战力总体要远远胜于西楚。”

徐凤年喝了口茶,委实沁人心脾,双指旋了旋杯沿,微笑道:“局势还是持平,曹长卿的水师必定会吞并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合流之后,有广陵水师的广陵江,会很大限度阻挡南疆大军的脚步。谢西陲有西楚十七万雄兵,跟兵力显得劣势的卢升象较量,胜算很大。然后就要看青州水师能否帮助南疆兵马越过那道天堑,否则曹长卿就会一路打到太安城,顾剑棠的两辽边军也会顺势南下……这也是太平令为何让北莽最东线两位捺钵,为何要对蓟北袁庭山示敌以弱的根源所在。在这种急剧发展的态势下,除了顾剑棠,其余势力,在朝廷看来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观应好似胸有成竹,淡然摇头道:“青州水师未必不堪一战,卢升象也绝非等闲之辈。”

徐凤年看着这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子,一时间有些神游万里。不愧是白狐儿脸的老爹,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很能让女子心动啊。就气韵出众来说,好像就只有大官子曹长卿可以与之一较高低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真不是什么骗人的说法。反观那些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羊皮裘老头、邓太阿、呼延大观,可都差了十万八千里。当然,年轻时候的李老头儿,无论是剑还是人,自是世间无敌手的。

谢观应对着这么个堂而皇之走神的年轻藩王,有些哑然失笑,瞥了眼身边那个始终神情平静的白衣男子,心想难怪当年赵长陵选择了姓陈的他,而不是姓徐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歉意一笑,然后好奇问道:“谢先生在青州水师中早有谋划,这不奇怪,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卢升象当时离开广陵春雪楼,是元本溪的授意,他到时候会答应让出入城之功?那可是意味着卢升象能否从离阳大将军变成兵部尚书,毕竟以后的王朝,什么大将军不过是好听一点,手握实权的尚书才是香饽饽。”

谢观应笑着反问道:“就算他卢升象想要做当初一举定鼎中原的北凉王,可他想做就能做成吗?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哪怕成功围城,也需要忙着去与南疆那个年轻世子做一场鹬蚌相争。”

谢谢敏锐察觉到她心仪倾慕的男子,悄悄皱了皱眉头。

煮茶之时,她能忘我,终究难忘他啊。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无论如何神仙出尘,终归有个男子让她们回到人间,心甘情愿为他素手调羹红袖添香。

徐凤年轻声笑道:“这么说来,先帝赵惇是死早了,否则谢先生都不用如此伤神。”

谢观应点头道:“如果先帝在世,我现在就不是身在陵州,而是在青州水师中了。”

世人皆知赵惇对陈芝豹青眼有加,自然而然,赵惇没死的话,一定不会像当今天子赵篆那样婉言拒绝陈芝豹麾下“仅仅”一万人的出蜀平叛。

赵室先后两任皇帝,有些事情是薪火相传,比如赵篆跟先帝一样对待北凉,始终都是在不影响中原稳定的前提下,务求最大限度消耗北凉军力,否则只要北凉徐家还在,削藩就成了天大笑话。但是有些事就悄然改弦易辙了,比如对蜀王陈芝豹的态度,赵惇是那种近乎偏执的信任和欣赏,作为自认开明的帝王,无比陶醉于那种“国有无双良将,为朕驱策”的心结情绪,而赵篆则是转为忌惮和猜疑。

先前一直如旧友重逢言谈温和的谢观应,摇摇头拒绝了谢谢的继续倒茶,气势骤然一变,语气渐冷:“早先我与蜀王推演过北凉战况,如果把王爷当成寻常官吏做出考评,不过是中下而已。若非王爷没有在凉州北重冢南兴建大城,那就连中下都没有了。”

徐凤年笑着不说话。

谢观应继续说道:“北凉的上策,只有凭借十多万天下最精锐的野战骑军,一战功成!”

徐凤年脸色如常问道:“谢先生是说让北莽百万大军全部屯扎在凉州虎头城以北,重演一场西垒壁之战?”

谢观应笑而不语。

充当锦上花的谢谢心中有些小小的讶异,这个面目可憎的年轻藩王倒也不笨嘛。谢先生可不是故意危言耸听,而是跟身边的他有过一次通宵达旦的沙盘推演,只不过当时推演的基础是有他坐镇北凉,而不是这个姓徐的年轻人主持大局。在这种前提下,北莽根本就不敢分兵三路全线压境,只会也只敢毕其功于一役,跟北凉豪赌一场——准确说来是跟他,跟谢谢身边一言不发的陈芝豹孤注一掷。谢先生扮演董卓,陈芝豹作为北凉守方,双方调兵遣将,极其相似当初的西垒壁大战,双方不断减员,不断增兵,比拼谁更早被拖垮,最终谢先生竭尽全力,仍是输给了手头只剩下三万骑军和步军全军覆没的北凉。在那场惊世骇俗的纸上谈兵中,流州、幽州和陵州,都沦为看戏者。所有惨烈、诡谲和精彩的战役,都只发生在凉州以北。但这才是那场推演的先手,连中盘都没有到,接下来会是北凉迫使元气大伤的北莽矛头转向两辽,北凉从离阳马前卒变成拥有数年时间休养生息的“闲人”,在整合了流州难民后,合纵连横,一口气打通西域,收拢西蜀、南诏,在同样的三足鼎立中,离阳、北莽不断消耗,北凉在重整旗鼓后将会迅速恢复到手握十五万纯粹骑军的兵力,然后南诏、西蜀起兵十五万余步卒,再度以总计三十万兵力参与天下之争。当时谢谢旁观推演,在中盘临近尾声时,她本以为他会乘虚而入,率军直奔太安城,一举成为中原正统后,再与北莽最终在收官时决战一场,但是他让她猜错了。当时他选择了由凉州和蓟州两地北上,选择了先踏平北莽南朝再去觊觎中原,最终在成为北凉、南朝、西域、西蜀、南诏五大版图共主后,居高临下,直接绕过本已遭受重创的顾剑棠两辽防线,在淮南道境内跟离阳大军决战,继而南下广陵道,根本不用理睬太安城,再与南疆大军一战。那时候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战与不战,都已无关大局。

谢谢开心地笑了。你徐凤年大概只能想到那场推演的先手而已,如何能猜到那之后中盘与收官时的荡气回肠?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了,只听那个家伙微笑问道:“按照谢先生的推演规则,顾剑棠岂不是又得当新王朝二十年的兵部尚书?”

澹台平静瞥了眼谢谢,这位炼气士大宗师也笑了。

一直如同完全置身事外的蜀王终于正视了一眼徐凤年,这个可以算是他陈芝豹很多年冷眼旁观,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北凉王。

谢观应抬了抬手,谢谢马上倒茶,他笑着喝了口茶。

这茶,似乎味道出来了。

只有这样,才算是双方勉勉强强平起平坐。

在这之前,他谢观应根本就没有把徐凤年看成真正的对手。

谢观应轻声道:“王爷要守北凉,不惜画地为牢,不管外人理解与否,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谢某人对此并不欣赏,但因为王爷既然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也就明白了。那么在这个选择后,北凉和西蜀即便成为不了盟友,可同样能够不用成为生死相向的敌人。无谓的意气之争,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

谢观应盯着徐凤年,笑眯眯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着茶,余味无穷,而不是喝酒,一坛烈酒开了封,喝光了,撑死就是醉死一场,喝的时候很尽兴,但是第二天少不了头疼。”

徐凤年只问了一个问题:“谢先生有没有想过,中原会多死几百万百姓?”

谢观应陷入沉默不语,良久过后,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才算真正继承徐骁打烂豪阀根基的深层意志?”

徐凤年冷笑道:“谢先生是想说,从大秦帝国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国,就没有哪个堪称中原正统的皇帝,是寒庶出身?只有出了这么一个皇帝,徐骁马踏中原,才算功德圆满?”

徐凤年放下茶杯后,缓缓说道:“或者按照谢先生的说法,有意思?”

谢观应针锋相对道:“大秦称霸时,洛阳是那中国之地;大奉时,青州是中原;到了离阳,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几百万人甚至是千万人,却能兼并整个北莽,让北凉这西北塞外成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成之后,赢得数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后世少死之人。”

徐凤年摇头沉声道:“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谢观应并没有因为徐凤年的反驳而恼羞成怒,笑意轻松:“都说王爷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跟西域烂陀山的六珠菩萨是这样,跟徽山大雪坪的轩辕青锋也是这样,跟化名寇北上的凉州副将寇江淮还是这样,跟鱼龙帮那个叫刘妮蓉的小姑娘更是这样。在来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让呼延大观正大光明出现,结果是我输了。可见王爷这趟南下,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还算有诚意。”

徐凤年笑道:“谢先生是一位谋国之士,但却不是什么精明的生意人,并不了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买卖的。再者,谢先生不如黄三甲,这么多年不过是拾人牙慧。黄三甲把春秋当作一块庄稼地打理,亲力亲为,风生水起。可谢先生你归根结底,只是个翻书人,前半辈子远远称不上写书人。春秋谋士,黄三甲,我师父李义山,元本溪,纳兰右慈,甚至不算严格意义上谋士的张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没那么画地为牢,毕竟尽信书不如无书。当然,先生临了,耐不住寂寞,试图为自己补救一二,于是在天下找来找去,从头翻了一页页春秋书,这才到了自古不成气候的西蜀,想要别开生面。”

谢观应神情一滞。

谢谢如坠云雾,不理解这个姓徐的到底在兜什么圈子。为何养气功夫极好的谢先生会为之当真动怒?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向她,坏笑问道:“谢姨,听不懂了吧?”

谢谢顿时为之胸闷气短。

澹台平静会心一笑。

她作为世间最擅长望气之人,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足以让她探寻到天机。比如黄三甲的“写书”身份,谢观应的“背书”职责。黄三甲的大局不动小处篡改,最后的结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毙,而是硬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称得上是善终了。这足以让一丝不苟兢兢业业背书的谢观应感到愤怒。就像两个同年考生,有人钻了科举空子轻轻松松进士及第,另外一个本本分分应考,自认才学相当,才捞了个同进士出身,如何能够不愤愤不平?现在又有一次机会摆在眼前,于是后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黄三甲,还要把荀平、元本溪、李义山、纳兰右慈、赵长陵这些“科举同年”都全部压下一头,他要让自己赢得问心无愧。圣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

澹台平静之所以会离开凉州来陵州蹚这浑水,正是她跟半个同行的谢观应走到了彻底的对立面,认为谢观应的行径属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逾矩”!至于之前谢观应捕捉西蜀蛟龙,那仅是两人分道扬镳的微妙兆头,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被人当面破道天机的谢观应一笑置之,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王爷说赵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说赵长陵死早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李义山则是死晚了。”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同样作为谋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谢观应看着这个年轻人,哈哈大笑,问道:“那敢问我谢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但是徐偃兵和澹台平静已经同时站起身。

谢谢完全不畏惧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相反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快感。至于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而且她不觉得站在他身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错过了这个男人的春秋,她不想再错过他争夺天下的任何棋局。

就当谢谢以为那徐偃兵和南海观音宗宗主会大打出手时,她今天再一次猜错,同为女子的澹台平静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问道:“在这里等死?”

谢谢正要说话,就给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拎小鸡一般拎出院子。更让谢谢吃惊的一个事实是,跟她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照理说应该留在院子里给那家伙当帮手的徐偃兵。

那姓徐的难不成是想要以一敌二?

疯了吧?

澹台平静随手把谢谢轻轻丢开,望向院落,问道:“真的没问题?”

徐偃兵平淡道:“最坏的境地,也就是让呼延大观赶回来。”

澹台平静感慨道:“个人而言是这样,但是对北凉来说,已经是最坏的处境了。”

徐偃兵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不过他转头笑道:“不过澹台宗主不觉得这样的北凉王,会比较解气吗?”

澹台平静无奈道:“别的不说,这场赌气对整个天下的影响,肯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这种不懂庙堂不懂大势的无知匹夫,选择站在北凉。”

谢谢冷笑道:“一个境界大跌名不副实的武道大宗师,逞什么匹夫之勇。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啊!”

从来不跟一介女流一般见识的徐偃兵,破天荒骂道:“你个娘儿们懂个卵!”

谢谢瞠目结舌,她总不能辩解自己其实懂个卵吧?

此次陵州之行,确实让这位蜀地男儿尽折腰的大美人有点心理阴影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也出自北凉,她都要忍不住腹诽一声“北凉蛮子”了。

闹市中,原本忙着给媳妇女儿挑选几样精巧物件的呼延大观,翻了个白眼,不再跟掌柜的讨价还价,悻悻然离开店铺。顾不得会不会惹来街上百姓的震惊,拉起铁木迭儿手臂一跃而起,转瞬过后,两人便无声无息落在了那栋宅子外头,然后对徐偃兵和澹台平静抱怨道:“这是闹咋样啊,这也能打起来?”

谢谢终于找回了场子,嗤笑道:“哟,得力帮手来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成千上万陵州兵马也会火急火燎赶来?”

呼延大观懒得理会这个女子,自顾自看了眼院落那边,十分惊讶地咦了一声,嘀咕道:“这也行?”

铁木迭儿欲言又止,大概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