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拈子却不起子,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天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竟然还是那个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终于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中年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如剑仙飞剑的近百支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许多城外骑卒的胯下战马,竟是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有浩然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风里,西楚棋待诏,落子太安城。
太安城正南城头上,一老一少在铁甲铮铮中显得鹤立鸡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负一柄长剑,还算正常的剑客模样。那少女正值身条抽发如春芽,有了几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剑,腰间还佩双剑,手中更提剑,故而不像是个女侠剑客,倒像是个当街卖剑的小姑娘。两人正是东越剑池的当代宗主柴青山,以及逃暑镇上被年轻藩王赠送过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单饵衣。先前数人气势汹汹地出城而去,结果倒飞回城,尸体嵌入城墙,就像苍蝇蚊虫被拍烂在窗户上,惨状让城头不少离阳有实职将军称号的武人都感到心惊肉跳,下意识瞥了眼那对年龄悬殊的剑池师徒,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胆气。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这并非她的体魄还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后,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感应就会异于常人。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滚滚,只觉壮阔,炼气士却能够凭此看出世间气数流转的迹象。
她师父柴青山作为当之无愧的剑道宗师,既然挑选她作为闭门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类拔萃的根骨天赋,甚至先前和吴家剑冢老家主聊天时,颇为自负地说他这名女弟子剑道天赋仅次于西楚女帝姜姒一人而已。名字谐音“三二一”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站在了武帝城头,下一刻就会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头。她咬紧牙关握紧长剑,娇柔身躯摇摇欲坠,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剑“雏凤”之上,少女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颤声道:“师父,曹大官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难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杀入皇宫才肯罢休?”
近年来带着少女走南闯北的柴青山摇头道:“师父也不知道曹长卿由儒道转入霸道,所求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袭孤孤单单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间传闻那位曾经担任过西楚棋待诏的大官子,对西楚皇后怀有爱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终恪守君臣之礼,最终落得一个阴阳相隔也没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垒壁古战场跻身儒圣的读书人,是不是什么曹家最得意的,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壮举,已有些许情思悄然发心头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羡慕那个被骂了二十年祸国殃民的可怜女子,哪怕被各种野史落笔写为不堪的狐狸精,被当成大楚覆灭的罪魁祸首,但少女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后依旧有这样一个痴心人用心惦念着,真好。少女想到这里,轻轻叹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剑“白蟒”的剑身,悄悄拍了拍胸口。在那里,隔着入春渐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黄的秘籍《绿水亭》。那里,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处,也是她在离开北凉后真正第一次用心练剑的理由。那个年轻人身材修长,所以在武当山脚的逃暑镇与她说话的时候,他都要低头,虽然笑容温和,但只把她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江湖少女,一个擦肩而过就无所谓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辈而已。她不喜欢这样。
随着曹长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盘,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从天上急坠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身后城中的那道壮丽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辈剑客,从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气冲斗牛和气贯长虹的大成境界,不承想曹长卿已是能够将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气,从青天引入人间。高树露所谓玄之又玄的天人,不过如此。好一个曹长卿,无异于为百尺画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时有北地扶龙炼气士大家站在城头,就会发现一些太安城丝丝缕缕的青紫之气,如潺潺流水缓缓淌入少女七窍,而少女自身浑然不知,甚至就连很早就达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没有察觉。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陆地神仙两个境界虽然仅是一层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方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问道:“纯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门高僧入一品即金刚,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达天象,师父你以前总是语焉不详,为何只说三者其实并无高低之分,又为何儒家成圣之人尤其艰难?”
老人犹豫片刻,好像不太愿意道破天机,又好像是不愿意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太早接触那个层次,最终拗不过少女可怜兮兮的眼神,无奈道:“师父接下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不要当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剑心不定,贻误你原本该走的剑道。师父早年经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有过多次促膝长谈。他对三教圣人一事极有独到见地,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他谈及世人老生常谈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你肯定也听过无数次,轩辕敬城对此的看法却不太一样。他说此话很好,有劝诫世人弃恶从善的功德,但是同时也害人不浅。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渐进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语,说这个话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对很多‘别人’来说,就很无理了。轩辕敬城说过很多开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来由游士变成豪阀后的那些读书人,无一不追求张家圣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轩辕敬城对此别开生面,并不是他对圣人教诲有异议,而是感慨后世之人的误入歧途。他举了个埋儿奉母的例子,此举无疑契合百善孝为先,被无数人推崇,但是轩辕敬城断言此人注定难得善果,若真有来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么此人所为,注定要遭受天谴不得超脱。天生万物以养人,按照常理,一报还一报,人当反哺天地才对。道教圣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诫后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正是天道大公无私情,并非某些人误以为的所谓粗浅‘不仁不义’。轩辕敬城就很认可‘天地不仁’四字,但是他同时又说他们读书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违,偏偏要逆流而上,为天地人间订立规矩,以求长治久安人人自得。故而以仁、义、礼、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终延伸出无比荡气回肠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是,徒儿,你仔细想一想,天地若有神灵,需要我们人来指手画脚吗?退一步说,人间万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循环的规矩?所以说啊,儒家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跻身儒圣的大贤,不忧自身忧后世,无一不是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怀,不惜与天道玉石俱焚,无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了一声。
老人说完这番话后频频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问道:“听明白了?”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气壮道:“完全没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需要你明白。糊涂才好,人生百年,轻松自在。否则活得满腔郁气,太累。我们练剑之人,能以三尺剑鸣不平,就够了。”
柴青山轻声道:“去过了北凉,亲眼见识过了满目荒凉的边关风景,见过那一处处战场关隘,才会知道我们江湖人的逍遥快活,太经不起推敲了。不过徒弟啊,你也无须因为为北凉打抱不平而一味反感离阳,师父告诉你,如果真有北莽大军攻破两辽边境的那一天,今天这座城内无数痛骂北凉的人物,也会奋不顾身,一样会说死就死。哪怕北莽蛮子一路打到广陵江,也绝不至于走得如入无人之境,而只会是铁骑马蹄两侧,皆是我离阳战死之人。”
离阳百姓尚武任侠,自古就有“中原士子向北游学,离阳游侠往南仗义”的说法。后者颇多恃武乱禁之举,这才让大楚领衔的中原几国一贯视离阳人为不可教化的北蛮子。但是近二十年来,尤其是顾剑棠辞任兵部尚书入主两辽,与徐骁的北凉铁骑一左一右镇守边关国门,北莽无法南下半步,整个中原歌舞升平,南边狼烟只报太平不报忧,加上无数士子入仕离阳,朝廷大兴科举,为天下庶族寒士大开龙门,京城只说国子监一处,就容纳了将近三万来自天南地北的求学士子,读书人如同过江之鲫的大量拥入,以及天下各地豪绅巨贾的会聚,短短二十年,就造就了太安城不输早年大楚京城的鼎盛气象。先帝赵惇对文人在庙堂上的擢升更是不遗余力。当时除两峰对峙的张庐、顾庐之外,在京城为官的青党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文人,一大拨年轻读书人得以跻身朝堂,文风绵延的江南道为朝廷输送了大量栋梁之材,就连以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为首的大量西楚遗民,都抛开国仇选择仕奉赵室,反观当权武将几乎没有例外都是上了岁数的春秋老人。离阳朝廷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和上行下效,已经展露出文高武低的格局,若非西楚复国祸乱广陵道和北凉的“蠢蠢欲动”,恐怕就算是身为离阳头等功勋门户的马忠贤,这辈子都无法外放成为靖安道节度使。
当下的离阳,表面上国势鼎盛不假,连西楚叛乱都要被镇压下去,但是连柴青山都看得出来已是四面漏风的微妙局面。
少女从来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噘起嘴巴:“可我还是觉得北凉更加可怜。”
老人笑道:“师父没说北凉不值得你为其鸣不平,只是希望你今后不要有太多戾气,不要随意迁怒无辜,知道师父为何越发敬佩那位年轻藩王吗?”
一听到年轻藩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少女立即眼睛一亮,立即就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了,满脸神采:“师父你快说,我听着呢。”
老人颇为无奈,气笑道:“不说了!”
老人果真闭口不言,除了有几分赌气,更多还是城外曹长卿的落子越来越快,他不得不聚精会神蓄养气势。
今日他柴青山背负长剑站在这里,可不是来看风景的。
少女撇了撇嘴,知道师父脾气的她也没有再追问。
柴青山眯眼望向远方,老人的视线跟随城头不知已经是第几拨的箭雨,一起抛向那一袭青衫身上。
城头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锐士弓手。
上下两拨箭矢铺天盖地。
老人没来由有个古怪念头:若是北凉徐家跟离阳赵室没有任何恩怨,那个年轻藩王无怨无悔一心做那忠臣,而赵家天子也对他深信不疑,对北凉大力增援,以中原作为后盾,支持北凉铁骑和两辽边军共同抗击北莽,那该多好?如果城外那个曹长卿能够像孙希济和许多西楚遗民那样,入朝为官,说不定如今就是离阳的首辅大人了,那就根本不用上阴学宫的齐阳龙出山力挽狂澜。内有曹长卿率领那帮永徽旧春和祥符新春,一同运筹帷幄,外有三十万北凉铁骑和二十万两辽边军,何愁天下不太平?哪怕再给他们北莽多出数十万兵甲又能如何?
京畿北方地带的一条小路上,一骑不急不缓地南下太安城。
路边有个卖水饺、卖茶酒好似什么都卖的摊子,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各自埋头吃着那两大碗水饺。
那一骑翻身下马,牵马走到桌子附近,问道:“能坐吗?”
那个年轻男人瞥了他一眼:“既然没带刀,就能坐。”
于是顾剑棠坐在了徐凤年和姜泥身边的长凳上。
这位权倾天下的大柱国坐下后,笑问道:“徐凤年,你请我吃碗饺子,我帮你当上皇帝,这笔买卖做不做?”
顾剑棠的这句话不亚于他使了一手方寸雷,只不过徐凤年闻言后没有一惊一乍,毫不犹豫就跟远处店小二挥手多要了碗水饺,然后笑眯眯问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只饺子,整个离阳版图不过三十州,一只饺子价值一个州?顾大将军就不觉得这笔买卖亏大了?”
顾剑棠一笑置之,没有回答,好像只是个饥肠辘辘的旅客,耐心等着那碗皮薄肉多的水饺。
徐凤年先前狼吞虎咽吃得快,姜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凤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满嘴的大白菜味道。顾剑棠的神色古井无波,跟这位年轻藩王坦然对视。两人岁数上相差一个辈分,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相差一个“春秋”。老一辈的春秋四大名将,大楚叶白夔用兵最正,一生大小战事七十余场,无一败绩,可惜最后只输了一场西垒壁战役就全盘皆输。东越驸马爷王遂最具春秋风神,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善用奇兵,每每总能出人意料,能赢不能赢的仗,但也能输不能输的仗,而且输得让对手都感到莫名其妙,所以才华最盛,反而成就最低。徐骁个人韬略最为逊色,但胜在坚忍不拔,韧性最强,屡败屡战,不论如何兵败,总能死灰复燃,哪怕人死气犹在,所以徐家军心始终凝聚不散,这才笑到了最后。顾剑棠奇正分别不如叶王两人,但胜在用兵从无短板缺陷,故而此生在沙场上获得战果辉煌的同时,败仗只有小输从无大败,比之很早就八百老卒出辽东的徐骁,顾剑棠进入春秋稍晚,一步迟步步迟,最终只有两国之功,而徐骁则有六国之功在手。离阳朝廷大多数的兵家史家纵横家,都不以为顾剑棠调兵遣将不如徐骁,而是输在了“徐早顾晚,顾不逢时”。
而顾剑棠的生平事迹,耐人寻味。留在京城担任兵部尚书后,一口气打散旧部分到离阳各地,如蔡楠、董工黄等人,都在地方上担任封疆大吏。太安城的顾庐虽然跟张巨鹿的张庐有过双峰对峙的格局,但是从来都只说碧眼儿权倾朝野,没有顾剑棠只手遮天的说法。而顾剑棠作为武评十人之一的武道宗师,从不在意名次高低,也从没去过武帝城跟王仙芝一较高下,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更不会跟用剑的武道宗师横眉竖眼。十多年来,除了祥符元年曹长卿和姜姒联手闯入太安城,顾剑棠以离阳武臣身份出手用方寸雷拦阻过,就再没有传出顾剑棠主动跟人交手的消息。二十年来,顾剑棠在离阳朝堂屹立不倒,无一人质疑过这位大柱国的忠心,先帝赵惇没有,新君赵篆没有,满朝文武更没有。在离阳眼中,这位老兵部尚书不但是对抗北凉铁骑的不二人选,还是离阳最大的主心骨。沉默的顾剑棠,就像老百姓家中传家宝的存在,不掏出来示人,就意味着家底还在,底气还有,所以哪怕去年广陵道战事那般糜烂不堪,负责两辽边防的顾剑棠都不曾领兵南下,离阳百姓也因此始终不认为西楚叛军能够成事。
但是今天,在西楚已经注定大厦将倾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位离阳王朝唯一的大柱国,说要让一个不姓赵的年轻人当皇帝。
徐凤年看着坐在对面拿起筷子轻轻戳了戳油污桌面的顾剑棠,看着他夹起一只水饺开始细嚼慢咽,脸色如常。那是无数次死战厮杀磨砺出来的定力,但是不妨碍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顾剑棠一口气吃了七八只饺子,略作停顿,抬头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藩王,瞥了眼他身边那个身份敏感的年轻女子,淡然道:“不信?今时今日的顾某,还需要用言语蒙骗谁吗?”
三次游历江湖加上一场凉莽大战和两次京城之行,徐凤年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愣头青,笑道:“难道你这趟南下不是找曹长卿,而是算准了我会拦你?”
顾剑棠夹起一只水饺,轻轻抖了抖筷子,抖落些许葱花,不急于放入嘴中,摇头道:“你要是不来,我就直奔太安城去杀曹长卿。换成之前,面对儒圣曹长卿我最多有四分胜算,自然更加杀不掉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此时的曹长卿是谁都挡不住的,可他执意要以人力战天时,消磨离阳赵室气数,到时候我就有了可乘之机。你既然来了,那更好,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为何对曹长卿怀有杀心,原本他答应我一旦西楚事成,姜氏成为中原共主,之后北莽战功全部归我,这个邀请,我不拒绝。”
徐凤年皱眉道:“西楚事败,不是一样吗?你顾剑棠甚至不用背负一世骂名。”
顾剑棠冷笑道:“我这二十年,做了什么?还不是不得已的养寇自重?西北有徐骁,朝中有张巨鹿,这才有我顾剑棠的安稳。藩镇割据藩镇割据,除了你们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别忘了还有一个‘镇’字。广陵战事,死了多少原本不会死的将领,削减了多少武将势力?包括阎震春在内的所有骑军尽没,杨慎杏的蓟州步卒所剩无几,广陵王赵毅的水师步军全部打烂,淮南王赵英更是战死。文臣任你如何官高权大,皇帝找个罪名说杀也就杀了,可边关武将的话,岂是说杀就杀的?说反就反了还差不多,既有起兵祸乱的本钱,也无文人忌惮青史骂名的顾虑。换成我顾剑棠当皇帝,为了长远的家天下,一样要重文抑武。”
顾剑棠吃着饺子,缓缓道:“你以为先帝赵惇死前就没有对我下手?且不说我旧部唐铁霜、田综等人入京为官,就说卢升象、许拱这两人,分明就是用来取代我的人选。许拱代替天子巡视边关,卢升象用广陵战事积攒履历,两人用却不重用,为何?无非是免得过早功无可封,真正用他们还是要用在以后的北莽战事之中。他们要羽翼渐丰,毕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说句难听的,给他们十几二十年戎马生涯,撑死了也就是第二个顾剑棠,到时候离阳大局已固,要他们解甲归田,总比要我顾剑棠卷铺盖滚蛋简单很多。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张巨鹿、元本溪为先帝订立的策略,不坏,可作为当事人,我顾剑棠岂会束手待毙?赵家人如何对待功臣,需要我多说吗?”
顾剑棠又夹起一只水饺,忍不住瞥了眼背负剑匣的大楚女皇帝,笑意玩味:“徐凤年,知道曹长卿和她当时找到我的时候,是用什么理由说服我的吗?”
徐凤年突然满脸怒气,咬牙切齿道:“他娘的!曹长卿是不是答应你的某个儿子当……‘皇后’?!如果真是这样,我不拦你,我给你顾剑棠当帮手!看老子不把曹长卿打得一点都‘霸道’不起来!”
桌底下徐凤年的一只脚背被狠狠踩中,反复碾压。也许是觉得一只脚力道不够,某人身子矮了几分,两只脚都踩在徐凤年的脚背上。
顾剑棠哑然失笑:“曹长卿还不至于如此……无聊。曹长卿只说他能够任由我踏平北莽,也敢让我顾剑棠率军独力完成徐骁也没能做成的壮举。理由嘛,很简单,他曹长卿生前,我顾剑棠军功再大,也造反不得,因为他曹长卿能够跟我同归于尽。就算他曹长卿死在我前头,到时候一统中原而且吞并了北莽的大楚,也还有个人,只要我敢图谋不轨,一样有人能够单枪匹马杀我顾剑棠,而且那个人肯定会比我活得长久。所以顾家不管如何势大,五十年内注定安生,至于五十年后具体形势如何,姜顾两家无非是顺应天命而已。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全然不怕功高震主,大楚姜氏对待叶白夔如何,离阳赵室对待徐骁如何,我心知肚明。”
徐凤年揉了揉下巴,眯眼笑道:“这话才像话嘛。”
看着那个扬扬得意的家伙,还没有吃完水饺的姜泥啪嗒一下把筷子摔在大白碗上。
徐凤年非但没有心虚,反而瞪眼道:“一碗水饺足足五文钱!碗里还有六只饺子,浪费了一文钱你不心疼?反正我没带银子,等下你结账!”
姜泥先是愕然,然后冷哼一声,但到底还是默默拿起了筷子。
饶是心志坚韧如铁石的顾剑棠也有些哭笑不得。
顾剑棠微微摇头,笑道:“同理,你徐凤年当皇帝,有徐骁善待旧部在前,又有你亲自征战在后,我顾剑棠不害怕生前身后两事。”
徐凤年叹息一声,喃喃道:“当皇帝啊。”
顾剑棠夹起碗中最后一只饺子,笑道:“徐凤年,我很好奇徐骁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想过造反,或者说有没有想过要你坐龙椅?”
徐凤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可知曹长卿是如何说服王遂的?可知如今王遂又是做何感想?”
顾剑棠犹豫了一下:“前者简单,王遂一直放不下沦为离阳走狗的东越皇室,曹长卿应该许诺过他将来东越皇族子弟,得以出仕甚至封侯拜相。至于后者,就不好说了,也许王遂一怒之下,就真的帮助北莽南侵中原,也许从此心如死灰,固守一地,纯粹以统兵大将的身份跟你我二人在沙场上过招分生死,毕竟我跟他是死敌,他对于当年徐家灭春秋也有不小怨念。”
徐凤年感慨道:“春秋人人放不下春秋。”
吃完饺子的顾剑棠放下筷子,看着徐凤年。
徐凤年回过神:“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入秋北莽就要大举南下,我尽量说服王遂哪怕不与你我合作,也别做那搅屎棍。”
顾剑棠点头沉声道:“如此最好,胶东王赵睢已经答应我不管事态如何变化,他都会保持中立。只要你能说服王遂按兵不动,在凉莽大战陷入僵局后,我顾剑棠会亲自率领两辽精锐北入大漠腹地,一鼓作气截断北莽南朝和北庭的联系!到时候你我二人以北凉和南朝两地作为纵深,兵力总计五十万,更坐拥铁骑二十万,且不愁兵源,进退自如,哪怕夹在北莽离阳两国之间,又有何惧?!”
徐凤年沉默片刻,猛然一拍桌子。
姜泥吓了一跳,顾剑棠眼皮子一颤。
只听徐凤年高声喊道:“伙计,再来三碗饺子!”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黑着脸,不情不愿嘀咕道:“两碗就够了。”
但是那个不花自己钱不心疼的败家子下一句话,很快让她如释重负,徐凤年对顾剑棠说道:“赊账赊账,今儿劳烦顾大人帮忙垫钱,我和媳妇都囊中羞涩啊,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半用啊……”
顾剑棠皮笑肉不笑道:“哦?那一碗就够了。我跟姜姑娘一样,不饿。”
姜泥红着脸轻声道:“不然还是两碗吧?我也再要一碗好了。”
那个店伙计站在一旁不耐烦道:“客官,到底几碗?三大碗也就十五文的事,至于吗?!”
离阳大柱国顾剑棠说一碗。
大楚皇帝姜姒说两碗。
北凉王徐凤年说三碗。
店伙计怔怔看着三人,恼火道:“得嘞,你们仨也甭抠抠搜搜的了,今儿我掏钱请你们白吃三碗饺子!”
三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水饺端上桌子,顾剑棠率先吃完,跟徐凤年起身告辞后,牵马走向摊子老板,留下那匹价值数百两银子的辽东大马,孤身北返。
小摊老板和伙计面面相觑,最后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徐凤年吃完饺子后,安静等着姜泥吃完。等他看到姜泥把筷子搁在碗沿上,便笑着帮她把筷子从碗上拿下,整齐放在白碗旁边的桌面上:“老徐家为数不多的规矩,吃完饭筷子不能放在碗上。”
她红了脸,眨了眨眼睛,小声问道:“你真要当那啥?”
徐凤年轻声道:“顾剑棠说的话,可信但不可尽信。一个人能够从洪嘉隐忍到永徽再到祥符,太可怕了。”
姜泥点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棋待诏叔叔说过你爹是出林虎,叶白夔是江畔蛟,王遂是涧头蟒,顾剑棠是洞口蛇。前三人都是可以不计个人生死荣辱的雄杰,唯独顾剑棠心思最为阴沉难测。”
徐凤年嗯了一声:“我会小心的。”
姜泥心大,什么顾剑棠什么当皇帝都是听过就算了,突然哀伤起来,可怜兮兮道:“你就不能救一救棋待诏叔叔吗?如果北凉有棋待诏叔叔出谋划策,你也就不用那么累了啊。”
徐凤年无奈道:“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也救不得啊。”
沉默许久,姜泥突然小心翼翼说道:“棋待诏叔叔算计过你,你不要生气。”
徐凤年摇头笑道:“我生不生气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位西楚霸王对这个天下很生气,所以要拿太安城撒气。”
小泥人低下头,开始擦拭眼泪,抽泣道:“我不想棋待诏叔叔死。”
徐凤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说道:“春秋,真的结束了。”
太安城,一拨拨箭雨就没有停歇过,朝那一袭青衫疯狂倾泻而去。
但是城外落子越来越快,几乎是一条光柱刚刚砸在太安城头顶,第二条从九天青冥中坠落的璀璨光柱就紧随其后。每一次落子每一条光柱现世,所有箭矢就在半空中粉碎,根本无法近身。
太安城内的殿阁屋檐碎了,寺庙道观的钟鼓高楼也低矮了几分,满城雀莺飞鸽也像是感受到了天空下沉的威压,高度越来越低,已经低于高台楼阁,不得不在屋檐下焦躁盘旋。
春水解冻渐渐暖,河水湖水池水里原本优哉游哉的游鱼,开始跳出水面,与天空中的飞鸟遥相呼应。
城头上的柴青山已经出过一剑,所背长剑“野狐”真正展现出地仙一剑的气势,破空而去,光芒绚烂,剑气之雄壮,剑意之磅礴,以至在城头和青衫下棋人之间,挂出一道圆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于城头,落在青衫曹长卿的头顶,结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无形雷池,溅起一大团火花电光,声响刺破耳膜。
须发皆张的东越剑池宗主高高举起手臂,牵引气机,那柄野狐在盘膝而坐的曹长卿四周急速飞旋,可惜不论如何声势浩大,飞剑只如无头苍蝇乱撞,始终不得近身三丈内。
当那柄飞剑不堪重负折断后,柴青山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向前踏出一步,双指并拢向前一指,轻喝一声“借剑”,少女单饵衣所背长剑顿时出鞘远游,如一条年幼蛟龙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气笔直撞去。
如今的离阳江湖,虽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转衰的光景。传言黄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国残余气运倒入江湖这方池子,因此二十来年,水满则盈,离阳的武林,看似草木丛生,生机勃勃,但其实一枝独秀的大木纷纷折断,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热闹不长久的。
这座天下首善之城,顾剑棠、谢观应皆已不在城中,而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和祁嘉节又相继死去,钦天监炼气士死伤殆尽,作为阵眼的两座大阵又毁在徐凤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来。
老人为宗门,为徒弟,也为自己的剑道。
当少女那柄鞘中长剑如游龙扑面而来,曹长卿依然无动于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抚过右手袖口,如同与人低语:“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势如破竹,七十二次大小战役,无一败绩,心神往之。”
轻轻落子。
气势如虹的飞剑在三丈外倾斜坠入地面,如万钧大石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曹长卿不看长剑,只看着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顺着棋子视线落在棋盘上,同时伸手去拈起一枚圆润微凉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诗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苍生头顶悬挂满月,让后辈生出只许磕头不许说话的念头,真是壮丽。”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国子监门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谈若有神明附体,腕下棋子轻敲却如麾下猛将厮杀,气魄奇绝。”
一子落下,曹长卿微微将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摆正,与此同时,所有激射向他“对面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风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轨迹。
“我大楚百姓,星河灿烂,曾有诸子寓言、高僧说法、真人讲道,人间何须羡慕天上。”
棋盘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飞。
吴家剑冢的老祖宗吴见终于出手,这位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剑道魁首,不是从城头上掠下。
从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门同时打开,随后有一道细微却极长的剑气,从北到南,一路南下。
这一缕剑气,有千骑撞出的壮烈声势。
柴青山出剑后不转头,吴见出剑后仍是不转头。
曹长卿轻声道:“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剑气在曹长卿三丈外略微凝滞些许,然后骤然发力,蛮横撞入两丈半外。
绵延意气层层叠叠,剑气直到两丈外才缓缓消散。
第二道剑气出城之时,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门口的老人头顶。
吴家剑冢的老家主抬手挥袖将其拍碎,脸色苍白几分,所站地面更是凹陷下去,背对皇城大门的老人缓缓走出大坑,一脚重重踏出。
从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御道一条直线上,地上出现的裂缝恰似一线长剑。
这一剑宽不过寸余,长却达数里。
刹那间,剑气即将出城。
曹长卿刚好落子在身前棋盘最近处。
城门内的御道起始处,一道光柱落下,如长剑斩长蛇。
原本跟随剑气一起出城的吴见站在城门口,手中无剑,却做了个拔剑势,大喝道:“曹长卿!来之不易,回头是岸!”
曹长卿拈起一子,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侧面的高空,凭空出现一道雪白剑光。
随后就是巨大的碰撞声响,如同洪亮发声在耳畔的晨钟暮鼓。
城头城下众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只看到那袭青衫所坐之处,尘土漫天,已经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尘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时提心吊胆。
曹长卿不但没有死在那一剑下,而且继续纹丝不动。
他所在的位置,地面泥土已经被削去几尺,所以曹长卿就那么坐在空中。
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更是纹丝不动。
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终于抬起头,不是看向北面城门内的剑冢家主,而是转头望向南方,柔声道:“你生死都在这样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颤。
太安城内某栋高楼处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轻轻落在御道上。
她身体微微前倾,开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气神,无一不是当世巅峰,以至站在御道尽头的吴家剑冢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就让她那么撞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