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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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马嵬风声鹤唳,徐凤年大战紫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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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秋风吹皱了京城官场一池水,风过水无痕,可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继卢道林、元虢之后成为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迎接完了那位跋扈至极的年轻藩王,返回赵家瓮那座与兵部毗邻的衙门,古稀之年的老人显得格外神态衰弱。

重建于永徽初的尚书省六座衙门并排而设。离阳朝左尊右卑,主官被誉为天官的吏部,自然位于最左端。当时担任兵部尚书的顾剑棠,出人意料地把衙门选在了最右端,故而从东至西,依次是吏户刑工礼兵。以此可见,礼部在永徽年间是如何不受待见。最初京城一直有“礼部侍郎贱如别部员外郎”的说法,随着卢道林、元虢两任尚书执掌礼部,礼部这才逐渐日子好转起来,如今就更不用说了,馆阁学士出礼部,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司马朴华自祥符二年起,每次朝会腰杆子挺得比年轻官员还要直,哪怕时下是深秋时分了,也给人满脸春风的感觉。可是今天老尚书回到衙门的模样,落在猴精似的礼部官员眼中,就跟丢了魂差不多。老人病恹恹地进了屋子落座后,开始长吁短叹,以至于左侍郎晋兰亭和新任右侍郎蒋永乐联袂而至,老尚书都不曾察觉,还在那儿唉声叹气。

蒋永乐看见这般光景,顿时心凉了一截。地方官员只知道他这个原本执掌礼部祠祭的清吏司,之所以能够升迁为侍郎,是因为在殷茂春和陈望两位大佬主持的京评中得了上佳考语,这才从礼部品秩相当的一拨同僚中脱颖而出,可是芝麻绿豆大的京官都心知肚明,他蒋永乐能够捞到这个越来越让人眼红的右侍郎,无非当年在为徐瘸子死后的谥号一事上,他极其狗屎运地赌对了先帝心思,提出的“武厉”谥号得以通过,所谓的京评出彩,不过是朝廷的一层遮羞布罢了。一些个瞧不上蒋永乐的京城公卿重臣,那可是直截了当喊他一声“狗屎侍郎”的!先前蒋永乐也懒得计较什么,也计较不出个花样,他在京城为官多年,始终根基不深,否则当时也不会摊上裁定谥号的那桩祸事。在蒋永乐看来,水涨船高的侍郎官身才是实打实的,不服气你们也去踩狗屎啊,能让你们的官补子变成绣孔雀吗?只是当侍郎大人冷不丁听说武厉谥号主人的儿子——新凉王徐凤年毫无征兆地闯入京城,蒋永乐就吓蒙了,本来他还有几分偷偷摸摸跟晋兰亭一较高下的念头,希冀着不小心再踩一次狗屎说不定就能真当上礼部尚书了,现在哪里还敢如此嚣张?尚书的座椅是让人眼馋,可小命更要紧啊。因此这一路结伴而行,蒋永乐的姿态摆得比六品主事还要低,心想着今儿一定要跟这位左侍郎请教取经,如何才能做到跟北凉处处针锋相对还依旧官运亨通。

老尚书终于回过神,伸手示意两位副手入座。看着这两个侍郎,司马朴华以往是不太舒服的,一个岁数能当自己儿子,一个更过分,都能当孙子了,可官品不过相差一阶而已,只等自己致仕还乡,其中某人胸前的官补子就该换成二品锦鸡了!只是年迈老人今天没了这份小心思,倒是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情,他轻轻瞥了一眼屋门,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后,这才缓缓说道:“今日本官突然奉旨迎凉王入城,想必两位大人都是知道的。”

蒋永乐使劲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因蓄须明志一事在太安城传为美谈的晋兰亭,神情不变,不愧是被誉为“风仪大美”的晋三郎。

接下来司马朴华说了些平淡无奇的官场话,这样的官腔,如果是平日里的衙门议事,古稀老人能够说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这就是公门修为了。但是今天老尚书没有絮絮叨叨个不停,止住话头,伸手抚摸一方御赐的田黄镇纸,沉默片刻,一句话似乎用了很大气力才说出口:“分别之际,那位藩王跟本官说了,有时间会来咱们礼部坐坐。”

晋兰亭泰然处之。蒋永乐则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尚书大人说完后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其中饱含怜悯之色,如同在看一个临刑的可怜虫。

司马朴华眼皮子低敛,不温不火地添了一句:“那人还说,要叙叙旧。”

晋兰亭眯起眼,捋了捋保养精致的胡须,微笑道:“哦?”

蒋永乐汗如雨下。叙旧,是找晋兰亭,还是找自个儿,或者是把礼部上得了台面的官员给一锅端?

老尚书那两根干枯如柴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那方质地温润的田黄瑞狮镇纸,不知是跟二八芳龄的新纳美妾肌肤相似的缘故,还是在感受皇恩浩荡。

年轻藩王说要来礼部坐一坐是真,说要叙旧也是真,只不过司马朴华漏说了一段,其实新凉王在这之外,跟他这位二品高官客套寒暄了不少。现在高亭树、范长后这拨“祥符新官”大概都不知道,只有资历更老的“永徽老臣”才晓得,太安城官场早年有个不小的笑话。那是北凉道进贡了一批出自纤离牧场的战马,司马朴华当时担任礼部员外郎,看到过手的奏章上写着北凉大马高近六尺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就立即跟一大帮礼部同僚分享这个趣闻,还不忘点评了一句“北凉这大马还真是够大,都能比得上咱们太安城拉粪的骡子了,天下之大,真真是无奇不有,又数这北凉最奇怪”。结果等到凉马入京,一辈子都没握过刀的读书人司马朴华,才明白战马高度不是以马头算的,而是仅至战马背脊!

闹出这么个天大笑话,司马朴华抬不起头好些年,只不过随着司马大人的官品越来越高,也就越少被人提及,不承想就在今天,那个年轻藩王又揭开这个伤疤,笑着跟尚书大人说了一句“尚书大人,不知京城里头哪里有高近六尺的拉粪骡子,本王一定要见识见识,才算不虚此行,对不对啊”。

当时司马朴华还能如何作答,就只好低眉顺眼干笑着不说话,难不成还点头说是?

此时老尚书越想越憋屈,一向自认养气功夫不俗的老人,不知不觉五指攥紧了镇纸。

蒋永乐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托病告假,实在不行,就咬咬牙结实摔一跤,摔他个鼻青脸肿!

晋兰亭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言语却让蒋永乐一头雾水:“尚书大人,下官府上刚收了几笼产自春神湖的秋蟹,正是最为肥美之时,无论清蒸还是槐盐,皆是不错。大人何日得闲,与下官一起尝一尝?”

老尚书嗯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听闻有诗中鬼才之称的高榜眼,新近作了一首传遍京华的品蟹佳作,堪称绝唱。有酒有蟹有诗,三两好友,何其美哉!”

蒋永乐当上礼部右侍郎有运气成分,可是在人人绕圈子打哑谜功夫无与伦比的礼部衙门厮混久了,修为其实不差,略微回味,只比尚书大人略慢一些就听出了晋兰亭的言外之意。

老尚书提及的新科榜眼郎高亭树那首诗中,有画龙点睛一语: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只是蒋永乐立马就又忧心忡忡起来。理是这个理,可燃眉之急是那只气焰嚣张的西北大蟹马上就要闯入礼部衙门,你司马朴华在太安城根深蒂固,又有显贵超然的尚书身份,而晋兰亭则是先帝作为储臣交给当今天子的大红人,有皇帝陛下撑腰,你们两个熬得过去,可我蒋永乐只是一个官职不上不下的右侍郎,一旦那藩王大打出手,不找我找谁?姓徐的到底横行到几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子极有可能要很快横着离开礼部衙门了!

晋兰亭率先告辞离开,蒋永乐欲言又止,老尚书已经朝这位右侍郎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失魂落魄的蒋永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的,在院子廊道发呆。

不同于夏日满城的蝉声刺耳,入秋后,蝉鸣依稀渐不闻。赵家瓮六部衙门按律不植高木,此时此刻的深秋时分,这座院子早已不闻一声蝉鸣。蒋永乐颓然靠着廊柱,没来由备觉寒蝉凄切。

礼部兵部虽是邻居,隔着其实并不算近,对礼部官员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起了纷争,秀才遇上兵,一个用嘴巴说理一个用拳头说理,自然是后者更“占理”。而对兵部来说,对于这帮官阶高低不同但都属于酸文人的礼部官员,属于一帮看着厌烦,打了都不显能耐的绣花枕头,所以兵礼两部素来是尚书省内最不沾边的两座衙门。但是两部此消彼长之下,习惯了只乐意对吏部正眼相看的兵部大老粗,难免心中抑郁难平,同样是短短几年内走掉三位尚书,兵部是顾剑棠、陈芝豹和卢白颉,礼部是李古柏、卢道林和元虢,可未来几年的走势,显而易见,兵部如今连尚书之位都空着,换礼部试试看,若是司马朴华突然有一天死了,那还不是第二天就有权贵重臣在朝会上提出人选?更让兵部感到英雄气短的一个事实是,左侍郎许拱甚至都不在京城,直接给皇帝陛下撵去辽东了!只剩下一个从地方上调来的右侍郎唐铁霜,是个一天京官也没当过的外来户,如何能够在盘根交错的京城左右逢源?加上连京城老百姓都知道唐铁霜是顾老尚书的心腹嫡系,而前任尚书卢白颉又不得陛下的心意,说是平调,明摆着是贬谪去广陵道,连京官外放常见的明升暗降都算不上。兵部衙门群龙无首就已经难以在庙堂上抬头了,暂时领头的人物还自身难保,哪来为下属谋些恩惠福利的本事,广陵道战况不利更是火上浇油。

兵部官员真是一夜之间成了孙子。这日子,真是遭罪啊。

在这种危殆形势下,高亭树和孔镇戎两位逆流而上的晚辈就极为瞩目。这两个声名鹊起的年轻人,榜眼郎高亭树更为风流恣意,本身是一甲出身的读书人,靠着晋兰亭等人的推波助澜,诗名逐渐传遍朝野上下,先前大柱国顾剑棠返京,来兵部衙门旧地重游,众目睽睽之下,高亭树在顾卢先后两位尚书面前谈笑风生的场景,让人至今历历在目。高亭树的飞黄腾达,毋庸置疑,现在就看需要几年光阴积攒声望,以及会以哪个新设馆阁作为下一个台阶去鲤鱼跳龙门了。相比高亭树,沉默寡言的孔镇戎就要为人低调许多,只不过据说这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早年跟某位皇子亲近,即使算不得一条潜龙,也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幼蛟了,再者孔镇戎和严池集是公认的铁打关系,那位黄门郎可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

不同于其他五部左右侍郎不在一屋,兵部两位侍郎历来同处一室,甚至在顾庐时代,顾尚书自己都不例外,后来等到陈芝豹成为尚书省的夏官,才辟出一栋独院。许拱、唐铁霜的两张书案在兵部大堂一左一右,呈东西对峙之势。当下右侍郎唐铁霜坐在那张西边书案后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天色,并不去计较堂中诸多官员的窃窃私语。京畿西军三大营七千人马的调动,便是唐铁霜亲自负责敲定的,现在年轻藩王大摇大摆入了京城,安西将军赵桂和胡骑校尉尉迟长恭的人马,一起沦为保驾护航的滑稽人物,别说唐铁霜注定会迅速成为官场笑柄,整座兵部也都会跟着丢人现眼,完全可以想象明日早朝各部官员的异样眼神了。

至于凉莽战事的真实情况,右侍郎唐铁霜不开口,其他人就不敢触霉头地妄自议论,涉及军机要事,在公开场合,还是乖乖修炼闭口禅为妙。

在一名武选清吏司主事的带领下,兵部大堂出现几张陌生面孔,个个龙骧虎步,哪怕踏足兵部重地也毫无不适。

有冷面阎王绰号的唐铁霜破天荒露出笑脸,起身后大步走向那几人,根本无须那名下官介绍,一拳重重砸在其中一名魁梧男子的胸膛上,大笑道:“老董,你们这帮家伙,要不来就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干脆凑一堆,约好了的?”

那几人没有身穿官服,被右侍郎称呼老董的中年男人撇了撇嘴:“知道你是穷鬼命,要是一个一个来找你,你请得起酒喝?”

董姓男子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玩笑道:“侍郎大人,你们这兵部衙门可真难进啊,跟防贼似的……”

唐铁霜瞪了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随即笑道:“出去说,带你们四处逛逛。”

满屋子官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兵部有调令要从两辽边军中提拔入京为官啊。

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不在兵部大堂屋内做事,只是恰好来找郎中禀报一份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仅是有些诧异,也未深思,等着唐侍郎带人离开后,才走出大堂。刚出门便突然被人喊住,孔镇戎停步转头望去,竟是刚刚从武选清吏司主事升任员外郎的高亭树,两人从无交集,孔镇戎不知这个在京城名气比许多侍郎还要大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淡然问道:“高大人,有事?”

气宇轩昂的高亭树微笑道:“听说孔兄喜好收集兵书,恰好前不久我无意间捡漏,得到一部奉版《虎钤经》。坦白说,若是忍痛割爱送给孔兄,还真不舍,但是孔兄取走借读个一年半载,我还是乐意至极的。”

如果是刚离开北凉入京那个时候,孔镇戎二话不说就一拳头砸过去了。如果是一两年前,孔镇戎都不会让这位榜眼郎说完就会立即转身。可现在,孔镇戎不动声色地等高亭树说完,摇头笑道:“我是个粗鄙莽夫,但在京城待久了,也听说过读书人之间‘借书如送妻,送书如赠妾,故而书送得,唯独借不得’的趣谈,怎么,高兄要打破常例?”

高亭树愣了一下,爽朗笑道:“孔兄真是妙人,罢了罢了,送书便送书,我也打肿脸充胖子阔气一次,明儿我就亲自捧书去孔兄家里头,还望孔兄看在我割肉的分儿上,打赏几杯酒喝啊。”

孔镇戎咧嘴笑道:“吟诗作对,要我的命,喝酒嘛,我在行,怕就怕高兄酒量一般,不够尽兴。”

高亭树哈哈大笑,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而是跟孔镇戎结伴而行,低声道:“孔兄可知那三人的身份?”

孔镇戎摇了摇头。高亭树凑近几分,嗓音亦是更低几分:“我知道些,也猜到些。”

孔镇戎轻声道:“愿闻其详。”

高亭树没有故作高深卖关子,缓缓说道:“雍州刺史田综,泱州副将董工黄,青州水师都督韦栋。好像朝廷有意要在咱们兵部添设一名侍郎,专职处理京畿戎政。简单来说,就是跟某些四镇四平大将军手里头拿回一点兵权,不出意外,董工黄会担任此职,虽说只是由从三品提到了三品,但是从地方上的一州军伍二把手,升入京城成为独掌一部兵马大权的兵部侍郎,自然是高升了。而田综田刺史,多半会平调成为韩林留下的刑部侍郎位置,但是刑部柳尚书身子骨是怎么个情况,咱们都一清二楚,田综之前程远大,毫不逊色于董大人,甚至犹有过之。至于本该待在青州水师大军中辅佐蜀王陈芝豹的韦栋,为何会突然离开广陵,又会担任什么,毕竟咱们太安城可没有适合水师将领坐的座椅,我也琢磨不透。”

孔镇戎思索片刻,说道:“也许是来兵部和朝廷过个场子,升迁肯定升迁,只不过很快就返回广陵道,成为广陵水师的大都督,说不定同时还会兼任旧职。”

高亭树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当是如此,孔兄高见!”

这位武选清吏司员外郎,没有让孔镇戎看到他一只手瞬间握紧又松开。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兵部事务,难得忙里偷闲的高亭树就说要回屋子处理政事。廊道上,两位官阶相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背道而行。

高亭树走出一段路程后,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大背影,重新转头后,自言自语道:“哟,原来不是真的缺心眼啊。”

孔镇戎始终没有转身,面无表情。这个昨夜被父亲厉声斥责不许前往下马嵬驿馆的年轻人、前程锦绣的车驾司员外郎,狠狠揉了揉脸颊。

年哥儿。

曾经的兄弟四人,严吃鸡成了国舅爷,也像他小时候希望的那样,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学问。

而我孔武痴,也会做官了。

我和他还是兄弟。

曾经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当上了凉州关外游弩手的都尉。

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

你们还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们和你们,还是兄弟吗?

年哥儿,这些年我在太安城帮你搜集了六十多套兵书,你还愿意要吗?

正如高亭树和孔镇戎所说所想,田综、韦栋和董工黄三人绕过兵部审议的悄然入京,三人的官场升迁路途,便是那般。

唐铁霜拉着三人四处闲逛,没有说任何国事军政,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地方风俗,甚至都没有一次提及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

雍州刺史田综,当年覆灭旧南唐,他拿下了渡江首功。

泱州副将董工黄,跟田综一样没有跟随大将军入京,而是留在地方上,上任初始就杖毙了姑幕许氏的三公子,迎娶了江南大族庾氏的嫡女。

与现任青州刺史早早成为姻亲的“韦龙王”韦栋,跟吏部侍郎温太乙以及比他们更早入京的青州将军洪灵枢,关系深厚。

如果加上已是两淮节度使的蔡楠和就站在三人身边的兵部侍郎唐铁霜,应该足以让看到这一幕想到这一层的京城官员,感到浓重寒意。

顾庐是没了,可顾剑棠依旧手握离阳王朝规模最大的两辽边军。当年不同于徐骁,近乎只身进入兵部的顾剑棠,旧部很早就被打散,但是除了此时位高权重的四人,还有更多昔年的嫡系心腹不曾浮出水面。

唐铁霜突然沉默。

离阳先帝分散顾部将领,是放。当今天子收拢顾部旧人入京,是收。

不能说先后两位皇帝谁的手腕更加高明,因时而异罢了。

解决了北凉道,就等于完成了削藩大业的一半。

那么整肃完毕顾部留在地方上的势力,何尝不是完成了抑制地方武将的大半任务?

真正让唐铁霜伤感却不会流露丝毫的事情,不是皇帝陛下要拿他们制衡张庐旧部文官的手段,也不是利用他们这帮武人震慑以及一定程度上阻断永徽老臣与祥符新官联系的帝王心术,而是早年在沙场可以换命的几个老兄弟中,也许除了老董,田综和韦栋都对此次升迁,个人的惊喜,远远超过对大将军处境的担忧。

唐铁霜很快恢复正常,笑了笑。这就是庙堂,这就是人心。明知道高处不胜寒,还是人往高处走。

离阳版图上的众多武将,从杨慎杏、阎震春这拨春秋老将到他唐铁霜这些,成了某双手随意摆弄的棋子。

文官也不好受啊。张巨鹿一去,齐阳龙一来,其实就是一场变天。

随着隐约成为江南道士子领袖的卢白颉失意南下,许拱也被雪藏在边关,以辽东彭家领衔的北地士子开始崛起,如今分崩离析的青党又有抱团复苏的迹象,江南豪阀这两年无比高涨的气焰立即就熄了很多,更有姚白峰之流在中枢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原本各方阵营泾渭分明的那张棋盘,彻底乱了。唯一不乱的,只剩下那个重重幕后的下棋人。

乱中有序。

唐铁霜不知道这盘棋,先帝、当今天子、张巨鹿、元本溪,四人中谁贡献更多,谁心血更多,唐铁霜根本分辨不清。只是这屈指可数的下棋之人,除了姓赵的,下场如何?

然后唐铁霜想到一个年轻人,笑意欢畅。一枚位置被摆放得死死的棋子,有一天竟然能够恶心到下棋之人。

奇了怪哉!

何其快哉!

唐铁霜暂时不在的兵部大堂,得知一个消息后彻底哗然。

下马嵬驿馆那边出现了一场对峙?!

高亭树嘀咕了一句:“可惜不能杀人,不过一个自恃武力的藩王,不小心淹死在江湖里,也算说得过去吧?”

随着时间推移,礼部、工部、刑部、户部、吏部,赵家瓮六部衙门都沸腾了。

然后是中书门下两省、国子监、翰林院、六座馆阁……

其中桓温和赵右龄不约而同都给了“胡闹”两个字。

不过坦坦翁是说年轻藩王的举动不符身份,而赵大人则是恼火幼子赵文蔚竟然跑去下马嵬那边看戏。

唯独中书令齐阳龙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老人一手拎着那本被朝廷列为禁书又给他拎出来的诗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时不时从桌上小碟子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那本并无署名的诗集中,那个一辈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张姓读书人,原来也能写出“我有匣中三尺锋,有蛟龙处斩蛟龙”这般肆意切诗句,同样也作得出“但愿白首见白首”这般婉约诗句。

咦?碟子空了。

至于写诗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怅然若失。

皇宫一座气势森严的大殿内,此时没有朝会,也没有随侍的宦官,但是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

空旷寂静的大殿,皇帝坐北朝南,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只要北莽多死一个董卓和二十万人,你们北凉也多死十万人,那么这个天下,就是太平盛世了。”

当徐凤年悠悠然向前踏出一步,一袭黑金蟒袍大袖随之轻盈摇动。

不远处的李浩然,祁嘉节首徒,佩有名剑“八甘露”,号称拥有指玄境八剑的北地剑道高手,仍是纹丝不动。

下马嵬驿馆两侧楼上楼下的看客们,忍不住都要在心中为李浩然默默赞叹一声,不愧是能够在太安城站稳脚跟的年轻宗师,哪怕面对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还能如此云淡风轻。难怪在高深莫测的京城江湖里,很多前辈大佬都扬言李浩然不出十年,就有望比肩祁大先生的武学境界,有生之年未必没有机会登顶剑林,去看一看李淳罡、邓太阿寥寥几人眼中的剑道风景。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返老还童的横刀“少年”就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个姓李的小子哪里是胸有成竹,根本就是吓傻了。准确说来,不是吓傻,而是不敢动弹。徐凤年那一步,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场邀战,其意气之长,早已蔓延整条街道,邀战的对象,有他们赵勾并肩三人,更有街道两旁楼内的一些深藏不露的人物。所以这一步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到了下马嵬驿馆这边,那么来者是客,他北凉王“家大业大”,都招待得起。只可惜,李浩然不在此列。

距离徐凤年最近的李浩然有苦自知,他没有跻身指玄境界高手却能使出多式指玄剑,对气机的感知颇为敏锐。按理说,遭遇强敌,狭路相逢,与主人灵犀相通的鞘中“八甘露”,应该跃跃欲试、颤鸣不止才对,但是鞘中长剑非但没有为此示威,相反做起了缩头乌龟,死气沉沉,以至于出现人剑离心的境况,恍如阴阳相隔。李浩然天赋极好,习剑多年,在武道修行上一帆风顺,无论是与师父祁嘉节一年一度的请教切磋,还是当年棠溪剑仙卢白颉奉旨入京为官,他在祁嘉节的授意下前往城外以剑相迎,都不曾遭遇这种事情。此时此刻,李浩然才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师父,还是气度非凡的棠溪剑仙卢白颉,都是在怜惜后辈剑士,所以从未倾力而为。

跛脚老人脸色沉重,向炼气士宗师问道:“附近除了东越剑池的柴青山,难道还有其他高手?”

实力暴涨到大天象修为的炼气大家苦涩道:“除了我们三人,只察觉到北凉王还分神出六股气势,其中四股就在这驿馆酒楼内,其余两股都不在此。只是与你差不多,除柴青山之外,我也不知道那五人的身份。甚至如果不是徐凤年以这种方式邀战,我先前都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跛脚老人皱眉道:“京城内拿得出手的大小宗师,先前都已经向皇宫和钦天监两地靠拢,若说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因为隐居在城内,今天跑来下马嵬观战,还算情理之中,但那五人又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跛脚老人忍不住环顾四周,满脸匪夷所思,感慨道:“整整五人!五个敌我难分的大宗师?!随便一两个打起来,这京城还不得鸡飞狗跳?”

突然,跛脚老人与北地炼气第一人面面相觑,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浓郁的恐慌。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如果这五人中恰好有一个曹长卿,又如果大官子的到来是北凉、西楚形成的默契,而其余三位一旦选择冷眼旁观……

原本以太安城的雄厚底蕴,这二十年来,除了武帝城王仙芝不一定能拦住,饶是曹长卿也无法得偿所愿。虽说如今韩生宣、柳蒿师、祁嘉节三人都已不在,这意味着太安城四城中的宫城、皇城、内城和外城,除了跛脚老人一如既往地负责看守外城,都丧失了至关重要的坐镇守城之人,但是当下吴家剑冢的剑道大宗师吴见算是顶替了柳蒿师,加上龙虎山数代天师层层加持的那座隐蔽符阵,以及衍圣公府圣人张氏在元本溪和谢观应两位读书人帮助下精心造就的那个大手笔,赵勾因此胆敢对皇帝陛下保证,新武帝徐凤年只要是单枪匹马入宫,一样是只能进不能出的惨淡结局。只不过届时要殃及池鱼多少,是一千还是两千,或者更多,赵勾也不敢拍胸脯。

可当徐凤年身边多出一个相似境界的大宗师,太安城内的北地炼气士又死伤殆尽,两座大阵削弱不少,一旦吴家剑冢的吴见不愿出死力拦截,后果不堪设想。

横刀少年伸手握住背后短刀的刀柄,冷笑道:“婆婆妈妈能作甚,不管了!这一架,我来打头阵!”

跛脚老人正要说什么,就见清秀少年容貌的赵勾头目已经开始前冲,他不急于拔刀出鞘,身体前倾,前奔每一步如同蜻蜓点水,极为轻盈灵动。

不知何时,蟒袍扎眼的年轻藩王,已经站在了始终“不动如山”的李浩然身侧,肩并肩,一人面对大街,一人面对下马嵬驿馆大门。

眨眼间,众人只觉得一个迫不得已的恍神,就发现那个籍籍无名的横刀少年,像是傻乎乎站在年轻藩王的身前,依旧保持那个握刀的姿势,刀锋仅仅出鞘一半。

期待着一场货真价实的巅峰大战的看官,彻底看不懂了。前不久那个叫吴来福的混账玩意儿,好歹在北凉王身前完完整整拔出了一刀,到你的时候,往前冲的架势挺人模狗样的,怎么人都跑到北凉王身前了,突然就没动静了?你说你一个裤裆里带把的,又不是江湖上那帮子思慕北凉王的女侠仙子,咋就在那儿呆若木鸡了?大街两侧顿时嘘声四起,往死里喝倒彩。

下马嵬驿馆外,除了跛脚老人和炼气士宗师,瞧得出门道深浅的都不去窗口凑热闹,至于抢到风水宝地想着一睹为快的好汉女子,想要看到的是那种天翻地覆的精彩过招,讲究一个怎么惊天地泣鬼神怎么来。

几乎没有人发现清秀少年握刀的那只手,已是血肉模糊,尤其贴紧刀柄的手心,白骨可见,握刀那只手臂的袖子更是支离破碎。

与年轻藩王面对面的赵勾头目嘴角渗出血丝,脸色狰狞,又透着不信和不甘。

两人身边那个“敌不动我不动,敌已动我还是不动”的李浩然汗流浃背,只听到北凉王笑着跟那人说道:“知道你藏着撒手锏,不过你之所以现在活着……”

这名“人不可貌相”的赵勾头目瞬间卸去所有伪装,就在此时,他怔怔然低头望去,小半条略显纤细的胳膊刺透胸膛。

胳膊缓缓抽回。杀人如麻的赵勾巨头艰难转头,只看到一顶老旧貂帽、一张秀秀气气的脸庞,少女还啃着半张葱油大饼。

杀人吃饼两不误。

他认识她。赵勾内一份属于头等机密的档案有过模糊记载,青州襄樊城外,她是杀了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的刺客,是一个数次孤身阻拦过王仙芝入凉的疯子。

杀手死于杀手。

徐凤年随意伸手推开那具尸体,看到那顶因为略大而有些遮掩眉眼的貂帽,帮她提了提,接着轻轻按了按。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真不放心,接下来就站在我身后,不用出手。嗯,稍微远一点就是了。”

她没有说话,板着脸走到徐凤年身后,十步。徐凤年转头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个姑娘。

她不情不愿地掠向驿馆外那棵龙爪槐,坐在了一根枝丫上,手臂蹭了蹭树枝。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远方,朗声道:“曹长卿,陈芝豹,邓太阿,轩辕青锋,你们谁先来?”

半城可闻。

李浩然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要不然我让一让?”

徐凤年笑道:“没事,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行。”

跛脚老人沉声道:“我们可以走了。”

炼气士宗师有些遗憾,点了点头,两人一闪而逝。这潭浑水,他们蹚不起,蹚得起的,全天下屈指可数。

先前那名赵勾同僚的刀不出鞘,等于徐凤年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真相:天象之下,一招而已。炼气士宗师不希望拿自己的性命去证明“陆地神仙之下,也是一招”。

某栋酒楼内的青衫儒士笑了笑,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街对面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坐在他隔壁桌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欲言又止。

太安城城头的紫衣女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屋脊之上飞掠,如履平地。

从城南到下马嵬驿馆,平地起惊雷。东越剑池的少年宋庭鹭涨红着脸,怒气冲冲道:“师父,这家伙也太目中无人了,凭啥不算上师父你?!”

背负多柄长剑的少女掩嘴娇笑,胳膊肘很是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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