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二年初冬,在那个大闹京城的跋扈藩王离京到达北凉辖境后,据称隋珠公主赵风雅染病而亡。这个不大不小显得不痛不痒的噩耗,在接连传回太安城的巨大喜讯中,迅速无人问津。
两辽边军在大柱国顾剑棠的亲自率领下,胶东王赵睢和世子赵翼,以及辽王赵武,三位皇亲国戚联手辅佐顾剑棠,以朵颜精骑和黑水铁骑作为主力,总计十六万骑军,北征大漠,成为永徽初离阳数次北伐失利后的第一场大捷,斩首八万北莽蛮子。先前滞留北莽西京的主帅王遂火速赶赴前线,这才止住了东线的大溃败迹象。王遂大肆放权给秋、冬捺钵两位青壮武将,重新将边境向前推进到两朝旧有界线,原本仅是代天巡狩边关的兵部右侍郎许拱,领一万轻骑突进千里,蓟州将军袁庭山、副将韩芳和杨虎臣精锐尽出,配合负责牵制北莽主力的顾剑棠,分别与坐镇两翼的北莽大如者室韦和王京崇鏖战半旬,离阳皆有斩获。若非辽王赵武擅自贪功冒进,被贬谪到东线担任万夫长的种檀大败,离阳两辽骑军原本极有可能顺势直插北莽腹地。
广陵道西楚在取得昙花一现的全面胜果后,兵力分散的劣势开始显现。东线寇江淮独木难支,虽然挫败了数次宋笠和藩王赵毅的反扑,但是西线在吴重轩十万南疆大军和数支中原兵马不计后果的冲击之下,防线岌岌可危。作为本该居中调度的南征主帅卢升象,同样是擅离职守,“贪功冒进”,但是比起辽王赵武,就要“幸运”许多,近乎孤注一掷地成功直奔东线后方,为东线拉锯战一锤定音。与此同时,蜀王陈芝豹的一万蜀兵莫名其妙出现在东线战场的北部,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西楚东线增援西线的一部兵马附近,终于将未尝一败的西楚年轻兵圣谢西陲打破金身。西楚不得不全线退缩,除了曹长卿的水师暂时占据优势兵力,西楚先前所有战果,等于悉数交还给了离阳。
在这期间,传言北凉王徐凤年即将迎娶一位陆氏女子为北凉正妃,更显得悄无声息,无波无澜。离阳更多是揣测这一次清凉山喜庆,北凉王府到时候会出现哪些军中大将和封疆大吏,离阳朝廷当然希望能够清楚获知到底哪些人,才算是新凉王真正的嫡系心腹。而更为重要的一个潜在意义,则是这些有资格进入清凉山的新一代北凉权贵,对离阳赵室是心怀敌意者居多,还是保持中立的人数占优?
至于当时年轻藩王途经蓟州进入河州之前,副将韩芳和杨虎臣先后带兵示威,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桩美谈。相比之下,汉王赵雄和经略使韩林、节度使蔡楠的无声无息,难免让人腹诽几句。
在大将军去世后,连春联都不是红底的清凉山王府,终于有了几分久违的欢庆气氛,虽然没有大张旗鼓悬挂起大红灯笼,但是府上仆役奴婢,那都是逢人便笑的。
原本对清凉山越发疏远的陆氏家主陆东疆,也破天荒主动去了趟王府,与宋洞明和白煜很是痛饮了一番。那些原本在凉州城中病恹恹的陆氏子弟,尾巴终于重新翘起来,待人接物,一个比一个昂首挺胸。
而从青州首富摇身一变成为北凉财神爷的王林泉,原本还亲自操持着日渐繁忙的流州生意,突然开始深居简出。
陆丞燕没有被陆家那帮亲戚拖累,最终成了北凉正妃,而不是背后家族为北凉做出巨大贡献的王初冬,这的确是一件让整个北凉道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夜幕中,清凉山山巅,白鹤楼楼下,徐凤年和陆丞燕以及王初冬坐在石凳上,徐凤年在用一片树叶吹着《春神谣》,王初冬在石桌上搁了一本书籍,把脑袋枕在书上,陆丞燕坐在他和她身边。他们三人身后,贾家嘉和徐婴在白鹤楼飞上掠下,不亦乐乎。
半山腰的听潮湖畔,赵玉台和徐渭熊握着手,说着女子之间的体己话。
听潮阁台基上,徐北枳和陈亮锡并肩而立,两位开始名动天下的年轻谋士,并无言语。
夜色渐深人散去,徐凤年独自来到一栋已无人居住的简陋小屋前。那里好像有个柔柔弱弱的女孩,亭亭玉立,对他恶狠狠说道:我要跟李淳罡学剑去,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在清凉山稍作停歇,就带着凤字营轻骑,马不停蹄赶往那座在今年初破土动工的新城。跟他同行之人,有刚刚卸任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以及在流州官职品秩始终不上不下的陈亮锡。
先前跟他这位北凉王一起入凉的女子,姑姑赵玉台陪在徐渭熊身边。陈渔和绿袍小女孩格外投缘,也留在了清凉山,一大一小,没事就喜欢往听潮湖的许愿莲上丢掷许愿的铜钱。在太安城成为玩伴的贾家嘉和徐婴,到了北凉王府也开始“分道扬镳”:呵呵姑娘喜欢带着两头虎夔从山上跑到山下,再从山前跑到山后,只有偶尔见到那个叫陆丞燕的女子时,才会停下脚步开心笑几声,倒是徐婴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听离阳文坛大家王初冬讲故事。总之,清凉山仿佛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尤其是胭脂评上跟某位南宫姑娘争夺榜首的陈渔,她的到来,仅是让人几次惊鸿一瞥,就惊为天人,每次当她出现在听潮湖边散步驻足的时候,宋洞明和白煜手下的那些北凉俊彦,若是有谁眼尖发现了,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哪怕手头事务再忙碌繁重,也能厚着脸皮找到一些蹩脚的借口,蜂拥跑到衙屋外头的小广场栏杆边上“赏景”,宋副经略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不刁难更不阻拦这帮心思单纯的年轻读书人。
虽然成功挫败了北莽南侵,但是那座史无前例的新城营建没有停歇,甚至堪称夜以继日,外围主城墙的修筑,几乎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拔地而起,这种天下壮观的景象,必然要以北凉耗竭无数财力物力作为巨大代价。因此许多赴凉士子引经据典,用前朝大楚都城的三次大举征发力役为例,皆是“与民休息”的三十日而罢,绝不会耽误百姓农事,以此非议北凉此举是竭泽而渔。以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领衔的清凉山一系青壮文官,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引发了一场很快蔓延整个北凉士林的争论,然后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大规模笔战中,新城城址那边始终热火朝天。除了徐凤年仅是作为名义上的将作大匠,上至经略使李功德和墨家巨子这两位新城总督,到包括凉州刺史王培芳在内的六位副监,再到北凉关内将近六万地方驻军和十数万三州兵籍役夫,所有人都两耳不闻关内事,对于新城建造是否劳民伤财的辩论,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徐凤年和徐北枳、陈亮锡并驾齐驱,身后是相谈甚欢的徐偃兵和于新郎。
陈亮锡比起最早入凉的时候,好好一位白面清秀的江南书生,握缰的双手布满老茧,变成了黑炭一般的消瘦村夫,只是双眼炯炯,沉稳而坚毅,此时跟徐凤年说道:“只要清凉山掏得出银子,流州可以立即抽调四万左右的青壮赶赴新城。但是下官希望除了不拖欠他们的工钱外,王爷还能承认他们的版籍。我们流州百姓,真的太苦了!”
徐凤年有些为难:“银子啊……”
被使眼色的徐北枳翻了个白眼,如今他已经正式担任北凉道私自僭越设立的转运使,缓缓道:“打赢了北莽蛮子,除去兵饷和抚恤两项不说,直接发下去的军功赏银就将近九十万两,这还是燕文鸾、郁鸾刀这些边关武将带头请求不要任何封赏,最后清凉山以丝绸文玩这些物件折算成银子送了出去,要不然北凉王府现存库银已经见底了。陵州那边倒是还额外能挤出百来万的真金白银,但是购买粮草一事,肯定要摆在第一位,毕竟朝廷漕运开禁尚未实施,咱们不好抱太大希望,趁着两淮道和靖安道见风使舵,好不容易松了口子,陵州官员只要有门路,都在用公家的银子‘私人’的身份买粮,不到万不得已,陵州的钱,不能动。”
陈亮锡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就此死心,问道:“若是不要工钱,我流州百姓以一年劳役,换取北凉官方承认的凉州户籍,是否可行?”
徐北枳思考片刻,摇头道:“搁在平时自然是可行的,但是现在大战刚刚结束,第一拨进入凉幽边关的流州青壮,只有参与霞光城守城和葫芦口厮杀的那两万流民,才取得正式户籍,甚至连凉州关外那些没有进入战场的流民,至今仍是没有获此待遇,如果仅是参与建城就能够成为凉州籍百姓,定会有人心生不满。不患寡而患不均,从来如此。”
陈亮锡突然有了一股怒气,却不是针对徐北枳和徐凤年,望向远方的大漠黄沙,嘴唇紧紧抿起。
他想起了青苍城那场死战,在最后关头,有多少陆续赶来的流州青壮,自己闯入了战场,随意捡起了不论是北凉铁骑还是北莽蛮子的武器,就那么战死了?!
徐凤年轻声问道:“陈亮锡,有没有想过,以后有一天,不到三十万人的流州,人人都是北凉道流州户籍的百姓,根本不用拿性命去博取一个别州版籍?”
陈亮锡深呼吸一口气,默不作声,眼神恍惚,似乎在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
很多次就连流州刺史杨光斗都笑称整个流州,只有陈亮锡这个落脚没几年的外来户,比流州人还要以流州人自居。
徐北枳突然笑眯眯拆台道:“王爷,你这大饼画得可是不花一个铜板啊,比起以往的大手大脚,现在会当家多了。”
徐凤年开怀大笑,双手环胸并不握缰绳,身体随着马背颠簸起伏,神情颇为自得。
陈亮锡也微笑附和道:“是有几分勤俭持家的架势了。”
徐凤年笑过之后,转头打趣道:“亮锡,知道你无所谓官大官小,可是这次守住青苍守住流州,不说你厥功至伟,最不济‘功不可没’是跑不掉的,你如果执意不升官,这让本该高高兴兴升官加爵的同僚们如何自处?你自在了,可他们就要浑身不自在了啊。”
陈亮锡摇头道:“从刺史府邸和龙象军再到三镇将士,王爷该如何赏赐军功就怎么赏,不用管我,流州官场不比凉州、陵州,没有王爷想象中那么多弯弯绕绕。”
徐凤年看似随意地说道:“刺史杨光斗自己心知肚明,他不会在流州待太久的,我也不忍心让这个老人在塞外,陪着你们这些正值当打之年的年轻官员风餐露宿,到时候若是凉莽战事结束,边关大定了,流州注定会‘改朝换代’,入凉士子嗷嗷待哺不去说,三州北凉本土官员也要眼馋,未来流州将是连通离阳和西域商贸渠道的必经之地,更是一处中转重地,现在流州的官吏不值钱,但以后说不定比塞外江南的陵州还要富饶。杨刺史拍拍屁股一走,回到凉州当个副经略使什么的,养老了,届时你们这拨流州官场‘老人’,还有那二三十万流民,群龙无首,你就不担心?”
陈亮锡陷入沉默。
徐北枳转移话题,幸灾乐祸道:“咱们北凉的那位财神爷,号称在短短两年内便走遍了凉流两州每一寸土地,更兼着新城副监的身份,这次突然偶染风寒在家养病,王爷你就没去慰问?”
徐凤年一阵头大。
徐北枳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说法,在家务事里头是说不通的,于是我就自作主张去王府……王爷你未来老丈人的那个王府,找他王林泉好好喝了次酒。怨气嘛,肯定有,他们王家说起来比陆家要更早入凉,前半辈子鞍前马后给大将军做小卒子,后半辈子又在青州积攒下那么大一份家业,徐家一招手,整个王家就带着一箱箱一车车黄金白银进入北凉了,而且王家一没跟清凉山要官帽子,二没跟清凉山要开后门,做的都是最辛苦的生意,图什么,还不是想着他女儿,能够得个‘正’字,而不是‘侧’?”
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徐北枳继续笑道:“王林泉喝多了后,也说漏嘴了,即便初冬那闺女没有正王妃的命,但只要那个姓陆的女子也是侧王妃,两人都是没有高低分别的侧王妃,也一样不算委屈了初冬。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王林泉的言下之意嘛,陆家那帮不成才的家伙,从恃才傲物的陆东疆到恃宠而骄的陆家子弟,有几个是诚心诚意为徐家考虑处境的好东西?不就是多读了些书,结果一个个尾巴翘到天上去,恨不得个个占据北凉官场要津才罢休,才对得起他们的清贵身份,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看到徐凤年转头望过来,徐北枳咧嘴笑道:“最后那几句自然是我说的,王林泉就算灌了几百斤绿蚁酒,肯定也不敢这么袒露心声。”
徐凤年无奈道:“我知道因为漕运的事情,你对我也有怨气,但是差不多就行了啊,真当我是泥捏的菩萨不会生气?”
徐北枳冷哼道:“我把丑话说前头,齐阳龙是齐阳龙,朝廷是朝廷,自张巨鹿的死开始,庙堂上就已经出现了一条不可弥补的裂缝,君臣相宜的光景,已经一去不复还。赵家天子把温太乙和马忠贤一文一武放到中原腹地的靖安道,加上坐镇青州襄樊的赵珣,这三个人凑一堆能安什么好心?我是不知道当时京城小朝会是怎么个气氛,也不知道齐阳龙这位本朝首辅和桓温这个次辅当时有无提出异议,但既然温马都已出京赴任,到时候漕运磕磕碰碰,天高皇帝远,随便找个由头应付朝廷户部有何难?齐阳龙是中书令,不是户部尚书!桓温在门下省,更是不在吏部当尚书!”
徐凤年捂着心口,做痛苦状:“哎呀,在太安城接连大战,内伤极重,心口疼,头也疼,不行,我得回车厢躺着去。”
堂堂西北藩王、武评大宗师,溜之大吉。
陈亮锡嘴角都是笑意。
徐北枳转头大声冷笑道:“有本事就一路躺到关外的新城!”
徐凤年跑走后,一时无言,徐北枳瞥了眼骑马如步行的陈亮锡,自嘲道:“骑马一事我不如你,这会儿大腿内侧火烧似的。”
陈亮锡笑道:“流州地广人稀,两条分别由凉州陵州通往青苍城的驿路,才刚刚起步,因此做什么事情都要骑乘快马。一开始也不习惯,除了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跟醉酒之人天旋地转差不多,明明躺着,却仍是像在马背上高低起伏,是很遭罪。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即便城外无事,但一天不骑马跑上几十里路,反而觉得不对劲。”
徐北枳神色淡然,轻声道:“去了趟京城,那个家伙好像解开很多心结。以前是绝对不会给人画饼的,多半对下一场凉莽大战的确有几分把握,既然如此,咱们不妨也稍稍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比如你所在的流州,作为已经划入北凉道版图的第四州,世道越好,流州在北凉的地位必然越是水涨船高,说不定以后广袤西域开辟出第五、第六州,作为北凉和离阳连接西域的桥梁,流州就是板上钉钉的香饽饽了。军伍方面,有徐龙象的龙象军,估计就算是老资历的凉州边军,也不太好意思跑去抢地盘,但是流州刺史府的那些座椅,就不好说了。远的不说,就说我刚刚离开的陵州,不管声望还是功劳,照理说都可以顺势跨上一个台阶的黄岩黄别驾,不就没当上新任陵州刺史?从今往后,尤其是将来战事不那么紧张的时候,那个家伙要顾虑的事情只会越多,不会更少。陈亮锡你在流州好不容易打开局面,不管你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为了流州的局面,当下都该把座位往前挪一挪了。县官不如现管,任你做了副经略使,也比不得在流州当低半品的刺史管用。”
大概是被徐北枳的开诚布公感染,陈亮锡也直言不讳道:“道理我懂,事实上这次来清凉山,在路上也想过不少,只要战事落幕,流州不但能够在北凉道跟其他三州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会是离阳朝廷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徐北枳点头沉声道:“对!正是此理。一旦北莽退缩,再不敢兴兵西北边境,那么朝廷指不定就要派遣一位文官赶赴流州,负责帮着离阳坐镇边陲,那可就不是杨慎杏担任节度副使这么安分守己了。此举看似荒诞,但早有前例有迹可循。兵部侍郎许拱巡边两辽不去说,那么多节度使经略使从太安城撒出去,有哪个是省油的灯?王雄贵、卢白颉、元虢、韩林、温太乙、马忠贤,如果不论敌我立场,其实都不算什么庸人。”
陈亮锡皱眉道:“怕就怕到时候朝廷让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前往流州。姚祭酒本就是北凉人氏,即便身在庙堂,对北凉也素来亲近,这位理学宗师入主流州,不管是王府还是官场上下,想来都乐见其成。”
徐北枳很快就接话道:“是啊,如同张巨鹿身在离阳,未必就肯事事为赵室一家一姓考虑,姚大家与碧眼儿性子相似,回到了北凉,难免多半就要为朝廷着想了。”
陈亮锡苦笑道:“看来我是该争一争流州别驾的位置了。”
徐北枳眯眼道:“未雨绸缪,我看最好还是把刺史也一并收入囊中,想必朝廷也没那脸皮让姚白峰回北凉做一州别驾吧?”
陈亮锡笑了笑:“做个一道经略使,也算名正言顺。”
徐北枳撇嘴道:“在清凉山上当经略使?还不被宋洞明他们几个吃得骨头都不剩?何况不是去流州的话,有几个离阳官员胆敢跟着姚白峰跑到北凉王府当官?那还不是每天一大早起床都要摸着脖子,庆幸自己脑袋还在肩膀上?”
陈亮锡忍住笑,点头道:“倒也是。”
他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橘子,亮锡,我突然觉得身体好些了,要不你们坐车,我来给你俩当马夫?”
马车附近的白马义从都会心一笑。
徐北枳转头望着身边的同龄人,问道:“怎么说?”
陈亮锡一本正经道:“可以有。”
两骑同时拨转马头。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北凉王徐凤年,看着这两位北凉谋士缓缓而来。他突然举目远眺。
有位听潮阁枯槁文士,他死后无坟,那坛骨灰就撒在了这北凉关外。
大江南,大江北。
南山南,北凉北。
南方有江南,三千里。
北凉有墓碑,三十万。
在到达关外那座新城之前,八百凤字营轻骑这边出现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气势汹汹的都尉袁猛快马来到马车旁,对充当马夫的年轻藩王禀报道:“王爷,斥候回报西北一里外,有六十余名身带刀剑的江湖武人,分作两拨打打杀杀的,正往这边飞奔而来,是否需要末将带人阻拦?”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问道:“是帮派之间的江湖恩怨,还是醉翁之意在我?”
袁猛咧了咧那血盆大口,杀气腾腾道:“管他娘的,反正兄弟们憋得慌,就拿他们打打牙祭当下酒菜了!”
徐凤年摆手道:“算了,我们继续赶路便是,只要他们不凑近就都别理会。”
看到这边关骁将出身的壮年都尉好像有些不情不愿,徐凤年用马鞭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于新郎,笑道:“没仗打皮痒是吧,这位王仙芝的大徒弟,够不够你出汗的?”
袁猛悻悻然道:“那还是算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只不过事态发展让那位憋屈的袁都尉很是欣慰。那两拨江湖鱼龙要死不死撞向了八百白马义从的长蛇阵线,袁猛当然看得出是为首那几人有心要牵引祸水,试图把水搅浑以便脱身。其中一位身上血迹斑斑的年轻刀客率先掠过了数骑白马义从的头顶,落在缓缓前行的骑军右侧,有他带头,稍后几位都齐齐脚尖踩低,身形轻盈地翻过人墙。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某些个轻功稍逊一筹的,总不能绕到这队轻骑后头然后再跑路,犹豫了一下,不知是谁硬着头皮嚷了句“军爷们让让,借过借过”,然后五六个不要命的家伙愣是想要从骑军队列中穿过。本就脾气暴躁的袁猛在先前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其实就已经怒火中烧了,只是回头见自家王爷不动如山也就强行忍了,结果这帮兔崽子得寸进尺地想要干扰兵马行军,顿时歪头狠狠吐了口唾沫,低声骂娘一句,扯开嗓子怒吼道:“抬弩!胆敢近身十步内,杀无赦!”
骑军并未停马,继续前行,但是几乎一瞬间,所有轻骑就抬起了轻弩。
一根根弩箭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顿时让所有江湖人感到遍体生寒。
那些冲在最前头的江湖草莽顿时吓得停下脚步,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除去最先凭借不俗轻功跃过轻骑人墙的右侧五人,其余都被阻挡在这支骑军左侧,泾渭分明。
一名青衫提剑的中年男子显然江湖经验要更为丰富,不但示意身旁身后不要轻举妄动,而且还第一时间扭转手臂到身后,摆出向骑军示好的背负剑式,望向最像将领模样的袁猛,朗声道:“这位将军,在下乃南诏太白剑宗章融谦,正与江湖同道追捕十二名横行无忌的歹人,若是冲撞了将军车驾,还望恕罪!”
当着北凉王的面被人尊称一声“将军”的凤字营都尉,顿时就臊红那张大黑脸,这马屁算是彻底拍到马蹄子上了,袁猛怒斥道:“去你娘的将军!老子只是个从六品的都尉!嘴上抹油,一看你这姓章的就不是啥好鸟!”
自称太白剑宗章融谦的中年儒雅剑客有些难堪,混江湖说到底就是混一张脸皮,六十几个江湖中人都竖起耳朵听着,结果被那个不识抬举的骑军都尉骂成不是好鸟,作为南诏白道武林上能坐前十把交椅的江湖大佬,修身养气的功力再深,此时也没那热脸贴冷屁股的定力了,只是面对接近千人的大队骑军,而且一看就是那种精锐彪悍的北凉边军,章融谦作为过江龙,也没胆子跟地头蛇较劲,尤其是在北凉地盘上跟北凉边军掰手腕,章融谦就算武功再高,有三头六臂也不够人家砍瓜切菜的。所以章融谦就只是冷着脸,没有还嘴回骂。
一位先前被章融谦咬住身形没能跃过轻骑人墙的锦衣老者,虽然身负重伤,腰部更是被刺出个血流不止的窟窿,仍是满身凶悍气焰,此时背对那支凉骑面朝五十多名江湖仇家,阴恻恻道:“章融谦!你这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南诏头号伪君子,好意思说我们是歹人?!咱们少主不过是揭穿了你早年杀兄弟夺秘籍以此上位的老底,真有本事,就来杀人灭口嘛!”
一名衣裳胜雪、怀抱一把鲜红琵琶的曼妙女子柔声道:“歪门邪道,任你巧舌如簧,人人得而诛之。”
那个低手捂住腰部伤口的老人嗤笑道:“哟,淮南道缥缈山大横峰的柳仙子发话了,哈哈,也就是岁月不饶人,否则你柳烘霞这样的狗屁仙子,老夫年轻时,没在大床上压过五十个,那也有三十个!至于你师父飞蝉仙子,那个靠着驻颜有术就喜欢在各地抛头露面混脸熟的老婆娘,当年老夫那可是瞧都瞧不上眼的!不就是靠着与好些个老头儿有露水姻缘,才在徽山大雪坪十八人里占了个最靠后的位置吗,她还真当自己是多牛气的人物了?轩辕青锋杀了我们宗主,咱们恨归恨,但说到底还是服气的,她那是靠真本事,能一人杀掉包括宗主在内的六大高手!但你们这帮狗男女算什么?”
袁猛哈哈大笑,突然不想急着让凤字营赶人了。
怀抱琵琶的白衣仙子眯眼沉声道:“覆海魔君,你找死!”
五指间渗出鲜血的老人耸动了一下腰,坏笑道:“那么你,是找这个?”
章融谦看似一直盯着这个魔道魁首的动静,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骑军的动向。这位太白剑宗的外宗山主突然看到那辆马车停下,那个年轻马夫望向他们,但是奇怪的是那边既无人走出车厢,也没有人掀起窗帘,就好像只是这个不懂规矩的马夫想要看好戏,然后自作主张地停下马车,顺带着整支骑军不用任何发号施令,就骤然静止不动了。
随着骑军的停马不前,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顿时涌现。
寂静无声。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骂战或是厮杀,那个年轻马夫貌似嘀嘀咕咕了一阵,然后很快就重新驾驶马车前行。袁猛撇撇嘴,抬起手臂握了握拳头,开始跟随马车前行。八百轻骑同时收起轻弩,无声无息。
两拨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支骑军渐行渐远,不知为何一时间都忘了打生打死。
徐北枳弯腰走出车厢后,坐靠着马车外壁,笑问道:“好不容易撞到怀里给你装高手的机会,不露几手?”
徐凤年微笑道:“当我是大街上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啊?再说人家也不给银子。”
徐北枳继续挖苦道:“看来这次在太安城受伤真挺严重的,否则就你这脾性,尤其是当着那几位仙子女侠的面,早就掺和一腿了。”
徐凤年摇头道:“这你还真误会我了,走江湖最忌讳孙子充大爷,最讲究大爷装孙子。我可是个老江湖,不妨告诉你,刚才那两拨拼命的江湖好汉,大侠和魔头,为啥拼命?那个什么魔教的少主曾经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告诉你,十有八九是本杀人越货侥幸得手的听潮阁秘籍,什么太白剑宗什么淮南道缥缈山,嘴上说是除魔卫道,其实都是奔着秘籍去的。至于事后如何分赃,都不用摊开来说,姓章的南诏高手肯定能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欢喜。比如上册归我下册给你,回头看完了,两个帮派相互借阅,这么一来二去,平时隔着万水千山的两大宗门,也就成了遥相呼应的江湖铁杆盟友了。你在南诏说那飞蝉仙子是众望所归的江湖名宿,我在缥缈山说你太白剑宗其实根本不输东越剑池,大伙儿都有面子。说不定几个长辈坐下来一撮合,再让各自宗派里的两个年轻俊彦结为神仙眷侣,又是一桩天大的美谈,能让他们吹牛吹上好几年的。”
徐北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王爷可以啊,门儿清啊。”
徐凤年沉默片刻,笑道:“他们的江湖,就是这样的。谈不上好坏,可惜就是太像江湖了。”
徐北枳感慨道:“按照你的说法,人生在世,何处不江湖。”
背对橘子的徐凤年点头道:“大概是的吧。”
临近新城的时候,成群结队的江湖人就越来越多了。跟章融谦的来历有些相似,都是最早跟着轩辕青锋去西域杀魔头的,结果那袭紫衣自己杀完了人让别人无人可杀后,又怂恿江湖正道人士热血上头地跑去北凉边关从军,然后她自己就消失无踪了。大多上了年纪的江湖豪杰都没有真的来关外,多是跟地位相仿的同道中人在凉州或是陵州境内,一边游历山河一边切磋武艺,要不然就是跟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鱼龙帮联络联络感情。行走江湖,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路数,混没混出个熟脸,那是天壤之别,就连徐凤年早年浪迹江湖底层,也看过几次街头斗殴,就因为各自喊来的帮手相互认识,结果架没打成,酒倒是喝上了,刀子不动筷子动,这中间都是大学问啊。
离阳各地官府颁发的路引,不足以让这些江湖人去往虎头城、怀阳关那样的军镇险隘,大多都在新城附近止步,只有极少数能让鱼龙帮高层骨干带路的人物,才能稍微靠近关外边境,但是从军入伍杀北莽蛮子之类的就别想了,就当是去塞外大漠饱览风光一趟,运气好,能够看到十数骑数十骑的白马游弩手呼啸而过,运气更好的话,也能远远看几眼那些南北调动的大规模骑军,尘土飞扬,气势雄壮。相比先前那眼拙的两拨人,这些厮混在新城周边地带的年轻豪侠,耳濡目染之下,知道更多的北凉“内幕”,再者那八百轻骑能让驻扎在这边的两千精骑专门开道带路,轻骑里头能没有大人物?用屁股猜都猜得出来嘛!加上这支轻骑的一水儿白甲白马,只要不是瞎子傻子,那就都能想到到底是何方神圣,大驾光临这座北凉无比重视的新城了。
当白马义从策马而过的时候,路旁突然有一名光头年轻人撒腿跑向这支骑军,大声嚷着:“北凉王,我辽东刘按!要向你挑战!”
只是不等这位光头好汉靠近那辆马车,骑军中唯一配备长枪的袁猛就抓起枪杆,一骑稍稍出阵,手腕轻抖,长枪在手心一转,以枪尾在那名高大青年的腹部轻轻一撞,当场击飞了这名胆大包天的不速之客。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既没有打伤此人,也没有让他大摇大摆冲撞马车。
身体在空中弯曲如弓的刘按一屁股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神,望着那辆马车喊道:“北凉王你别走!有本事就给我刘按一件称手武器……”
可惜那支骑军已经奔向新城。
刘按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可惜了,酝酿许久的几句豪言壮语都没能说出口。
“我刘按生平喜好喝最烈的酒,使最锋利的刀,骑最快的马!”
“刘按,于及冠之年出辽东,快意恩仇,已有三年两千里!”
真是可惜了。
年轻人摸了摸肚子,突然低头偷偷笑了笑。好在“刘按”这两个字,以后在中原武林中总算略有薄名了吧?
刘按没能喊出多余言语,倒是其他不少站在远处的英雄豪杰,很是见缝插针地成功喊话了。无非是某某要立志战遍天下豪杰,或是谁谁谁此生定当一剑败尽世间宗师,甚至还有人大吼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亡我我便亡天”,能与之媲美的大概就只有那句“世人皆负心,我当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了。
马车那边,坐在车厢内的徐北枳和陈亮锡面面相觑,难道如今的江湖少侠们都如此地志存高远了?
不过真正可惜的是那位武评大宗师之一的年轻藩王,根本就不在这边。
有个人,徐凤年要主动见一面。
徐凤年很早就和徐偃兵两骑悄悄离开队伍,在一名拂水房大谍子的带路下,来到了新城西北外七八里处的土坡。
其间偶有一伍或是一标游弩手在远方呼啸而过,斥候队伍中比起以往,多出一两骑身披轻甲却不佩凉刀不负轻弩的骑士,这些人便是经过凉州边军和拂水房层层筛选出来的江湖人士了。按照怀阳关都护府的军方机要档案显示,目前已经有两百余名中原江湖高手被秘密吸纳进入边军斥候,这对狭路相逢往往一战即死的边关游弩手而言,无疑是一种如同及时雨的补充,毕竟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之中,北凉斥候的战损是一个巨大数字。
当徐凤年看到坡顶一人两马的身影后,就没有再让徐偃兵跟随自己,他独自翻身下马,牵马而行。山坡上那个席地而坐仍显雄迈气概的魁梧身影,也没有因为年轻藩王的到来而起身相迎,只是抬起头眯眼看着这个如今被北莽视为天字号大魔头的年轻人。
徐凤年松开缰绳,轻轻拍了拍战马背脊,那匹出自北凉纤离牧场的甲字大马,便心有灵犀地轻踩马蹄独自寻觅马草去了。
徐凤年笑问道:“前辈这次回北凉是做什么来了?”
被称呼为前辈的老人身披厚重貂裘,当他起身时,一阵哗啦作响,露出两根粗大铁链,腰间悬挂两把气势惊人的无柄斩马刀。老人伸出蒲团大小的手掌拍了拍屁股,顿时尘土四散,咧嘴笑道:“徐小子,听说你从北莽跑回去后,武道修为突飞猛进,连王仙芝也被你宰了?之后拓跋菩萨、邓太阿、曹长卿,武评其余三位大宗师,你小子也都打了一遍?风头一时无两啊,爷爷我偏偏不太服气,专程从北莽河西州跑来跟你过过手,咋样?”
徐凤年环视四周,然后突然很狗腿谄媚地跑到高大老人身边,帮忙揉肩道:“楚前辈,楚老神仙,楚高手……这一路跋山涉水的,累不累啊,要不要喝酒吃肉啊?”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姓楚的老家伙坦然接受堂堂北凉王的溜须拍马,没有了先前登门砸场子的跋扈姿态,笑眯眯看着这个可以算是他亲眼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家伙:“看来在太安城是真的受伤不轻,否则就你小子那臭屁德行,早就翻脸不认人,二话不说跟爷爷我大战几百回合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辈,别给脸不要脸啊,我要是一不小心把你老人家给打趴下,然后你赌气头也不回跑回北莽,耽误了赫连武威交代的大事,我找谁哭去。”
老人吹胡子瞪眼,双手按刀就要干架,只可惜这个年轻人一副死皮赖脸任由打骂的模样,白发如雪的老人叹了口气,抖了抖肩膀,拒绝了年轻人本就没啥诚意的揉捏:“鬼精鬼精的,没错,是赫连武威求我来北凉的。两件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徐凤年笑道:“先听坏消息,倒吃甘蔗才能甜嘛。”
曾经在听潮湖底被困多年的老人沉声道:“我和赫连老儿都是北莽公主坟大念头那一脉的客卿,上次就没瞒你,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公主坟不公主坟的,心思早就淡了,连洛阳都去了逐鹿山,据说那位半面妆的小念头也被呼延大观一掌拍死,所以这次我也好,赫连武威也罢,都是还账来了,此间事了,旧账两清,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徐凤年翻白眼道:“行了行了,赶紧说正经事,本王现在日理万机,操心的那可都是天下大事……”
结果徐凤年挨了老家伙一巴掌,他也不还手,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扶了扶头型,倒没有扶出多少玉树临风的丰姿,反而摸着了好些细碎沙砾,身处西北大漠,骑马迎黄沙,大抵都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老人笑骂一句后,收敛笑意,以罕见的肃穆神色、凝重语气说道:“这个坏消息真不算小。听说过北莽那个青鸾郡主吧?她的对外身份是马上鼓第一手的那个樊白奴,在你还是北凉世子殿下的时候,这个娘儿们就跟陈芝豹眉来眼去很久了。其实准确说来她应该叫耶律白奴,是正儿八经的北莽皇室成员,跟姓慕容的老妇人有杀父之仇,以前只能忍辱偷生,现在不一样了,吃了这么个大败仗,老妇人先后重用的两个心腹,太平令和董卓如今各自在北庭和南朝,日子都不好过。”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时是先打北凉还是两辽,本来就是想着拣软柿子打顾剑棠的居多,要不然老妇人也不会在凉莽大战之前,让拓跋菩萨率领十数万精锐骑军在北庭草原上巡视各地,说到底,就是弹压那些个‘耶律王爷’和草原大悉剔。如果这次顺利打下北凉还好说,马踏中原指日可待,就算肉疼,终究还能忍,可既然连北凉关内都没进,就是两码事了。光死人没收获,没谁乐意,尤其是数百年来那帮早已习惯了剽掠边境大获而归的北莽蛮子。”
老人瞥了眼这个淡然自若的年轻人,欲言又止,撇了撇嘴,放弃了已经到嘴边的题外话,而是继续先前话题,说道:“野心勃勃的耶律东床回了北莽,这小子本来掀不起风浪,可是敌不过他有个好爷爷。北莽三朝顾命的耶律虹材,这个老不死当真称得上是老不死了,圣宗耶律文殊奴嗝屁的时候,耶律虹材作为皇帝床前的六人之一,名次只是排在最后,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等到神宗死的时候,当时有五人,他排第三,北莽先帝被老妇人折腾死的那会儿,北莽又有五人作为顾命重臣,徐小子,知道都是哪些人吗?”
徐凤年笑道:“大将军耶律术烈,中原遗民徐淮南,拓跋菩萨,慕容宝鼎。很显然,耶律术烈当时便一大把年纪了,只是作为北莽军中老一辈领袖才勉强有个席位,而徐淮南和拓跋菩萨这一文一武,都是老妇人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慕容宝鼎就更不用说了,光看姓氏就知道,那么位列其中的耶律虹材,北莽老皇帝的唯一亲信,需要以一己之力为整个耶律姓氏遮风挡雨。只不过在十多年中,老人除了画灰议事的时候跟董卓拌拌嘴吵吵架,几乎就从无声音传出北庭,没有了主心骨的耶律王爷们和草原大悉剔,对这个老头子自然都是大失所望的。”
老人叹气道:“赫连武威私下跟我说,这次北莽姓耶律的终于抱团了,让那个青鸾郡主悄然进入离阳中原,必定为陈芝豹画了一张大饼,天大的大饼!”
徐凤年皱眉道:“陈芝豹会答应?”
老人冷笑道:“我不晓得这些庙堂沙场的弯弯肠子,不过赫连老头儿说了,广陵道战事,离阳对陈芝豹这位蜀王是用而不重用的态度,明摆着心存猜忌。打下西楚,事后论战功,多半是吴重轩和卢升象争第一,接下来是宋笠这拨年轻武将分摊军功,陈芝豹撑死了排在广陵王赵毅和燕剌王赵炳的前头,说不定连靖安王赵珣都比不上。你觉得陈芝豹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连离阳先帝赵惇也视为白衣兵圣的家伙,心里会没有怨气?反正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觉得陈芝豹会憋屈。凉莽大战没他的事情,两辽战事更没有,好不容易出了西蜀,结果只能在广陵道吃点残羹冷炙,所谓的兵圣头衔,不就是个笑话吗?”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如果谢观应在京城没有那场惨败,这种设想是不成立的。但是现在……樊白奴、耶律白奴、耶律东床、耶律虹材……是允诺陈芝豹做北莽新朝的徐骁吗?各自都是在与虎谋皮啊,陈芝豹会不会因为想着有朝一日有机会南北而治,做成徐骁当年没有做的事情,就顺势答应北莽了?”
老人没有打搅徐凤年的怔怔出神。
徐凤年突然转头问道:“顾剑棠怎么办?我不觉得这位大柱国会被北莽拉拢,就算有王遂领军东线,双方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而已,北莽就没有想过如何针对这个难缠的最后一位春秋名将?”
老人啧啧笑道:“你们啊,不愧是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点,赫连武威料到了,老家伙笑眯眯说让你小子猜猜看,因为貌似他也只是依稀得到点内幕消息,不好妄下断论。”
徐凤年蹲下身,伸手下意识抓起一把滚烫黄沙,思索良久:“虽说辽王赵武是个帮倒忙拖后腿的存在,但是两辽还算是一座铁桶江山,那么突破口就只能往西移了。辽东北凉之间,排得上号的人物,其实不多,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河州将军副将都是早早被我们北凉铁骑吓破胆的傀儡,不用多说什么,倒是蓟州……汉王赵雄,这个藩王我也看不透,我和凤字营途经蓟州的时候,这位一字并肩王竟然胆敢一人一骑来到我军中,与我闲聊,绝不是赵武可以比的。接下来,袁庭山、杨虎臣、韩芳,三位蓟州当权武将……袁庭山有老丈人顾剑棠和李家雁堡做靠山,既是依仗,也是束缚。杨虎臣是去蓟州戴罪立功的,也完全没有必要为北莽南下做内应。韩芳,实不相瞒,他是我早年布下的棋子,不说对离阳忠心耿耿,最不济不会为了北莽而叛出离阳。忠烈韩家跟北方游牧民族打了三四百年的仗,仅是姓韩的人,就死了数百人,谁都可以投靠北莽,韩芳不会。”
老人站在徐凤年身边,望向远方,满眼黄沙满目苍凉:“坏消息说过了,接下来说个好消息,只不过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
背风而蹲的徐凤年摊开手掌,风吹沙飘走,轻声道:“前辈你说。”
老人加重语气道:“徐凤年,你应该知道赫连武威在北莽,是坚定支持老妇人的那些持节令之一,这次我姓楚的能够穿过布满朱魍眼线和乌鸦栏子的南朝边境,无声无息地顺利来到你们北凉,当然不是我楚狂奴自己本事有多大,而是赫连武威和老妇人有过一场极为隐蔽的密谈,除了太平令就再没有第四人在场。老妇人告诉赫连武威,北莽耶律姓氏敢豁出去跟陈芝豹合作,那么她也有魄力与你徐凤年结盟,而且她的付出只会更多!只要你答应叛出离阳,哪怕你不能从北凉带走一兵一卒,她也会把你扶上一把你无法想象的座椅!”
徐凤年摇头笑道:“这个老娘儿们,失心疯了。”
老人感慨道:“将死之人,都差不多。”
徐凤年愣了一下:“这倒是个好消息。”
老人叹了口气:“错啦,大错特错,赫连武威要我捎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最终拒绝北莽女帝的善意,那么北莽下一场南征,不惜鱼死网破!”
徐凤年淡然道:“不说我答应与否,北凉关外二十年,战死了那么多人,早就给出答案了。”
老人笑了笑:“答应不答应,是你徐凤年的事情,我就是来传话的,从今往后,凉莽要死要活,跟我没有半个铜钱关系了。”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拍拍手,笑道:“要不然打一架?我这么多年始终记得前辈一句话,不管打不打得过,打过了再说!”
老人一本正经道:“不打了不打了,前辈就要有前辈的风度,何况你小子受了伤,即便打赢你,一样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徐凤年笑而不语。
老人老脸一红,瞪眼道:“臭小子!别得寸进尺!”
徐凤年哈哈大笑。
老人伸出手掌拍了拍这个年轻藩王的肩膀,神情有些惆怅:“从你小子当年第一次差点淹死在听潮湖底,被我所救,到你后来隔三岔五跑下去潜水闭气,要不然就是给我捎东西吃,真说起来,我是看着你从一个孩子,变成如今的北凉王……”
徐凤年有些难为情,尴尬道:“早年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拎着食物到湖底去逗弄前辈,还希望前辈别放在心上。”
老人顿时满头黑线。徐凤年识趣闭嘴,不再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