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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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生养地陈望还债,武当山轩辕求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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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条灌溉沟渠,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竟似大雪茫茫般,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其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颠簸不停,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神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棉衣的男子,斜靠车壁,双腿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赶上一位劳作完毕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时,棉衣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脚步也相当矫健,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四姥爷?”

老农满脸错愕,不晓得这位瞧着很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四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嗫嗫,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乡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陈望,四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绽放笑容:“小望?!”

陈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陈望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回家看看。当年四姥爷还借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

老人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陈望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面子,没有刨根问底,何况一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叹息一声:“可惜了。”

陈望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

陈望与老农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长辈是否还健在。

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陈望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望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的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到头来,竟然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陈望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望同样没有说话。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陈望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和一张信笺:“四姥爷,麻烦你帮我把村里的账还上,交给里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头都写清楚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笺钱囊,问道:“不回村里头看看?”

陈望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给我爹娘上过坟,要马上动身回京城那边去。”

老人感慨道:“这也太急了些啊。”

陈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小望,你真在京城当大官啦?”

陈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

老人临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

陈望与那位与国同龄的“年轻宦官”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在村外不远处。

陈望抬起手,拂过那些芦苇。

他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北凉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了,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在北凉这里,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的人却很稀罕。他刚入京参加会试,北凉是唯一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小寺庙里。北凉口音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贵出许多。即便后来通过殿试,仍在官场上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北凉也算独一份了。晋兰亭在太安城的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陈望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陈望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紊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信笺,后者仅凭最后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在离阳官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陈望一人的分量重。甚至可以说,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很大意义上改变了北凉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蓦地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终。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靥如花。

三骑一驴,绕过逃暑镇,来到武当山山脚那座牌坊,徐凤年、樊小柴和陈天元一起翻身下马,邓太阿落地后则拍了拍老驴的背脊,絮絮叨叨。

陈天元抬头仰视吕祖亲笔的“武当当兴”四字,不似寻常练剑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徐凤年突然转头对樊小柴说道:“你去一趟离阳东南,如果两年内能够找到那个家伙,就帮我捎句话给他,说当年欠我的银钱,得还。”

樊小柴皱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谍报,那边村庄镇子星罗棋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凭借先前那些零碎线索,并不好找。”

徐凤年点头道:“大海捞针,只能看缘分。你当作是尽人事即可,我其实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家伙。”

樊小柴脸色古板问道:“能不能换一个谍子?我擅长杀人,也只会杀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适合。”

徐凤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间隐隐约约有些怒意,在那双秋水长眸之中,如水草摇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调侃道:“说不定不用两年,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了,岂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间第一等快事,莫过于手刃仇人头颅。”

徐凤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么表露心迹,若是禄球儿在场,你有这份胆识?”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问道:“褚禄山在吗?”

徐凤年没好气道:“所以说啊,恶人唯有恶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了这位年轻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马,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间刀柄:“这把过河卒?”

徐凤年微笑道:“暂借而已,一样得还!”

樊小柴快马离去。

陈天元先前始终沉浸在吕祖那四字壮阔剑意中,被一串渐行渐远渐轻的马蹄声惊醒回神,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徐凤年淡然道:“我让她去中原那边做件事。”

陈天元哦了一声,等到视线中那一人一骑彻底消失,这才上马,目视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气横生,大笑道:“愿世间知我剑,唯有三者:青山,绿水,樊小柴!”

徐凤年嗤笑道:“有本事这种话亲口对她说去。”

陈天元上马后微微扶正腰间那把名剑:“这种惹她厌的话,我说个甚?”

徐凤年道:“可我和你的半个师父也都不爱听。”

陈天元覆上那张生根面皮后,撂下一句“关我屁事”,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邓太阿笑了笑:“我倒还好。”

徐凤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这位年轻谪仙人的脾气。”

邓太阿没来由地感慨道:“说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庐那会儿,也是这般惹人厌。据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偏偏就吃这一套。”

徐凤年龇牙咧嘴讪讪道:“不能吧?”

邓太阿一笑置之。

徐凤年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当下……有些忧郁啊。”

邓太阿问道:“你这是等人?”

徐凤年嗯了一声,喟然道:“虽说当年宋念卿曾经携十四新剑杀我,但不妨碍我对东越剑池一直心怀好感,至于接手剑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上有种人,无论敌我,都恨不起来。柴青山是如此,襄阳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猫韩生宣更是如此。”

邓太阿默然。

那位与他和年轻藩王都有深厚渊源的吴家剑冢老祖宗,在送剑之后就已返回中原,想来应该是彻底退出江湖了。

邓太阿仿佛后知后觉,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要让那名女子在此时离开北凉,是希望她能够带着陈天元去中原?”

徐凤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顺便正好把那位碍眼的谪仙人牵走,一举两得。”

年轻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风拂面,飘然欲仙。

桃花剑神随他一起并肩眺望远方,腰间一侧悬太阿,当世剑仙第一。

徐凤年轻声问道:“羊皮裘老头,王老怪还有曹长卿,他们都曾遗留气数在人间,老黄当初也留了一部剑谱给我,邓太阿,你呢?”

这位以剑术入道继而与吕祖、李淳罡比肩立于剑林之巅的桃花剑神,脸色平静地道:“我邓太阿,生前不想死后事。”

徐凤年羡慕道:“真是潇洒。”

邓太阿看到远处柴青山一行人缓缓而至,显然没有陪着徐凤年一起等人的意图,牵驴转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与齐仙侠结伴而行,中原神拳冯宗喜和缥缈峰那些仙子也都凑了这份热闹,倒是雪庐枪圣李厚重和他的弟子并未出现。气节高下,一眼可见。

徐凤年左侧肩头突然给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无人,转向另外一方,仍是无人。

徐凤年做惊讶状。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哗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吓到没有?”

徐凤年眯眼微笑,嘴角翘起,笑意尤为温柔。

他每次见到她,从初遇到重逢再到相逢,都只有开心。

徐凤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哟,长个子啦。”

她双手叉腰,高高扬起下巴,使劲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扬扬得意。

徐凤年笑问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个叫余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乐意带他们玩。你是不知道,一颗小光头,一个小学究,这俩待在一起,最喜欢鸡同鸭讲,比以前咱们家那些大光头老光头凑在一起讲经吵架还无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个从江南来的女香客,不知怎么认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个泪眼蒙眬、梨花带雨,把我娘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哟!我爹都主动洗了好几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还跟武当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铜钱,说是让娘下山买些胭脂水粉……”

“然后你娘没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谁较劲都不会跟胭脂水粉较劲的,拿到钱就下山到山脚镇上,满满当当回的山上,在屋子里捣鼓了差不多个把时辰才肯见人。”

“你爹给吓着了?”

“屁咧!我爹一个劲儿说我娘国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了气,那个女香客就借口辞行找到了我爹娘,瞅见我娘的妆容后,那女子倒也没说啥,就是斜瞥了我娘一下,然后嘴角一翘,就不搭理我娘了,只顾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离开的时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对我娘悄悄撇了撇嘴。如此一来,然后,就没有然后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对手了。”

“唉,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一下,的确挺伤人的。其实也怪我,我娘往脸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会儿,我没怎么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会更好看些。”

“没事,你爹觉得你娘好看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没奈何他有笨南北这么个徒弟啊!当时我爹实在没法子了,就问了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师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么着,笨南北回答了一句‘师父你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接下来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这仨也真是,都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给愁得不行。徐凤年,要不然你带我去清凉山玩玩呗?凉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就是贵了些。”

徐凤年哭笑不得地看着歪脑袋的少女,又不愿她失望,便弯曲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磕:“去清凉山玩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爹娘答应。”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然后扯了扯徐凤年的袖子,放低声音道:“到了山上见着我爹,你记得只要看到我爹转身回屋子,你立马跑路。”

徐凤年一头雾水。

少女讪讪然道:“这几年,我爹没事就喜欢磨刀。”

徐凤年无言以对。

此时恰好柴青山一行人临近牌坊,柴青山站在台阶下,老人点头致意,身旁齐仙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冯宗喜和陆节君这两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实相较于柴青山这种真正享誉朝野的武道宗师,都属于“后起之秀”,两人此时都毕恭毕敬地向那位年轻藩王抱拳行礼,朗声自报名号。

徐凤年伸手虚抬,轻笑道:“今日本王只是武当山的香客而已,诸位不用多礼。”

李东西偷偷做了个鬼脸。

徐凤年会心一笑。

她不轻不重咳嗽一声,朝他眨眼睛。

徐凤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侠仗义,且武艺高强,江湖人称……”

徐凤年略作停顿,迅速转头望去,也朝她眨了眨眼睛。

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取绰号。那时候除了老黄,三只江湖雏鸟的眼窝子都浅,能够想出来的名号,大抵上也就是冯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么吓唬人怎么来,听上去气魄越大越好。当年那位离家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给自己取了不下二十个绰号,还老气横秋地教训徐凤年和那个挎木剑的家伙,咱们武林好汉,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所以江湖中人对待绰号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凤年看清楚了她的口型后,不露痕迹地接着说道:“江湖人称‘通玄仙子’,只因李姑娘刀剑枪棍无一不精,熔铸一炉,故而自成一家,足可开宗立派……”

少女顾不得摆女侠架势,火急火燎地提醒道:“我的轻功呢,轻功别忘了说!”

徐凤年只得乖乖查漏补缺道:“李仙子的轻功也是一绝,可谓独步武林。”

冯宗喜、陆节君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虽然不清楚年轻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场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了一套江湖礼数。

一板一眼还礼之后,过足了女侠瘾的她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她小声道:“徐凤年,还记得咱们当年的那个约定不?”

徐凤年笑着点头。

过日子,能躺着绝不站着。

混江湖,能飞着绝不走着!

她很不客气地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

徐凤年对众人说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后他蹲下身,背起她后,身形如飞虹起于平地。

两人到了大莲花峰山顶,徐凤年依旧背着这位女侠,就像当年她疲乏了要他背着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轻声道:“徐凤年,你一直把我当妹妹,对不对?”

徐凤年嗯了一声。

她突然笑了:“没关系的!”

徐凤年稍稍转头,苦着脸道:“这话伤感情了。”

她用额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

徐凤年重新转过头,满是笑意。

她抱紧他的脖子,小心翼翼问道:“徐凤年,如果我带着笨南北离开北凉,你会生气吗?”

徐凤年轻轻摇头道:“当然不会。打仗这种事情,你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南北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掺和什么。”

她抽了抽鼻子。

徐凤年安慰道:“我以后一定去找你们打秋风。”

她没有说话。

山水之间,少女的心思,胜过一切山水诗。

临近少女家,即一栋匆忙搭建的茅屋,一个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声叹气地给自己媳妇洗衣服的白衣僧人,见到这一幕后,顾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栋简陋茅屋。

李东西赶紧跳下后背,对徐凤年大声道:“风紧扯呼!”

徐凤年二话不说就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气势汹汹地冲出屋子,举目四望,杀气腾腾。

这份杀气,大概不比先前山脚邓太阿手持太阿剑的风采逊色了。

须知昔年天下间,公认曹长卿的天象境最风流,邓太阿的指玄剑最通神,最后便是两禅寺李当心的金刚境,最无敌!

李当心之气象,卧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当心的人物,只有两人而已。

他媳妇,他闺女。

少女刚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会爹,双手负后,哼着小曲子,优哉游哉地去别处闲逛了。

这个不知道心疼爹的闺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叹息一声,放回菜刀,坐回板凳,继续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回到茅屋前,就听到师父在那里自言自语。

小和尚搬了条板凳坐下,问道:“师父,念经呢?”

“算是吧,比较难念而已。家家户户寺寺庙庙都有本难念的经哪。”

“师父,可是老方丈就说天底下就数经书最好念了。”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只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师父,徒儿以后要是找不到徒弟咋办?”

“如果咱们寺没被封山,倒也简单,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师父陪你带上只大麻袋,随便抓个小光头回来就是了。现在就难喽。”

“师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远了。”

“师父,你直接说徒儿不如你好了。”

“那不行,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师父。”

“师父,今日余福给人解签算卦,还帮人写了一封家书,那两位老人家一定要给余福银子,余福怎么推托都没成功,知道我们师徒要经常开销,就把银子塞给徒儿了,徒儿这就把银子还给他。”

“南北啊,师父能收你这么个徒弟,其实心里是很骄傲的。”

“师父,这钱我肯定是要交给师娘的,对了,师娘呢?”

“你师娘啊,睡觉呢。世人皆爱睡,深谙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为何会说‘书外论交睡最贤’?你师娘,比师父还厉害。”

“师父……徒儿只知道师娘的呼噜声,很厉害……师父能够睡得比谁都香,更厉害。”

“嗯?笨南北,有长进啊。”

“嘿。”

一大一小两人,几乎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白衣僧人摸着脑袋,望向远方,柔声道:“你师娘头上的一根根青丝,就是师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庙。她眼角的皱纹,是师父看不厌的经书。她睡觉的鼾声,是师父听不厌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为何师父突然间这么有诗情画意。

然后只听得师娘在两人身后轻哼一声,笑骂道:“死样!”

小和尚转头瞥了眼走回屋子的师娘,再看向满脸安详的师父,感叹道:“师父啊。”

白衣僧人没有回首,低头搓洗衣物,低声道:“你师娘,觉得自己涂抹胭脂其实并不好看,只是想听师父说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师父眼中,她总是那么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小和尚嗫嗫嚅嚅道:“师父师父,师娘已经走远了。”

白衣僧人喃喃道:“烦恼清净远不远?不远。市井西天远不远?不远。阴阳生死远不远?不远。那么师娘与师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师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头上打赏了一颗栗暴:“找打!哪有徒弟称赞师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脸无辜。

背对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师娘真走远了?”

小和尚转头再回头都只在刹那间,显然这个动作早已娴熟至极,点头沉声道:“师娘把屋门都关上了!”

中年僧人哦了一声。

小和尚唉了一声,搬动水桶和搓衣板。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赞许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说话。

白衣僧人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身体后倾些许,抬头望向天空。

天下经文佛法,贫僧已悟透。

世间良辰美景,贫僧已看遍。

唯有那张经常涂抹厚厚胭脂的容颜,总也看不够。

白衣僧人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脑袋:“立地成佛。”

若是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大莲花峰顶俯瞰下去,摩肩接踵的南北两条登山神道,宛如两条蛟龙,巍巍然卧于武当山。

作为武当山颇为著名的风景胜地,洗象池更是人头攒动,家眷结伴的游人香客,在此流连忘返。有嗓门奇大的江湖草莽站在池畔青石上,高声讲述洗象池的种种奇观轶事,说那武当前辈剑痴王小屏曾经在此闭关悟剑,这才有了后来能够与武帝城王仙芝荡气回肠的拦江一战,又说当今凉王更是在此练刀数载,下山之前,便能够一刀迫使瀑布倒流,浩大声势远达十里之外……听得年轻些的信男信女无不心神摇曳,初出茅庐尚且憧憬着江湖的少侠女侠,更是人人心潮澎湃,好像亲眼见证过那位年轻武评大宗师的绝世风采。洗象池附近有一座凉亭,在池亭之间,摊位林立,既有贩卖敬神香烛,也有替人解签算命,更有出售种种灵巧物件,甚至还有小贩就地起灶,武当春烧饼、道家素炒、定神汤等等,一应俱全。

一个年轻公子哥肩挑水桶,目瞪口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围,这要想挑两桶水的话,还不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行?只得沿着一条幽深的青石板小径原路返回。回到那栋女主人暂时不知所终的茅屋,他放下扁担水桶,拿过一只葫芦瓢,弯腰从水缸底舀起一瓢水,缓缓走向菜圃,悠悠然浇起水来。入秋以后,菜圃那份绿意远不如春夏浓郁,瞧着便有些孤单。他最后拎着葫芦瓢蹲在菜圃边缘,神游万里。察觉到一股故意流露些许的熟悉气机后,他站起身走向茅屋,看到了牵驴而来的邓太阿,站在那堵矮小的紫竹围栏外。等到看到主人,这位桃花剑神才轻轻推开,系好缰绳,坐在年轻人搬来的小竹椅上,满屁股凉意。

徐凤年因为背着李东西飞掠武当山,反而比拾级而上的邓太阿要更早登顶,此时笑问道:“去过吕祖亭了?”

邓太阿点头道:“如果不是那块碑,还真认不出。”

徐凤年又问道:“字如何?”

邓太阿淡然道:“没意思。”

徐凤年心安理得道:“当年下山前我连一品境界都没有,意气不足也正常。”

原来那座简陋的吕祖亭始建于七百年前,根据地方县志记载,年轻吕祖在将武当山作为修行之地前,独自佩剑登山,在半山腰登高望远,有老者拄着槐根拐杖出现,向当时名声不显的吕祖询问长生大道,吕祖便以谶语相赠,助其证道。最后便有一首诗广为流传,相传出自吕祖:“独行独自坐,举世不相识。唯有老槐精,知晓神仙过。”诗文被武当道人篆刻在一块古碑之上,只是岁月悠久,字迹几近风化磨平。徐凤年练刀下山之前,某位骑牛的年轻师叔祖被他的师兄推出来,跟徐凤年讨要了那份改为行草的碑文。

邓太阿环顾四周,怡然自得。

徐凤年玩笑道:“这会儿武当山上的武道宗师,真是烂大街了,仅是南疆一地,就有刀法巨匠毛舒朗,试图跻身儒家圣人的程白霜,剑道宗师嵇六安,蜀诏两地也有韦淼和薛宋官。”

邓太阿语不惊人死不休:“方才我登山时,见着了顾剑棠,随后在吕祖亭内又看到了轩辕青锋。”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顾剑棠登山,我毫无察觉并不奇怪,只是轩辕青锋近在咫尺……”

邓太阿一语道破天机:“太安城外一战,曹长卿好像对这名拦路女子青睐有加,轩辕青锋因此受益匪浅,如今大概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感慨道:“原来如此,这位大雪坪女当家的机缘,一向不可以常理论之。刘松涛,赵黄巢,王仙芝,曹长卿,先后或者倾囊相授,或者点拨开窍,最终成为当世屈指可数的集大成者。”

邓太阿略带讥讽道:“你漏了个最重要的人吧?”

徐凤年顿时满脸尴尬。

邓太阿突然问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挡下意图不明的顾剑棠?”

徐凤年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这位超然世外的桃花剑神为何突然这么菩萨心肠。要知道王仙芝早就对邓太阿的品性做出一番盖棺定论,大抵意思是说邓太阿极情于剑,最是无情,故而也最是契合天道。何况正处于离阳朝廷风口浪尖上的顾剑棠擅自离开辖地,选择微服私访武当山,算是单枪匹马深入北凉腹地,明摆着不会在武当山翻云覆雨,退一万步说,即便徐凤年不位于境界巅峰,对付藏拙多年的顾剑棠,赢面仍是较大。

就在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关头,邓太阿轻轻咳嗽一声后,瞬间消逝不见,徐凤年下意识望向紫竹栅栏那边,竟然连那头老毛驴也一并消失了。

脸色铁青的徐凤年僵硬转头,举目望去。果然,茅屋东北角的那块菜圃内,有些原本长势喜人的绿意已经给啃得荡然无存,就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山水画,给无知稚童挖出了一个窟窿!

之前曾有白衣僧人大踏步转身入屋拎出菜刀,徐凤年也是如出一辙,咬牙切齿地跑回茅屋,火速摘下那把悬挂在墙壁上的凉刀,出屋后愤懑至极道:“邓太阿!有种就别跑!老子今晚上请你吃驴肉火烧!”

同为武评大宗师,邓太阿一旦刻意掩饰气机,就算是徐凤年也无法捕捉到蛛丝马迹。

徐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真他娘的是好大一桩无妄之灾啊。

有些时候老天爷捶了你一拳,不是再给你一颗枣子吃,而是再当头一拳。

当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姗姗而来的一袭衣裙时,如遭雷击,屋漏偏逢连夜雨!

徐凤年不愧是头顶异姓王和大柱国头衔的人物,当机立断,别管什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啊。

于是在徐凤年长掠而去的时候,背后传来姜泥那满腔悲愤的嗓音:“姓徐的!你今天死定了!”

姜泥背负紫檀大匣猛然御剑升空,气势如虹。她踩在大凉龙雀剑身之上,飞剑骤然悬停后,她红着眼睛俯瞰整座大莲花峰,杀气之重,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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