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志怪小说里头,描述那些修行坎坷的得道高人,最后大多会赋予“位列仙班”四字,意思就是说在天上有了一席之地,其实说到底,跟世间读书人鲤鱼跳龙门,考取了功名,在庙堂上在金銮殿中有了位置是一个路数。钦天监大门口这些显然不是人间人物的神仙,真是让李家甲士大开眼界。在天子脚下讨生活,什么光怪陆离的人和事都能看到。比如像先前姜泥的一人一剑飞过十八门,就有许多京城百姓有幸亲眼目睹,但姜泥的风采,顶多也不过暗赞一句有谪仙人丰姿,真正的仙人,肯定是头一回瞧见,而且眼下一口气出现数十位身穿道袍的仙人,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所有李家甲士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个个瞪大眼睛,使劲看着那些或高或低的背影。
不是冤家不聚头。
位于居中位置的那位“年轻”仙人,手握符剑郁垒,本是与武当剑痴王小屏那柄神荼齐名的道教重器,大概因为太过珍贵,被深藏供奉于京城钦天监内,久而久之,世人便只知神荼而不闻郁垒了。反观武当山,别说没有敝帚自珍的习惯,便是吕祖遗剑这样的镇山之宝,也不过是随意悬挂在檐角之上。当初齐仙侠去武当山砸场子,不过是多瞧了几眼遗剑,当时的年轻掌教洪洗象那也是说借就借,倒是让齐仙侠觉得太过儿戏而没有接受。武当山和龙虎山,虽然同为道教祖庭,但是修行之路,实在是大相径庭。后者步步登天,只求一个飞升;前者最近的一百年,历代掌教,从黄满山、王重楼,再到洪洗象和李玉斧,都勤于行走人间,从无黄紫贵人和羽衣卿相的说法。
此时的提剑仙人,无论是相貌还是神态,都与龙虎山当代掌教赵凝神极为相似,只不过比起璞玉一样的后者,这位仙气鼎盛的年轻道士更为锋芒毕露,如同一块雕琢大成的国之大玺,身体四周隐约有无数黄金符箓一闪而逝。
其实早年在春神湖畔,赵凝神所请下的祖师爷,正是此人。只不过当时仙人面容模糊,加上北凉世子请下了更加气势恢宏的真武大帝法相,一下子就破去赵凝神的请神,除去龙虎山天师府为数不多的赵家子弟,几乎没有人知道赵凝神所请祖师是哪一位。
相较其余三位龙虎山下凡真人的气势汹汹,这位提剑仙人面对年轻藩王,眼神复杂难明,脸上没有什么愤怒神色,他似乎没有看到那名金甲仙士已经对北凉王发起冲锋,缓缓开口道:“你们徐家父子二人,真是不消停啊。”
与此同时,那个被仙人附体的金甲将领已经疾驰而至,与徐凤年相距五十步时,伸手随意往空中一抓,手中便多出一杆通体萦绕紫电的金色长枪,枪身绘有晦涩艰深的道教云纹。
金甲仙人大喝一声,气势如虹,一枪刺向徐凤年的头颅。
徐凤年没有转身,微微后倾躲过那一枪,同时抬手,轻描淡写握住了那杆金色长枪,不光是五指间电闪雷鸣,整只手臂都笼罩于辉煌夺目的金光紫气中。
策马狂奔的金甲仙人被握住长枪后,胯下战马竟是再也无法向前突进一步,仙人试图以横扫千军姿势砸烂这个凡人的脑袋,但是那杆长枪纹丝不动,气机震荡之下,象征仙人天威的那具金色甲胄一阵颤抖。
徐凤年五指加重力道,金色长枪发出一声砰然巨响,直接就被他当场捏断。
金甲仙人满身的绚烂金色顿时随之一黯,顿时怒喝道:“大胆!”
徐凤年终于转头正视这位包裹在金光中的飞升仙人,扯了扯嘴角。
既然都下凡了,那就一起下马吧。
徐凤年将那半截长枪往右首边一扯,先前始终不愿长枪脱手的金甲仙人被顺势扯落下马。后者显然也意识到不妙,离开马背的同时就松开长枪,一手高高举起做托物状,好像要用某物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凡夫俗子进行镇压。
果不其然,金甲仙人手上悬停有一枚雷光大盛的道门方形法印,仿佛道教典籍中所载的雷霆都司宝印,仙人将法印朝徐凤年头顶重重砸下,同时沉声道:“天雷轰顶!”
左手刀徐凤年不见如何大幅度动作,仅仅是摆出一个刀尖微微上挑的起手式。
钦天监门口持郁垒剑、头顶莲花冠和骑白鹿的三位仙人,几乎同时欲言又止,其中莲花冠仙人微微叹息,骑白鹿的仙人更是差一点就忍不住出手。
徐凤年这一招,恰好是顾剑棠的成名绝学——方寸雷。
罕有出手的顾剑棠在最近十年中,仅仅是在曹长卿携手姜泥一起进入太安城皇宫的时候,以此招跟大官子还了一礼,之后身份特殊的江斧丁入凉挑衅,与徐凤年对敌之时用过一次,这就给徐凤年偷师了去。此时此刻徐凤年用出方寸雷,远比江斧丁声势惊人。估计一向自负天赋异禀的江斧丁看到这一幕,也会自惭形秽。
金甲仙人刚要砸下那枚雷霆都司印,整个躯体就名副其实地如遭雷击,向高空飞去,那枚刚刚成形还未彰显天道威严的宝印也烟消云散。
徐凤年衣袖微动,拔地而起,身体扭转了一圈,大袖随风飘摇,尽显人间第一人的无尽写意风流。
徐凤年恰好出现在止住身躯金甲仙人的头顶,也是伸出一掌,同样五指张开,却不是请出法印,而是对着那个仙人简简单单地一拍而下。
古诗有云,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寥寥十字便说出了道家真味,令无数凡间修道之人心生向往,多少人遍访名山大川,不正是为了一睹仙人真容,得授长生术?
但是今天白衣缟素的年轻藩王,在被仙人怒斥大逆不道之后,真正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抚仙人顶!
一手断长生!
金甲仙人根本来不及出手抵挡,就被这气机磅礴至极的一掌给砸落街面,在迅猛落地的眨眼之间,仙人的遍体金光以极快的速度退散消逝。
当仙人附体之躯在地面狠狠砸出一个大坑的时候,那名骑将除去眼眸依旧残留金色光彩,先前披挂的金色甲胄已经不复存在。恢复大半凡人身躯的骑将下场凄惨,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徐凤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坑边缘,俯瞰那名其实到头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的重骑军将领。以世间武人体魄承载谪仙身躯,除非是达到金刚境和天象境,否则都是不堪重负而亡的结局。
儒释道三教中人,有别于寻常江湖武人,跟佛门得道高僧一入一品即金刚相似,道教宗师往往一入一品即指玄,这也算是得天独厚的机缘,常人艳羡不来。不过相同境界对敌,自然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纯粹武夫更为善战。如早期的武道宗师,如韩生宣和轩辕大磐之流,别说面对一个金刚境界高僧或是指玄境真人,就是两个三个,也能毫无悬念地一并轰杀。所以修道之路,有快有慢,也有得有失,就看各自如何取舍了。但是大抵说来,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机缘,姜泥的剑术精进一日千里,轩辕青锋接连遭逢奇遇武道大成,赵凝神请神失败却因祸得福,心境受损的江斧丁在打潮之后别开生面,陈芝豹更是数次坐收渔翁之利,谢观应和轩辕敬城只是翻书读书就能读出大境界,妙不可言说不得,说不得。
魁梧骑将彻底断气。
然后一抹璀璨白虹从大坑中平地而起,向天空迅猛掠去。
我自天上来,我往天上去。
凡人奈我何?
只可惜遇上了杀过天人也杀过天龙的徐凤年。
想当年,返璞归真的道教大真人赵宣素以稚童面容现世,差一点就躲过李淳罡把徐凤年成功做掉,可就算被桃花剑神邓太阿以飞剑钉杀,临终之际仍是歹毒至极地阴了徐凤年一把。
遇上了万里借剑和出海访仙之前的邓太阿,与仙人不过只差一线的赵宣素尚且逃脱不掉,如今这位不知何年何月得道飞升的龙虎山仙人,本身又被天人下凡的条条框框限制,遇上了正值意气无双、如同置身武帝城面对天下群雄的徐凤年……
在徐凤年出手拦截之前,钦天监大门口的仙人很多都不约而同地露出震怒神情,那名站在赵希夷身侧的飞剑仙人更是怒不可遏,当“竖子尔敢”的惊雷嗓音在原地响起时,仙人早已不见踪迹。
下一刻,许多位置靠近左右两侧的仙人在抬头望见一幕后,都有些震惊,然后分别与邻近仙人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那抹白虹在飞剑仙人出手阻拦徐凤年的出手后,仍是在数百丈高空给一道横空出世的方寸雷拦腰截断了,从此消散天地间。
不远处,之前已经展开冲锋的两支骑军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之下,只好停下战马,然后很不甘心地转身撤离战场:前方两拨神仙打架,任他们是当今战场上的大杀器,也不敢造次。
而在徐凤年身前,千百柄紫金飞剑如同滂沱大雨倾泻而下,紧随其后的是那位脚踏一柄巨大飞剑御风而行的仙人,双指并拢在胸口,口吐真言。
徐凤年一脚向前跨出一步,一脚后踏,双膝微屈,左手执刀,刀尖微微上挑,直指御剑仙人,右手亦是双指并拢在刀侧,轻声道:“破阵。”
没有飞剑如洒雨的巍峨壮丽,没有气象威严的道教真言,徐凤年简简单单一个持刀抬手,简简单单两个字。
一条青色罡气如游龙,直接破开了从天间倾斜落地的密集剑阵,撞向那名高高在上的剑仙。
脸色剧变的仙人手指掐诀,胸口前方悬浮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笏。
笏一物在大奉王朝朝堂最为风靡,如今离阳王朝在一统春秋后就逐渐弃之不用。按大奉律例,天子用玉,藩王诸侯用象牙笏,士大夫用竹笏。由于大奉朝崇尚黄老,故而特赐道门获封真人称号的道士准持玉笏。只是终大奉一朝,也不过为屈指可数的道士敕封真人,据史可查的大奉真人总计八人。不同于离阳,当时大奉历代皇帝都推崇武当而贬抑龙虎,所以七位真人都出自武当山,仅有一位龙虎山道士赵正真获封洞虚真人,而这位在大奉末年大名鼎鼎的龙虎山神仙又有种种御剑凌空的传说。
想来这次重返人间的御剑仙人,就是那位传言在大奉末年一脚踩剑一脚踏笏飞升的洞虚真人赵正真了。
玉笏浮现后,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青色罡气与洁白玉笏轰然撞击在一起,引发出宛如天地为之震撼的异象。
别说李家甲士和街上骑军都忍不住满脸痛苦地捂住耳朵,就连许多仙人衣袂都开始向后飘荡。
硬碰硬地一撞之下。
玉碎!
青色罡气裹挟风雷撞碎玉笏,透过仙人身躯,刺入高空。
风雷之声,余音不绝,在天空中久久回荡。
仙人赵正真的下场和之前的金甲仙人如出一辙。
长生真人不长生。
那些剑雨没了主人加持,顿时杳无踪影,一时间天地清明。
两位仙人,简直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徐凤年弹指间,仙人灰飞烟灭。
剩下的仙人面面相觑,并无惧色,只有怒意。
不下三十位仙人,联袂飘出。
徐凤年轻声笑道:“人多了不起啊?面对围殴,我熟门熟路得很。三次游历江湖,不是白走的。”
徐凤年做出了一个让仙人都匪夷所思的举动,放刀回鞘。然后双臂张开,骤然抬起。
起!
祥符二年。
太安城下了一场剑雨。
祥符二年还未入冬。
太安城就又下了一场剑雨。
那一次,从天而降。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十数万飞剑落雨不伤人。早先落地看似消散后,已经悄然汇聚钦天监附近。
这一次,由地向天。
原来是要杀,就杀仙人。
三十多位前掠仙人,一个瞬间,就如同跨入雷池,全部消失于大雨之中。
而年轻藩王还有自言自语的那份闲情逸致:“技术活儿,没法赏啊。”
炼气士晋心安和大真人吴灵素并没有离开那栋小楼。吴灵素虽然靠着偏门手腕捞到一个活神仙身份,但是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本事,从来都清楚,并没有因为在太安城厮混得顺风顺水就忘乎所以。这倒不是吴灵素定力真的有多好,实在是家里有那头母老虎盯着,每次不等他志得意满就会被冷水浇头,想不清醒都难。要知道皇宫里大门上每次迎新辞旧的贴朱符箓,都出自那个娘们儿的手笔,他吴灵素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掏出袖子贴上而已。此时吴灵素一想到她前不久提出的那个要求,身体就忍不住打摆子,汗流浃背。难道真要做两姓家奴?准确说来,也不算两姓家奴,其实姓氏相同。但是天子人家的同姓之争,兄弟阋墙,其血腥程度,可要比庙堂上的党争倾轧还要恐怖啊。若是能够保证吴家香火富贵绵延,确保独子吴士祯能够世袭罔替羽衣卿相的头衔,也就罢了,可是按照她的说法去做,到手的富贵不小,风险也更大。
吴灵素战战兢兢。如果是今天之前,他还觉得离阳赵室能在他脑袋上贴上一张保命符,天高皇帝远,何况一个远在西北的藩王,但是当那个年轻人杀到太安城甚至直入钦天监后,吴大真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晋心安没有深究吴真人的失态,只当作是假神仙遇上了真神仙,担心吴家在离阳朝廷的地位不保而已。何况晋心安自顾不暇,懒得分神去重视一个两代皇帝的牵线傀儡。晋心安抬头望着墙壁上那些挂像,图仍安好,但是许多图中人物已经凭空消失,这对一心想要跻身陆地神仙、继而赶在天门关闭之前证道飞升的炼气士宗师而言,是一种莫大打击。自古以来,修道之人都认准一个死理:飞升之人得长生!但是如果连仙人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那么自己帮着谢观应为虎作伥,即便飞升,当真逃得过天理循环?
朝中有人好做官,欲做仙人,何尝不是如此?龙虎山天师府为何自大奉后,几乎代代有人飞升,而同为祖庭的武当山却香火凋零?如果当初吕祖没有过天门而不入,有了吕洞玄那份“祖荫”,是不是就截然不同?以黄满山、王重楼的高深修为,飞升岂不是唾手可得,何至于整整四百年福地无仙人?
相比吴灵素的惶恐和晋心安的失神,两位常年在此负责敬香添香的年迈道士,则是面容枯槁。其中一人背靠廊柱,眼神涣散;其中一人虔诚跪在蒲团上,默默口诵真言。
谢观应懒洋洋坐在通天台边缘,双脚挂在空中,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事实上无论是藏拙还是逃命,他谢观应自认天下第二,还真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他在西蜀境内,躲过了邓太阿杀意凛然的千里飞剑,但在更早的洪嘉年末,更躲过两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追杀。当年北谢南李,他谢观应和李义山,两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天之骄子,一拍即合,共评天下,尤其精通谶纬的谢观应更是道破天机,结果惹下滔天大祸。寒士李义山是个光棍人物,只有才华而无背景,照理说早就该死了,只不过无意间傍上了徐骁那么棵树,竟然给躲过了那场大风大雨。反而是出身豪阀的谢飞鱼,众叛亲离被当成弃子不说,还被东海武帝城当成了必杀之人,甚至连随后登基的老妇人也怀恨在心,不惜让拓跋菩萨潜入离阳刺杀他,为此他只好隐姓埋名,大隐隐于朝,连亲生骨肉都不知道他的生死。于是世上再无希冀着鱼跃龙门的谢家飞鱼,只有应当躲在幕后观自在的太安城谢先生。
在冷眼旁观天下大事二十余年的谢观应眼中,李义山、纳兰右慈是一类人,荀平、张巨鹿和元本溪又是一类人,三寸舌祸乱春秋的黄龙士,更是另外一类人。
但是说到底,谢观应觉得他们都是一类人:为他人为一地为一国为天下谋,唯独不擅长为自己谋。独善其身尚且做不到,何谈兼济天下?这中间元本溪是想为自己谋,却谋不得。黄三甲是能做到,却不屑为之。谢观应所谋,是真正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要这中原大地再度陆沉,然后由自己亲手谋得千年长安。若说谢观应是谋求一个首辅或是帝师身份,或者是几十年太平盛世,又或者是飞升仙人,那也太小看他谢观应了,既然黄龙士说世上从无百年帝王千年王朝,那他谢观应就要跟这个自称知晓千秋后事的“外来户”掰手腕。
谢观应突然有些寂寞,老面孔的熟人,这些年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纳兰右慈,好像都死得一干二净了。而新人虽多,但其实除了那个官运亨通的陈望,其他人就算前程可期,也还需要种种打磨和各方审视,相较而言,北凉的徐北枳和陈亮锡算是脱颖而出得比较快的。官补子不逊色陈望,已经官至礼部左侍郎的晋兰亭?谢观应从来都没有把这种跳梁小丑放在眼里,烈火烹油,从来不是长久之计,昙花一现而已。在新老交替之间,谢观应不看好赵右龄和殷茂春,倒是卢白颉、元虢、韩林,这三位或贬或升至地方的文臣,有希望从齐阳龙和桓温手中接手担子,短暂地位极人臣,不过依然是为陈望、严池集、李吉甫等人铺路搭桥而已。
永徽年间,离阳王朝真正的中流砥柱,只有两根:文有碧眼儿张巨鹿,武有人屠徐骁。正是这两人的存在,震慑朝野上下的所有龙蛇鱼虾。有张巨鹿在,有事功之心的文人老老实实治国,崇尚清谈的文人继续大谈风月。有徐骁在,陈芝豹出不了西蜀,曹长卿复不了国,燕剌王赵炳不敢大张旗鼓北上,顾剑棠只能做他的两辽总督,北莽大军更不敢挥师南下。
但是正因为他们两人,一个在庙堂中枢,决定着所有官员的升迁,一个在西北边陲,手握三十万铁骑,先帝赵惇就不敢把龙椅交给儿子赵篆,因为椅子上的刺太多了。
这中间最大的死结,在于徐骁不死,北莽就不肯也不敢孤注一掷地南侵中原,而北凉能以守替战,让离阳蒸蒸日上国力渐盛,牵制并且拖死北莽。但是如果主动北征大漠,一来北凉胜算不大,二来赵惇也不敢。徐骁不会反,但是一旦北伐顺利,世子徐凤年在北征中树立起威严,徐骁会不会有念头,也给自己儿子换一个比藩王座椅更大的位置?即便徐骁不会,徐凤年自己会不会因为京城白衣案而顺势造反?就算徐家只打下了半个北莽,可有了南朝广袤疆域作为战略纵深和丰富补给,离阳怎么抵挡身经百战的北凉铁骑?到时候风雨飘摇之际,本就没有太多威望可言的新君赵篆,难道还真能靠太安城文官的嘴皮子去阻挡北凉马蹄?
借助西楚叛乱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将势力,同时借机在广陵道战场上天下演武,是先帝与张巨鹿、桓温以及元本溪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其实就是在争取时间,趁着徐凤年尚未羽翼丰满,就算西楚不反,离阳也会逼着曹长卿揭竿而起。朝廷先后让顾剑棠亲自坐镇两辽和陈芝豹就藩西蜀,对北凉处处做出咄咄逼人的姿态,一个没有援手的北凉,何尝不是让养精蓄锐二十年的北莽觉得有机可乘,有希望一举打下终于没有了徐骁统率边军的北凉?北莽攻打北凉,意义就等同于当初徐骁赢得西垒壁战役,虽然代价巨大,但是毕竟结果显著:一战而定国姓!
现在看来,两朝大势走向不曾变动,但是出现了不少偏差。广陵道战事哪怕在吴重轩脱离南疆投入离阳怀抱后,仍是没有迅速改观。而北凉更是获得了一场荡气回肠的惨胜,惨烈,也壮烈。更出人意料的是,北凉边军比离阳推演预料得要少死十万人,尤其是那十三四万骑军,更是没有大伤筋骨,如今依旧维持在极为可观的十万人左右。原本北凉不但惨胜,第二场凉莽大战,会直接将战火蔓延到北凉道境内,甚至有可能是陵州。现在看来,北凉死战于关外,并非痴人说梦。所以这次徐凤年擅自离开藩地,离阳步步后退,不是太安城突然喜欢跟人讲情义讲道理了,而是生怕恃功而骄的北凉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举动。
只可惜老一辈的那几个布局之人,除了一个心如死灰的坦坦翁,如今都已经相继死了,现在关键就看被赵惇寄予厚望的齐大祭酒如何应对了。
赵惇在死之前,明里暗里做了很多谋划,在官场上埋下的诸多伏笔,都赋予赵篆登基后很大程度上施展手腕、恩威并济的机会,目前看来,年轻天子做得还不错。便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的桓温,在祥符新朝依旧兢兢业业,与齐阳龙没有太多明显嫌隙地做起了江山缝补匠。
不同于徐凤年能够凭借战场上的出生入死,来赢得北凉将士的军心,年轻皇帝赵篆就像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只笼中鸟,靠的只是龙袍这一张皮而已。所以他的帝王威仪,需要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才能铸就。当然,如果说赵篆能有徐凤年的武道修为,比如说当初曹长卿和西楚公主登门送礼的时候,在顾剑棠、柳蒿师之前就把曹官子干趴下,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习武一途,从来就没有不拼命就能成为大宗师的好事,即便是实力突飞猛进的轩辕青锋,那也做过跟王仙芝拦江死战一场的疯子行径,天赋优秀如元本溪的私生子江斧丁,哪怕受过包括顾剑棠、柳蒿师、祁嘉节在内一大帮高手的授业指点,到头来一样沦为东海打潮人。
谢观应轻声道:“数根国之栋梁,能够联手支撑起一座风雨飘摇中的金銮殿。但是一根中流砥柱,却能够让一个王朝在遇到百年不遇的狂风暴雨,依旧屹立不倒。赵篆,你身边的陈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想成为张巨鹿一般的人物,是需要时间的。你能等,别人不愿意等。”
谢观应闭上眼睛,气定神闲。
他根本不上心那些走出挂像的仙人好似飞蛾扑火般赴死,反正损失的都是徐赵两家的气数,亲手造就这个局面的谢观应高兴都来不及。
南北两拨炼气士如果都死绝了,更有利于谢观应的长远谋划,所以晋心安能够俯首听命是最好,不肯的话,谢观应也不是只有逃命的能耐。不过澹台平静误打误撞“拖家带口”跑去了北凉,倒是不好下手了,现在她好像又孤身一人去了广陵道,算是个隐患。至于西域烂陀山不再冷眼避世,在刘松涛死后也放下架子,选择入世依附北凉,白衣僧人李当心也去了北凉,甚至连呼延大观一家三口……怎么都是拖家带口的?最近的,还要加上一个毫无征兆便离开京城的衍圣公,要知道这位圣人前不久还帮着离阳赵室去劝说过曹长卿。
原先还有些笑意的谢观应突然皱了皱眉头,睁眼坐起身,眺望西北。
谢观应有些懊恼,之所以开始视线模糊,是因为自己也成为局中人了吗?
然后谢观应猛然间收回视线,低头望去,结果看到那个仿佛天真无邪的少年监正,这个绰号“小书柜”的孩子,正在对自己咧嘴微微笑着。
同样是高处,大殿屋顶上的年轻天子、陈望,还有陆诩,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时不时站在屋檐下,用不轻不重刚好清晰入耳的嗓音,详细禀报钦天监那边的状况。
当赵篆听到两辆马车四位女子出现在那边的时候,年轻皇帝有些自嘲和无奈。
之后小舅子严池集的入宫觐见,是他本人的授意,要严池集赶去给徐凤年传话,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当严池集匆忙返回后死死跪在檐下,年轻皇帝显然有些怒气。
连掌印太监宋堂禄都有些忐忑。
宋堂禄清楚,严池集除了皇亲国戚的身份,更是极为特殊的一杆秤。
至于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学士严杰溪,这位北凉文坛和官场的双重大佬背叛北凉跻身庙堂,自然让先帝龙颜大悦,对严家上下也就倍加恩宠,严杰溪由此获封六位殿阁大学士之一,女儿严东吴如今更是贵为皇后。其实晋兰亭也是,所以平步青云得让京城瞠目结舌。姚白峰也是,但这位理学大家数次在朝会上倾向北凉和徐骁,所以始终是一个徒有清望却无实权的国子监祭酒。作为张庐旧人的元虢更惨,好不容易复出,当上了礼部尚书,因为在漕运和版籍两事上略微站错了位置,很快就卷铺盖滚出太安城了。
当文人,有没有风骨很重要。
当文臣,有没有风骨,远没有读书人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纪轻轻的黄门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这么僵持不下。
陈望笑着站起身,年轻天子好像有些赌气地说了句别管他,可是陈望依旧沿着梯子来到地上,扶了扶严池集。没有扶起来,陈望也没有勉强,站在这个翰林院后起之秀的年轻人脚边,望着那紧闭的宫门,轻声道:“起来吧,你越是跪着,越于事无补。揣摩圣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无。你又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以直邀宠的官员,当然你严池集也不需要,事实上你也做不出来。既然如此,与其让陛下迁怒北凉王,你还不如站起来,死皮赖脸跟着我上屋顶去,就当看看风景也好,最不济别让坏事变得更坏,是不是?”
严池集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一向温良恭谨的陈望骤然压低声音,厉色道:“怎么,就不怕连累你爹和你姐?!还是说你严家比琳琅满目的江南卢氏还要香火旺盛,少了你一个严池集,随随便便就能再拎出几个?!你严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着皇后和严大学士一起来跪着,到时候我陈望陪着你们一起跪,大家一起凑个热闹,如何?!”
严池集肩膀颤动,不再默然流泪,而是泣不成声。
陈望叹了口气,轻声道:“我陈望不比你严公子,只是个寒窗苦读的穷书生,家乡同窗有一些,科举同年有一些,如今官场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人,很少,甚至几乎可以说一个都没有。所以你跪着跟陛下求情,我很不赞同,但也勉强理解。意气用事,义气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钱有势有名,其实何其简单。”
陈望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了一眼一旁束手静立的蟒袍宦官,后者纹丝不动。
陈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蹲在严池集身边,淡然道:“老凉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数万铁骑,从西北边关到太安城,其实没有咱们想的那么远,可是大将军每次进京,都是寥寥几位贴身扈从而已。两件事,你觉得哪件更难?对普通人来说,当然是前者,但是对大将军来说,是后者。当武将手握重兵,当文臣手执朝柄,难的就不是寻常人眼中的意气风发了,而是不去肆意妄为,而是在忠孝仁义情这五个字中,一个字一个字做权衡。”
陈望笑了笑:“新凉王徐凤年,你的好兄弟,这些年当然也在权衡五个字:为人臣,讲忠;为人子,讲孝;为将帅,讲仁;为人兄弟,讲义;为人丈夫,讲情。在我看来,他这次入京,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撇开了忠字,捡起了孝字而已。其实我是有些失望的,失望他为了一己之私而弃军国大事不顾,但是我也清楚,这只是我的非人之请,是一厢情愿地把徐凤年摆在了圣人的位置上。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凤年从来不是什么圣人,归根结底,他骨子里就是个江湖人,也更适合江湖。在庙堂之高,他就是个心结难解、私怨难消的年轻藩王,但是在江湖之远,他能够成为风采不输李淳罡的大侠。
“他选择离开江湖,挑起重担站在北凉边关外,没有了半点逍遥自在,只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凤年其实就已经很不高兴了。嗯,简而言之,就是不高兴。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我陈望,是从一个市井底层的贫寒读书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兴,你们总不能说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吧?不能!谁要这么说,并且被我听到耳朵里,我总有一天会让他们更不高兴的。看吧,我也不是圣人。这跟我现在是不是左散骑常侍、将来官帽子会不会还要更大,其实没关系。
“我们都不是圣人,所以,陛下也不是。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情,顺着这个道理为人处世,肯定没错。徐凤年因为是徐骁的儿子,来到京城前往钦天监,没有错。陛下因为是先帝的儿子,骑虎难下,不愿再退了,也没有错。
“既然如此,你严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实心里都明白,为何要不管不顾地得寸进尺?连京城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一个道理,在朝堂上跪着是多简单的事啊,能够站着才难。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还是银子?”
严池集总算擦着眼泪起身了。
当严池集要作揖致谢时,陈望就已经摇头道:“免了免了,今天陆诩已经当着陛下的面做过同样的事情了,你再来一次,让陛下的颜面往哪里搁?结党营私的大帽子一扣下来,我就别想着继续升官晋爵了。”
严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党。”
陈望愣了一下,然后开始转身攀登梯子,嘀咕道:“白瞎了这场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费银子请你喝酒。”
拍错马屁的严池集顿时脸色无比尴尬。
一直对两人言谈像是置若罔闻的宋堂禄嘴角悄悄翘起。
大殿屋顶,原本紧挨着年轻天子身边坐下的陈望挪了挪位置,严池集只好硬着头皮坐在皇帝和陈望之间。
赵篆冷声道:“不学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鲠文臣跟皇帝死谏了?”
严池集低头看不清表情,轻声道:“陈大人说得对,当官就得想着升官晋爵,这是人之常情。”
马上就被还以颜色的陈望哭笑不得,心想读书人都不是好东西。
另外那边的瞎子陆诩笑意玩味。
赵篆有些自嘲,叹气道:“说得对,你和徐凤年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着替他求情。如果你严池集仅仅是离阳的臣子,我这个当皇帝的,也许表面上会龙颜大怒,甚至会把你丢进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但内心深处其实没有如何生气,至于要是我说一点都没有,肯定是骗人。只不过你不仅仅是徐凤年的朋友,我也不仅仅是离阳的皇帝,你我不只是君臣,更是一家人啊!以后我也许还会选妃,也注定不止一个,到时候国丈国舅只会越来越多,但是我跟你说句不骗人的话,你严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来才是当今天子的国舅爷。”
严池集愕然。
赵篆搂过严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看!风起云涌!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四人,还能够一起坐在这里,看那云淡风轻!”
陈望神情肃穆,正襟危坐。
瞎子陆诩“举目”远眺,双手随意撑在屋脊上。
太安城作为首善之城,人多,规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官员住处也分出了三六九等。大致分为权、贵、清、贫、富,比如燕国公、淮阳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身煊赫,公侯伯扎堆,像陈望这样的新面孔,如果不是先前靠着跟郡王攀上翁婿关系,否则任你陈望做到门下省左散骑常侍,也没办法在那边弄栋宅子。京城清流多出于翰林院和国子监以及御史台,既是离阳官员,更是享誉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邻而居,也省了呼朋唤友的路程脚力。在太安城当官,也有当穷官的,如最早的礼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门,许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礼部老爷,甚至需要靠润笔费才能过活,清贫度日之余,美其名曰两袖清风,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而有钱人,像跟旧户部尚书之子王远燃、老将阎震春嫡孙阎通书称兄道弟的宋天宝,虽然有个富甲两辽的爹,但是在太安城买宅子,还是会很尴尬,公侯伯府邸那边属于削尖脑袋也凑不过去,清贫官员那边则是去了没意思,成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来不好受。好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在有权官员和有钱富豪两大片府邸的中间地带,购置一栋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官场大佬那边装儿子、当孙子,晚上就从有钱却比他没钱的人身上找补回来。
有好事者钻研过那拨在永徽末祥符初发迹的京城官员,大抵是“龙兴”于太安城南城学子酸儒扎堆的清贫地带,然后迅速跻身城东北的有权显贵之列,最后去更东边买栋摆阔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够像陈望陈少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面落脚扎根,那么这辈子就算圆满了,不但自己没了遗憾,也算对祖上和子孙都有了交代。
以彭家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股脑儿拥入太安城东北地带,以至于这一带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变得越发抢手,这导致许多好不容易攒下些银子、想着终于能够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层京官,开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骂辽东蛮子除了有钱,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作为京城东北最主要的一股旧有势力,尚书省六部官员,对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跟那些新搬来的士族邻居关系颇为疏离。
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来,尤其是在旧首辅碧眼儿亲自主持会试后,离阳不再在科举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历届科场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压倒性优势霸占了最少七成以上的座位,形成了脉络极为清晰的北将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后十年,天下无战事,哪来的新将领冒出头,庙堂上南方官员自然越来越多,以团结著称朝野的青党就是其中最显著的例子。随着四征四平四镇这些大多出身北方的大将军老的老死的死,太安城东北就越来越没北方士子挺直腰杆说话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如今总算还剩下个征北大将军马禄琅撑门面,来自南方的官场大佬们好歹没有赶尽杀绝,否则那些北方官员都快要给变着法子排挤得欲仙欲死了。
彭家在置办新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门拜访征北大将军府邸,虽然听说连病榻上的马禄琅都没见着面,可毕竟受到了马家嫡长子安东将军马忠贤的亲自接待。
有彭家为首开了个好头,两辽豪门的集体迁徙还算顺利。而兵部尚书卢白颉的离京,青党主心骨洪灵枢的入京,看似江南势力在庙堂上一进一出,没有亏损,其实大伤元气是显而易见的。如此一来,北地士子的大规模入京就很有嚼头了。
官员宅邸的大门要高于街面,这也是沿袭了数百年的规矩。官场上所谓的进身之阶,其实就是说门口的台阶,台阶级数大有讲究。按照离阳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来决定砌建台阶数目,六品不过三级,四品方能砌到四级台阶,这意味着地方郡守和寻常实权将军都是如此。接下来绝大多数六部侍郎如无特赐,府邸也不过五级,六部尚书是六级,极少数可以达到七级台阶。比如之前的吏部尚书赵右龄,如今礼部尚书司马朴华,也获此殊荣,据说司马家在兴师动众为宅子增砌台阶的那天,老尚书当场就泪洒衣襟了。
有趣的是,在东北这片无比珍稀的七级台阶,在陈少保陈望所在的那块区域,则属于稀松平常了。你要是台阶不到六级,出门都没脸皮跟人打招呼,至于七级也极为常见,陈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级,甚至如燕国公高适之这样的八阶也不算罕见。只不过京城官员个个心知肚明,城西的台阶,那都是虚的,是靠着先辈祖荫和赵家姓氏来装点朝廷门面而已,但是东北那边的台阶,才是实打实靠着最近两辈人的官帽子换来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这个说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东北,还有个说法,“马八阎七尚书六”,说的是这边尚书府邸多数不过六阶,但是阎府却高达七阶,马府更是有着与藩王国公同等规格的八级台阶!
最近这段时日,不但马家长子马忠贤经常从京畿东军赶回内城府邸,就连那个经常夜不归宿、满身脂粉味的嫡长孙,也乖乖待在家中闭门谢客了。
大概是听说过太多次马家老太爷终于不行了的传言,结果次次都还能行,对于马忠贤父子两人的异样,也没有几人当回事。
但是儿子马忠贤也好,孙子马文厚也罢,都清楚,这一次老爷子兴许是真的扛不过去了。因为卧榻多年的老爷子不但不再浑浑噩噩,还横生出一股精气神,都能坐起身喝几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许多。
这叫回光返照。
风烛残年,风烛残年,有些老人,临了临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将至,就不再介意给风吹灭最后的那点烛火了。
马家老爷子在从儿子马忠贤嘴中听到北凉打赢了北莽后,当时老爷子只是睁开视线浑浊的双眼,颤颤巍巍问道:“死了……多少……”
马忠贤如实禀报了其实还十分模糊的大致战况,只不过哪怕比起兵部官员,都已经要更为接近真相了。
老爷子破天荒坐起身,是听说年轻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实在太疲惫不堪了,没过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听说八百北凉轻骑就吓得京畿西军魂飞魄散,老人才点名要那个公认不成气候的嫡长孙回到府邸。马文厚在太安城是个怪人,说他是纨绔子弟,跟王远燃、阎通书之流其实从小就玩不到一块,可要说他胸怀大志,却又跟殷长庚、韩醒言这些俊彦从来都不对眼,于是马文厚跟老首辅张巨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住在陋巷且喜欢满城瞎逛的废物,并称“京城奇怪”。不过比起性情乖张的张边关,马文厚其实人缘不错,当年弱冠游学,一走就是离家两年多,东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诏、青州襄樊、蓟州北边,都去过了。
马文厚是被老爹马忠贤当夜亲自带人抓回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将军马禄琅,也正是在孙子马文厚的搀扶下,第二次坐起身。这之后,不论是三餐饮食还是听马文厚读书,老人都是坐着多躺着少。
接下来,无论是听说北莽大将军杨元赞的战死幽州葫芦口,还是听说顾剑棠麾下的两辽铁骑终于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宦海沉浮六十余载的老人都显得波澜不惊。
不过当老人亲自将虎符交出去的时候,没来由感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说年轻藩王还是在说谁。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点想去,但知道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经扛不住颠簸,就没有让儿孙为难。
在马忠贤的暗中授意下,几位深藏不露的马家供奉都撒网一般撒出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远远盯着那个姓徐的年轻人。
很快,就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传回马府:那个年轻藩王离开下马嵬驿馆,但不是参加朝会,而是轻车简从去了离阳旧兵部衙门,临门而不入。进了礼部衙门,尚书司马朴华溜之大吉。最后到了钦天监,见了皇太后赵雉和九九馆老板娘。
老人每听到一个消息就会分别点评。
老人的精神气很足,变得极为健谈,而且思维缜密,好像要把这十年积攒在肚子里的言语一口气说完才肯罢休。
“兵部老衙门啊,其实是块风水宝地,荒废了,可惜。
“文厚啊,我马家很早就是离阳藩镇势力了,只不过当年见风使舵得快,其实我最早被你太爷爷丢进兵部的时候,才十八岁。很多人都觉得你太爷爷昏了头,把家里独苗放在京城,难道真不要祖宗基业了?然后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终于熬成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闭嘴了。有些人是死了,开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势了,没那脸皮跑到我跟前发牢骚。我这辈子啊,都在兵部和军营打转,但是碧眼儿、坦坦翁那辈人都知道,我一辈子都没上过沙场,更没有杀过人,是不是很滑稽?这么一号人物,结果当上了征北大将军?
“我成为兵部大佬的时候,见到过很多年轻将领,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杀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时候有个姓徐的锦州蛮子,在官场上爬得尤为吃力,总是吃败仗,好几次兵马都打光了,差点成了光杆。没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没有根基,就靠拼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时候的离阳不比现在世道太平,总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杀了百来个北莽蛮子就能当都尉,在当时,你可能杀上千个东越或者是北汉甲士都捞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当上了,明天却成了别人的军功。所以有一次当那个年轻人再次灰头土脸跑到衙门,跟咱们这帮兵部老爷们要兵马要粮草,没人乐意搭理他,总觉得会赚不回本钱。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实就那么十几块,否则就得动用见不得光的私军,给谁不是给,凭什么给你一个朝不保夕的年轻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天下着雨,那个当时空有一个校尉头衔的锦州年轻人,就站在大雨庭院里,脚底下放着装银子的箱子,腰杆挺直,一看就不像是个会求人的。就那点银子,也配兵部抽调给你七八百人马?虽说都晓得这个人不贪钱,只要打赢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了财物送给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这家伙在上一场打败仗的时候,害死了一个兵部郎中送进他军中捞战功的晚辈,所以啊,没人乐意理睬他。见过打仗不要命的,就没他那么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冲在最前头,这样的人,谁敢全力扶持?光会打仗,不会当官,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这怎么行。
“不过那天我心情不错,因为那个兵部郎中仗着老资历,总喜欢跟我对着干,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恶心恶心那个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个以前从没有直接打过交道的年轻人面前,答应给他一支兵马。”
听到这里,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场钵满盆盈的大胜仗?”
老人微笑摇头道:“赢倒是赢了,而且连赢了三场,不过兵马又给那个年轻人打光了,当然,我的本钱肯定是赚回来了。那个时候,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一旦青壮披上了甲胄提起刀枪,那还是可以按人头算钱的。马家现在的老底子,就是那个时候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很多本来割据一方的武将,也都是那个时候一点一点打光家底的。”
马文厚无言以对。
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欢听老辈人唠叨春秋战事,小时候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个当时需要看你爷爷心情和脸色的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来了,是徐骁。后来的离阳人屠,最后的北凉王。”
马文厚轻轻点头。
这桩陈年往事,老人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
“老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对也不全对。不管怎么说,徐骁能够带着一身伤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爷对他那个义字当头的回报吧。但是‘多行不仁,祸及子孙’,爷爷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个好例子。徐骁杀了那么多人,你看他几个儿女,有谁是有福气的?大女儿很早就死了,二女儿瘫痪在轮椅上,幼子是个傻子。至于长子……这个年轻人,我想这些年过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风光,其实就那么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穷人觉得有钱人日子肯定滋润,升斗小民觉得大权在握的大人物肯定为所欲为。对一半错一半。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寻常百姓给人无缘无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脚,也许骂骂咧咧几句,愤懑几天,这个坎也就跨过去了,但如果是你马文厚呢?假如你给殷茂春的儿子或是顾剑棠的儿子扇了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记这根刺了?不会的,这样的不痛快,比起穷人丢了十几两银子的要死要活,其实差不多。”
马文厚嘀咕道:“殷长庚和老顾那儿子敢扇我?我不打断他们三条腿?”
马忠贤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轻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个屁!”
老人摆摆手,示意马忠贤不要动怒:“忠贤,你别看你儿子满嘴没个把门的,其实蔫儿坏着呢,也别觉得教训了殷顾两人的子孙就有错,有错吗?没有,只要法子得当,其实是好事。这一点悟性,你马忠贤比你儿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马忠贤嗯了一声,虽然这位安东将军在京城官场出了名地桀骜不驯,但是纯孝至极,对马禄琅那是言听计从,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或者是马禄琅老糊涂了。
已经消瘦到皮包骨头的老人开心地笑了,颤颤巍巍伸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肩膀:“你比我强,真正打过仗,立过战功,性子也单纯,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适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脚下,聪明人误事,自作聪明更是作死。马家的担子,你算是挑起来了。”
老人转头凝视着十来年碌碌无为的马文厚:“打江山是爷爷和你太爷爷这几代人的责任,守住家业是你爹的担子,那么家族中兴或是更上一层楼,就该轮到你了。”
马文厚嘴巴紧闭,不说话。
看到儿子这副病恹恹的德行,马忠贤立即涌起一股无名之火,刚要发飙,就给老人瞪了一眼,马忠贤立即噤若寒蝉。
老人轻声道:“文厚啊,爷爷我呢,儿子就你爹这么一个,但是孙子有四个,孙女也有两个,这些年,你的三个弟弟都忙着争宠夺权,唯独你细心护着你的两个妹妹,这很好。那三个没出息的,真本事没有,争风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够,比娘们儿还娘们儿。把家业交给他们,撑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时间,金山银山也能给败光。”
老人加重语气,重复道:“你很好!”
马忠贤愣在当场。
老人撇了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打交道:一种是几近圣贤的完人,比如碧眼儿,不管你怎么做,都很难与之有私交和实惠。还有一种是没有底线的人。不怕人的底线低,毕竟你清楚那是什么人,小心些终归能够避祸求利,唯独没有底线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会带给你‘惊喜’,这种人,像上任天官赵右龄,还有现在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与之深交,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卖得精光,你委屈,他们还扬扬得意。如果马家是小门小户,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当别论,能够入他们的法眼就不错了。但是马家虽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阀,前十还是勉勉强强有的,那么就可以不用搭理这些人了,两种人都不要接近。”
说到这里,老人分别对儿子和孙子语重心长说了一份忠告。
“忠贤,不要成天想着立下赫赫战功,尤其不要想着去广陵道凑热闹。记住,一国之君,很多时候要谁死,不见得就是他本人的意愿,先帝当真就不希望能够与张巨鹿、阎震春他们,一起善始善终地载入史册?到时候,皇帝要你死,你作为臣子,找谁说理去?所以,千万不要有大勋于国,但务必要有小恩于君。切记切记!
“文厚,送你一句话,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说的:水深则流缓,人贵则语迟。你啊,也别再念叨那些豪言壮语了,‘不恨我不见古人,唯恨古人不见我’,‘生当封侯拜相,死当入庙陪祭’,听着是挺解气,其实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几条大街啊。有些话,放在肚子里就好,是不能说出口的。男儿的志向抱负,不比女子怀胎才几个月就能显而易见了。”
马文厚嘿嘿笑道:“现在也不爱扯这些了,以前不是想着以后万一哪天真的扬名立万了,后人撰写史书,就能直接拿出来用了嘛。”
老人笑骂道:“兔崽子!”
马忠贤有些无辜,郁闷道:“爹,怎么连我也骂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挤出一个笑脸,再次伸手,摸了摸马忠贤的脑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个都骂了。”
马忠贤笑了,但是这个粗粝汉子眼眶中已经有些泪水。
马文厚始终一手扶住爷爷的手臂,一手揽在老人的后背。
这个时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马家供奉高手出现在门口,语气有些压抑不住的颤抖,缓缓道:“徐凤年已经在钦天监大门口杀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两百重骑军暂时还未投入战场。”
征北大将军马禄琅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后老人突然厉声道:“忠贤,你赶紧入宫面圣,就算跪断膝盖,也要阻拦陛下动用那支重骑军!”
马忠贤下意识猛然站起身,但是当他意识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迟疑。
老人怒斥道:“蠢货,我这是要用整个马家的脸面,给陛下当一架梯子好从高处走下来!接下来陛下要任用谁担任重骑军的统领,谁都可以,唯独你马忠贤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跻身中枢。”
马忠贤使劲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转身离去。
马禄琅剧烈喘息,马文厚轻柔拍打老人的后背。
老人苦笑道:“让我躺着吧,撑不住了,也没必要再撑。”
马文厚小心翼翼让老人躺着。
老人握着这个嫡长孙的手,轻声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八十好几的人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马文厚挤出笑脸哽咽道:“这不是嫌弃我爹嘴笨,就算骂人也骂不到点子上,爷爷有大智慧,就算不骂人,我也能听得进去。”
老人安静地躺在那里,已是进气少于出气的惨淡光景了。
老人平静道:“文厚,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说法很有意思,爷爷在七十以后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话,那就一定也要活到这个岁数啊。你的心还不够静,要多读书,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多去那八级台阶上坐坐。”
马文厚抓着老人的手,使劲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