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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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何老帅告别行伍,陆东疆造访凉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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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时分,暑气至此而止,秋气渐肃,鹰感其气而捕击群鸟。

北凉边军每年值此时节,都会进行一项传承已久的仪式,就是祭鹰。一些经由拂水房精心熬养出来为边军游弩手架臂的鹰隼,都会在凉州关外放飞,百骑出阵,群鹰高飞,景象极为壮观。

因为凉州关外的白马游弩手都已转入流州战场,拒北城藩邸就让何仲忽部左骑军的精骑代劳。一来是老帅病重,只是名义上顶着左骑军主帅的头衔,此次祭鹰,也是这位功勋老帅的沙场落幕;二来一位远离边军十多年名叫陆大远的新任左骑军副帅,正好亲自率领那百骑在拒北城以北地带,振臂放鹰。

祭鹰这一天,夕阳西下,拒北城走马道上人头攒动,右骑军主帅锦鹧鸪周康在李彦超陪同下缓缓走上城头,板着脸,见到卸甲后不得不裹有厚重皮裘御寒的老帅何仲忽后,脸色才稍稍好转几分。

“叛离”左骑军转投右骑军的边军猛将李彦超神色淡漠,唯有晦暗的眼神深处,才有几分愧疚,只不过仍是愧而不悔。

腰佩凉刀的年轻藩王站在城头居中地段,举目远眺,只见群鹰翱翔,心旷神怡。

在遥遥看到陆大远率领百骑返回拒北城后,徐凤年转头望向身边的何仲忽。年迈身躯已是不堪马背颠簸,甚至连悬刀挂甲都成了奢望。今日祭鹰之后老人就要正式离开沙场,只是老帅膝下无子女,在关内也无安置宅院,徐凤年本以为按照老将的脾性,会选择留在拒北城养老,毕竟能够更近一些听到那种熟悉的马蹄声,徐凤年甚至已经在藩邸附近亲自让人留出一栋幽静宅子,但是到最后老人竟然说要趁着还没有躺去病榻上被人伺候,趁着还剩下些气力,要去陵州转转。说陵州可是咱们北凉道的塞外江南,早有耳闻那边的富庶,在关外跟马粪打了二十年交道,怎么都该去那儿享享福、吃几顿好的。

徐凤年心知肚明,老人说要享福是假,不希望接下来的左骑军主帅时不时跟他这位太上皇打照面,才是真。哪怕继任者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觉得束手束脚,可是老人依然坚持己见,徐凤年不得不让陈云垂、林斗房这些与老帅辈分相同的徐家老人出面劝说,可一样没用,一辈子光阴都丢在了沙场上的何仲忽铁了心要走。

何仲忽察觉到年轻藩王的视线,洒然笑道:“王爷,别劝了。我何仲忽自认领兵打仗的才华平庸,之所以能够打下那些胜仗,靠的是以前的徐家老卒和如今的北凉边军,靠的是能够听得进别人意见。说来惭愧,我戎马生涯将近五十年,在春秋战事里头不敢说次次身先士卒,可也不比刘元季、尉铁山这拨老家伙次数少。不知为何,到最后竟然受伤最少,更比不得大将军。记得当年大将军带着咱们来到北凉那会儿,大伙儿交情再好,可为了能够争抢到兵强马壮的将军职位,一个个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王爷知道尉铁山当年是怎么跟大将军埋汰我的吗?”

徐凤年笑着摇头。

老人哈哈笑道:“刘元季、尉铁山这两只老王八,当年其实是一门心思奔着我这个位置去的。读过几天书的刘元季肚子里坏水多,自己不愿意当恶人,就撺掇着大老粗尉铁山去跟大将军说,说我何仲忽在战场上负伤极少,但小病绵绵无大灾,从不生病的家伙,却有可能生病了就干脆一病不起,所以接下来打北莽蛮子,就别让何仲忽率领骑军冲锋陷阵了,若是一不小心挂了,丢了性命不说,还折损边军颜面。这能忍?当然不能忍,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找到大将军,拔出了当时悬佩的第三代徐家刀,撂下一句狠话,要么让我当骑军副帅,要么我就拎着刀去砍死尉铁山那龟孙子。大将军没办法,这才只好答应下来。”

徐凤年哑然失笑。

病入膏肓的迟暮老人不再说话,与尚未三十岁的年轻藩王一起远眺北方。

当年赵勾精心收集了堪称海量的西北边军相关谍报,离阳兵部借此曾经得出一个结论:北凉铁骑山头林立,骑军步军之间矛盾重重,凉州关外骑军与幽陵凉州骑军更是关系僵硬,关外将领与关内实权武官也是关系平平,因此所谓的三十万北凉铁骑,之所以能够拧成一股绳,只在于人屠徐骁没死,足以震慑群雄,以及老人身后站着一位拥有极大威望的陈芝豹。但是在这两代铁骑共主的兵权过渡期间,极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以燕文鸾为首的北凉步军系大山头,应该会坚决拥护北凉都护陈芝豹上位,而包括钟洪武、何仲忽在内几座统辖凉州关外骑军的重要山头,则未必愿意低头,虎头城刘寄奴更会坚定不移地听从人屠遗愿,李彦超、李陌藩、曹小蛟之流以桀骜难驯著称于北凉的青壮武将,山头派系色彩不浓,在北凉都护陈芝豹与世子殿下徐凤年之间,多半要看人下菜碟。

在这些山头军头里,春秋老人何仲忽的存在比较特殊,他虽然曾与燕文鸾同为赵长陵系的扶龙派大将,对陈芝豹也极为看好,但同时公认对老凉王徐骁的忠心最重,私心最少。

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太安城兵部都能够看到这番光景,那座听潮阁自然看得更为真切,所以燕文鸾麾下两位嫡系副帅,尉铁山和刘元季都先后离开步军,岁数相仿辈分相当的包括钟洪武和何仲忽在内的春秋老将,反而始终牢牢把持边骑兵权。然后是陈芝豹单骑赴蜀,叛出北凉。恃功骄横的钟洪武晚节不保,整个北凉骑军大权都转移到袁左宗、锦鹧鸪周康等人之手。与此同时,外乡人顾大祖像是一颗钉子钉入步军山头,担任副帅。然后便是在世子殿下的授意以及清凉山的暗中支持下,江南道一介寒士出身的陈亮锡骤掌大权,在盐铁改制一事上虽然阻力极大,导致陈亮锡跌跌撞撞,无疾而终,只是某些人还来不及拍手称快,随后陈亮锡便开始着手设置关内十四实权校尉。刚刚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对此尤为果决,燕文鸾在拜见过徐凤年后当初保持了沉默,也使得这场涉及半个北凉道的兵权改制,推进得一路顺畅无阻。

对于北凉铁骑步步为营的权力更迭,已经失去首辅张巨鹿的离阳朝廷根本束手无策,既没能等到预想中的坐山观虎斗,最终也没能横插一脚。

但是归根结底,北凉边军的变化,都缘于李义山生前的一句话:仅以我徐家三十万兵马对阵北莽南朝边军,足矣,可若是面对举国南侵的草原骑军,自是力有未逮,结局不以北凉铁骑甲天下而改,故而我北凉边军需要一批新人造就一番新气象。

如果说徐凤年在徐北枳和陈亮锡两位年轻谋士之间,就私心而言,可能会偏向徐北枳,那么在李义山心中,他生前对于陈亮锡的期望,隐约要高出徐北枳一筹。

如今的徐陈两人,陈亮锡在北凉边军尤其是流民青壮和流州骑军之中,声望之高,毫不逊色刺史杨光斗和流州将军寇江淮,与郁鸾刀、曹嵬等年轻武将更是关系莫逆。而兼任北凉道转运使和副节度使的徐北枳在关内官场,堪称如日中天,担任陵州刺史期间,与陵州将军韩崂山和境内实权校尉黄小快之流,亦是关系深厚。

等到重返边军便手握大权的徐家老卒陆大远率领百余精骑出现在城头外,原本双手按在冰凉箭垛上的老帅侧过身,没有称呼年轻人一声王爷,只是握住徐凤年的一只手,百感交集的老人轻声道:“辛苦了。”

徐凤年反过来握住老人的手:“辛劳有一些,但不苦。”

满脸慈祥和蔼的老人笑问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徐凤年点头微笑道:“老将军尽管放心便是!”

老人的出城没有让徐凤年送,就是一辆简陋马车,扈从是跟随老帅一同离开左骑军的四五骑老卒。生死相依,战场上下,皆是如此。

马车出城后,一骑早早停马城外,看不顺眼这一骑的年迈马夫原本不想停下,但是何仲忽似乎早有预料,掀起帘子,让马夫稍等片刻。

右骑军副帅李彦超翻身下马后,望着下车动作略显艰难的老人,也未刻意前去搀扶示好。

何仲忽走到李彦超身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战马背脊,笑道:“不愧是纤离牧场独有的北凉大马,脚力虽然稍逊天井牧场的甲等战马,却最宜凿阵。”

李彦超心情复杂,没有答话。

分别位于两陇左右的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前者与锦鹧鸪周康的右骑军关系更好,后者则与左骑军更为熟络。这是因为两座牧场的元老掌权人物,大多是左右骑军出身。寻常甲乙两等战马,清凉山和都护府如何下令调配,自然容不得牧场擅作主张,可是一些在甲等战马里也属于拔尖的良驹,因为数量稀少,牧场自然各自都会为左右骑军的将领校尉保留,这也是合情合理之举。北凉徐家两代藩王,对此都从不过问干涉。李彦超从何仲忽麾下左骑军转入右骑军之后,锦鹧鸪周康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匹大马赠送这位北凉四牙之一的沙场骁将,帅印虎符反倒是紧随其后的事情。

身形伛偻的何仲忽与身材魁梧的李彦超并肩缓缓前行,老人轻声道:“周将军治军严苛,你身边那些兄弟大多性格暴烈,到了右骑军之后,切莫骄横行事,不要在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留人把柄,不值当。”

李彦超点头道:“末将已经与兄弟们都打过招呼。”

这次李彦超的官职变更,导致凉州骑军迎来一场不小的换血,因为李彦超不仅是一人转投右骑军,身边还有十余名心腹校尉都尉也成了锦鹧鸪手下,只不过除了李彦超是升职,其余武将皆是平调或是下降一级,毕竟周康的左骑军原本就已经搭好牢固架子,一下子多了十余人,若是人人升官,左骑军的老人恐怕就要造反了。所幸周康与李彦超在这件事上早就达成协议,李彦超那拨兄弟也好说话,由此可见,李彦超此人确实有相当不俗的驭人手腕,毕竟官场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是常理。

何仲忽坦然一笑,轻声道:“彦超,我知道你很疑惑,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在左骑军主帅的位置上再熬一年半载,却偏偏要让你趁早死心,摆明了要用外人郁鸾刀而不是你李彦超,去坐左骑军第一把交椅,对不对?”

李彦超点了点头。

这就像一副家当,且无论大小,但是如果当爹的宁肯交予外人,却不愿意交到嫡长子手上,相信谁都会有怨言,尤其是这名嫡长子绝非那种注定会败光家业的膏粱子弟。

老人突然笑了笑:“李彦超,有件事情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在意,但是像我这种老家伙,还有尉铁山、刘元季也是,都还很在意,那就是我们在边军的那份家业,其实不是我们的,而是徐家的,是两位新老凉王的。”

老人看着欲言又止的北凉猛将,摆手道:“别急着反驳,容我把话说完。大将军不用多说,连你们也服气,事实上从春秋到如今的祥符,从离阳到北莽,没谁不服气。轮到新凉王之后,你们这拨人服气归服气,可一般来说都做不到钦佩敬服大将军的程度,说实话,我何仲忽也不例外。但是,别忘了,这可不是咱们拥兵自重的理由啊,不是把麾下兵马视为禁脔的理由。当然,如果说咱们年轻王爷是枭雄心性,与离阳三代皇帝如出一辙,你李彦超、小蛟这些出了名的军中刺头,为求自保,人人死死把持兵权,以便为自己留下一线退路,我何仲忽倒也能理解,只是……”

老人轻轻跺了跺脚,踩在那场连绵秋雨后稍稍松软几分的驿路上,这才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北凉,从两代藩王,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再到刘寄奴、王灵宝,再到你们,最后到那些刚刚进入边军的年轻人,从不需要什么枭雄。我北凉铁骑,只做英雄!”

老人最后伸手拍了拍李彦超的宽厚肩膀,笑道:“既然三十万铁骑,人人英雄,那么你李彦超是在左骑军杀敌,还是在右骑军立功,有区别吗?我看啊,是没有。”

老人转身走向马车,高高举起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李彦超面对老人的背影,挺直腰杆重重抱拳,朗声道:“老帅,且慢死!看我李彦超如何大破北莽骑军!”

老人没有停步,没有说话,只是高过头顶双手抱拳。

二堂签押房隔壁的书房内,一老一小难得浮生偷闲,两椅一凳一棋墩,坐隐手谈。棋墩搁置在小凳之上,对弈两人就只能抱着各自棋盒。起先听闻此处酣战在即,连包括前堂吏房李功德、户房白煜在内的一拨北凉大佬都前来观战,一些个手头暂无事务的军机参赞郎更是结伴浩浩荡荡赶来,竟使得书房内连立锥之地都没了,可见这场楸枰之上争胜负的引人注目。毕竟弈手之一的年轻藩王不但是李义山的高徒,更是被视为十一段大国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传闻徐凤年确实棋筋极韧棋力极大,而作为年轻藩王的对手,王祭酒更是离阳文坛宗师式的饱学鸿儒,更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虽说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谱流传于世,但谁都觉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纵之才的徐渭熊,对阵年轻藩王,想必也应当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尤其是当老人执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拈子的儒雅风采,真是让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愧是上阴学宫的第二把交椅,学究天人的文章圣人道德宗师啊。

大概是老人气势太大神意太重,以至于几乎无人看到被挑战的年轻藩王那一脸无奈和白眼。

不拘小节的白莲先生就蹲在棋墩旁边,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棋盘上。

与常遂、许煌、徐渭熊同为韩谷子高徒之一的晋宝室,站在老人身后,也没有半点期待。她本不想来这里丢人现眼,只是扛不住这位老不修的死缠烂打,这才给拉过来以壮胆气,用老人的话说就是老夫与徐凤年棋力相当,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有绝代佳人在旁鼓气,定能势如破竹,一举拿下姓徐的。可是晋宝室对老头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闻的臭棋篓子,莫说与师姐徐渭熊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与之对弈,也能盘盘杀得老人丢盔卸甲,肯定百战百胜。

可是晋宝室与徐凤年知晓老家伙的真实斤两,屋内众人和一颗颗脑袋拥挤在窗口上的不晓得啊,故而白黑十几手之后,精于棋道的白煜便眉头紧皱一头雾水了,那些蒙在鼓里的家伙更是觉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当世国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归真,且余味悠长,肯定是高明至极,肯定是他们眼光短浅,看不出老人的深远布局,怎么可能是老人棋力不济胡乱落子?!

约莫相互三十手后,李功德已经翻着白眼负手离去,许多看出门道的参赞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离去,久而久之,当棋局至收官阶段,屋内就只剩下坐着的对弈双方、蹲着的白煜、站着的晋宝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老人转头对晋宝室得意扬扬道:“闺女,如何,老夫这海内共推棋圣的‘王铁头’绰号,绝非浪得虚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凶猛!你瞅瞅咱们王爷,步步退让,毫无还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语道:“得嘞,以后我还是换个绰号,就叫‘王铁骑’好了,与北凉铁骑如出一辙,战力甲天下嘛。”

然后老人笑眯眯地低头望向白煜:“白莲先生,你可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够理解。”

白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脚麻了,站不起来。”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声。

徐凤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条大龙,白子瞬间竟是十去七八的凄凉下场。

年轻藩王优哉游哉地从棋盘上捡起阵亡棋子,一颗颗丢入老人搁在腿上的棋盒。

从呆若木鸡状态中还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拦阻,年轻藩王斜眼道:“怎么,要悔棋?这次悔棋也行,以后别想再来书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权衡利弊,哈哈笑道:“这局棋气势恢宏,妙绝千古,老夫虽败犹荣啊!”

白煜终于好不容易站起身,弯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语道:“以后我要是再来这书房看人下棋,就自戳双目。”

老人置若罔闻,仍是一脸满足。

晋宝室挑了张椅子坐在棋墩旁边,帮两人收拾棋子。

老人双手抱住棋盒,收敛笑意,问道:“可知纳兰右慈到底所谋为何?”

徐凤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体上是想让我帮助燕剌王父子拖住草原骑军,最少一年半时间。”

王祭酒沉声道:“你答应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指拈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这种事情,谈不上答应不答应,因为没有意义。答应下来,难道还真相信新离阳会善待北凉边军?不答应,难道北凉铁骑就不打北莽蛮子了?”

王祭酒一语石破天惊,惊悚得正在弯腰收拢棋子的晋宝室手一抖:“那你有没有想过,私下会晤老妇人,祸水东引?让离阳两辽边军鸡飞狗跳,再让入主太安城的赵炳赵铸父子,去收拾烂摊子?北凉坐收渔翁之利,不说其他,最不济也能少死人。”

徐凤年坦然道:“想过。”

晋宝室瞪大眼睛,瞬间脸色苍白。

徐凤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难明,死死凝视着年轻藩王的眼睛,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敢问这是为何?”

徐凤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世间人,难分黑白。世间事,却有对错。”

老人不耐烦道:“你小子往简单了说,别因为晋丫头在这儿,就想着故弄玄虚,说句实在话,即便这闺女愿意喜欢你,可你敢喜欢她吗?”

晋宝室脸颊绯红,怒视老人。

徐凤年无奈道:“简单而言很简单,徐骁如果尚且在世,面对北莽百万骑军叩关压境,会不会偷偷跑去跟老妇人说,你带着兵马去打顾剑棠,咱们凉莽休战?”

老人没好气道:“这不一样,徐骁是徐骁,那老娘儿们当年喜欢你爹,你爹一个大老爷们儿拉不下脸,不愿开这个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凤年不一样!”

徐凤年答非所问,与老人对视,问道:“北凉铁骑遇敌不战,还是北凉铁骑吗?”

老人双手将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责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做什么英雄?!”

徐凤年脸色如常:“这个问题,你不妨去问问北凉边军,问他们答应不答应。第一场凉莽大战,凉州虎头城,流州青苍城下,幽州葫芦口内,那么多边军,不是什么死到临头,而是已经死了。你现在跟我说可以少死人,没用。”

老人痛骂道:“都是蠢货!”

徐凤年怒道:“别倚老卖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横脖子,做了个抹刀手势:“来,你小子往这里来!”

徐凤年立即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来来来,咱们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赢!”

老人将信将疑道:“当真?”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人马上阴转晴:“晋丫头,赶紧别收拾了,我与这位当之无愧的弈林大国手再战一局,你且看我大杀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结束。

又被屠龙的老人气呼呼起身,挥袖离去,连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晋宝室没把棋墩棋盒取回,离开书房之前偷偷朝年轻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凤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一名刑房谍子来到书房,轻声道:“陆副节度使带着七名陆氏子弟造访。”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点头道:“让他们来这里便是。”

青州陆氏曾是当之无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叶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国陆费墀这株参天大树的荫庇之下,可谓生机勃勃,在以嗜好抱团结党著称朝野的青党之中,被誉为陆家一枝最秀于士林。

只是举族迁入北凉道的初期,却颇为坎坷。陆氏子弟无论是在凉州官场还是北凉文坛,皆无建树,主要是作为一家之主的陆东疆,长久都无官身,甚至传言与那位清凉山未来王妃的父女关系,也极为敏感,这对陆氏一族四百余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段迷茫岁月,是如今陆氏子弟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惨淡光景,就连家族里天真无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长辈耳濡目染,笑声渐少,稍有无伤大雅的顽劣行径,就会被郁郁不得志的长辈们大声训斥,哭声渐多。

原本凭借雄厚家底在凉州一掷千金、高朋满座的陆氏府邸,从车马稀疏到门可罗雀,不过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为清凉山徐家的亲家、同为青州出身的商贾王家,却如鱼得水,往来无白丁,连纤离、天井两座牧场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凉官场私下称为武财神,与文财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这人啊,不怕大伙儿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怕货比货,王氏一族的飞黄腾达,衬托得高门陆氏越发满腹牢骚。相传曾有位初入凉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挤得鼻青脸肿的陆氏得意子弟,一气之下扬言要重返家乡,对伯父陆东疆当面撂下一句“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

这一切,随着陆丞燕正式敲定为未来北凉正妃,蓦然而改。先是一位陆氏俊彦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担任实权位置,品秩不高,却是彻底沉寂下去的陆家在北凉官场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随后作为庞大家族主心骨的陆东疆,更是官运亨通,一发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现今的一道副经略使,从二品,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图,才四十出头的名士陆擘窠,都算是最年轻的那拨地方文臣领袖。

这次陆东疆从陵州赶赴拒北城,车队里携带了六位陆氏年轻人。陆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获此殊荣,能够与副经略使一起觐见年轻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为官的年轻一辈翘楚陆丞颂,陆东疆身后总计跟随七名年轻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悬佩印绶的军机参赞郎领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书房。陆东疆特意让陆丞颂与自己并肩而行,后者如今已经由临时负责新城粮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转正,品秩由浊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转官,鲤鱼跳过了龙门。所以本就对陆丞颂寄予厚望的副经略使大人,嘴角挂满笑意,听着这位陆氏子弟讲述一些拒北城趣闻,频频点头,遮掩不住地欣慰。

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的离阳朝廷在中原一统后,放权远远少于收拢权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爷,任你是官至一道经略使和节度使的边疆重臣,也绝无开府之权,擅自选取幕僚担任拥有流品的朝廷官员,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过在北凉始终例外,无论是凉州边军还是关内官场,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两代藩王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任由那些屈指可数的文武要员开府,自行裁选幕僚,清凉山和都护府基本上都会痛痛快快批红那个意义非凡的“可”字。北凉是例外,陆东疆不例外这种例外,只不过副经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誉士林的风流名士,爱惜羽毛,也没有太过大肆提拔陆氏成员担任高官,零零散散十余人,多是一些刚刚跻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这也算是对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报李了。

走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出自陆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陆费墀在世时便萎靡不振,这个名叫陆丞清的弱冠子弟,实在是沾了矮个子里拔高个的便宜,否则若是别房子弟,如何都轮不到他去那座书房露脸。陆丞清从年幼蒙学起便在陆氏家族内籍籍无名,资质中庸,文采平平,陆东疆自然而然将其视为不堪大用的愚钝晚辈,只不过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倒也让人省心,此次来到拒北城觐见藩王,便捎带上了这个父亲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轻人。

陆丞清独自吊在队伍的尾巴上,脚步沉稳,目不斜视,并无其他同辈年轻人的好奇张望,更无前方两名陆氏子弟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态。

不同于声名鹊起的陆丞颂,也不同于其他那些陆氏俊彦,陆丞清在跟随家族迁入北凉后,依旧一心闭门苦读圣贤书。所以当陆家一蹶不振的时候,这个在家族没有靠山的年轻读书人失落最小,在陆家迅猛崛起之际,他也没有借着父辈积攒下来的与嫡长房仅剩的那点香火情,去跟“双手悬满印绶”的家主陆东疆讨要一官半职,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书院潜心求学,日子依然平淡无奇,甚至至今也无同窗知晓他的陆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时的针砭时事,指点江山,高歌清淡,从来没有他陆丞清。这次家族来信要他提前动身前往关外,陆丞清便来了,只背着一只书箱,咬咬牙雇用了一辆马车,然后独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镇静候声势浩大的副节度使一行人。当时三房同龄人陆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并无高官出城相迎后,便发牢骚说拒北城这边也太不讲究了,若是换成太安城,以叔叔的显赫身份,不说礼部尚书出面迎接,好歹也该有个礼部侍郎在城外翘首以待。被同龄人讥讽为榆木疙瘩的陆丞清,对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只听不说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书房不大,也就四张椅子,年轻藩王一张,陆东疆当然有一张,既是拒北城地头蛇更是陆氏年轻子弟一甲头名的陆丞颂,也能占据一张,最后一张,陆东疆落座后眼神示意陆丞禾坐下,只不过眼神之中除了长辈鼓舞晚辈的意味,也有几分不许节外生枝的提醒。这个陆丞禾,便是那个在凉州衙门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辞官的陆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话的年轻名士,只可惜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凉道,也许换成中原江南,便是一桩轰动士林的风雅美谈。陆东疆很早就对陆丞禾青眼相加,曾经亲口赞誉为我“陆氏高标郎”。高标,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陆丞禾年少时,陆东疆就在靖安道文坛士林不惜为其鼓吹造势,陆丞禾也的确不负众望,为自己赢得“清谈小国手”的绰号,是唯一能够与相对更加务实的陆丞颂一争高下的年轻人。至于木讷少言的陆丞清,恐怕被两位同辈俊彦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欠奉。

一座书房四把椅子,年轻藩王当时站在门口起身相迎,领着他们步入屋子后,笑着站在那张普通至极的书案后,伸手向下压了压,等到老丈人陆东疆和三名年轻人都落座后,年轻藩王这才缓缓坐下。

书房不大,书籍档案却多,又无装满冰块的冰盆搁置在墙角,哪怕年轻藩王之前已经打开窗户,也难免稍显逼仄而暑热,这让为了不失礼仪而衣襟严密的陆氏子弟都有些不适应。几个站在陆东疆、陆丞颂、陆丞禾身后的年轻人,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书房后,都有些讶异,堂堂藩王用以处理军机要务的正式书房,也太简陋了,简直就能用“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远在靖安道青州的他们,对于传闻中北凉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为好奇。当年中原文坛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庙堂上以骂徐骁作为为官第一等大事,归隐田园后又以贬斥北凉边事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云后,晚年以擅写婉约诗词,流传大江南北,内容辞藻华丽,尤其喜好描绘嬉游宴饮,被江南道文林誉为“书写富贵门庭院内事,气韵之悠扬,真可谓金玉满堂”。结果不知如何传入苦寒北凉,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这寒门老儿一辈子也没摸着富贵的门槛,满篇什么金什么玉,俗不可耐,末尾还赠送“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言下之意,无疑是你这当官只当上从三品的老家伙,所见识过的那点风花雪月,根本上不得台面。

老人收到信后,愤懑之余,也如获至宝,立即向朝廷弹劾北凉徐家,什么“徐骁私自挪用西北边军兵饷,中饱私囊至极,骇人听闻”“北凉皆穷,徐家独富”,这类在后来一次次被言官忠臣频繁借用的名言,都是从那位“骨鲠文人”的老人嘴里率先流传开来的。只是隔了这么多年,当北凉一万大雪龙骑下江南的消息传开后,曾经扬言“吾愿一头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时间就迅速连夜举家迁往太安城,一夜之间,能搬走的东西一件不落,搬得一干二净。

书房对话,虽然年轻藩王没有身穿蟒服,可毕竟陆东疆穿着一丝不苟的官服,但从头到尾完全没有半点君臣奏对的意味,倒像是寻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闲聊,便是涉及官场事务,年轻藩王也带着笑意,多是副经略使大人在说,年轻人认真倾听,绝无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在这期间,年轻藩王甚至亲自为屋内诸人倒了杯凉茶。茶叶是产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绿蚁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属于夏茶,毫无嚼头,且有浓重的涩味,也只有囊中羞涩的陵州乡野老茶客才乐意品尝。白霜茶之所以能够被老凉王徐骁钦点为清凉山王府和北凉边军的“贡茶”,在于在那茶叶产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进入凉州边骑,而且凑巧都成为袍泽,在一场关外战事中,八百骑主动负责断后,全部战死。那个人口稀少辖境内只有三座小县的陵州小郡,当时便几乎家家户户都缟素如白霜。对此,陆氏子弟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只是纳闷过惯了天底下最富贵悠游日子的年轻藩王,如何能下得了这个嘴。当然了,大多年轻人只要能够喝上这杯茶,哪怕再难喝,再难入腹,仍是甘之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陆丞清,只觉得苦涩。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听陆丞禾这些人聊着从北凉王府流入民间的古董珍玩,各自侥幸捡漏了几件,各自遗憾错过了几样。

陆丞清没有任何闲余银子,就算有,他也不会买。

这一刻,陆丞清望着那位始终笑意温煦的年轻藩王,觉得那杯茶的余味更涩。

陆东疆应该也清楚如今关外大战正酣,年轻藩王需要亲自处理繁重事务,就没有长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辞。

年轻藩王起身后,拿起摆放在桌案角落的一只长条锦盒,绕过桌子,递给副经略使大人,歉然笑道:“这边没有好东西,这一盒‘竹管小紫锥’还是我让人特意从梧桐院寄来的,不值什么钱,只是胜在稀罕而已。”

陆东疆眼前一亮,接过盒子,哈哈笑道:“王爷有心了。从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这惠州珠林郡的紫青两毫便是贡品,奉律更是明确记载‘岁贡青毫五两,紫毫四两’,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饮泉生紫毫’的紫毫笔最为珍贵,可惜旧南唐覆灭后,战火殃及珠林郡,几乎寸草不生,这种小紫锥便真是成了绝笔了,据说连那太安城的御书房,也仅有两三支小紫锥,且舍不得使用,只作观赏之用。王爷,实不相瞒,我早年曾在青州寻觅十数载,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轻藩王微笑道:“这算是歪打正着。”

陆东疆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陆氏子弟想必也是与有荣焉。

就在年轻藩王起身把他们送出书房的时候,陆丞禾突然停步转身,问道:“听说王爷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曾经作过‘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的诗词?”

徐凤年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陆东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经略使大人出声阻拦,好似出囊之锥的陆丞禾便直截了当道:“王爷本意当是以此来贬低江南道名士韩嘉靖的假富贵,对吧?”

徐凤年仍是笑意不减,轻轻点头。

手捧锦盒的陆东疆已经干脆听天由命,而且其实内心深处,也期待着一桩“歪打正着”的美事。

陆丞禾直言不讳道:“可王爷此言,无异于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词堆砌而成的富贵诗,自然并非真富贵,可王爷的听潮湖锦鲤,梧桐院的千株芭蕉,与我之‘小斋翻书淡淡风,高楼悬灯溶溶月’,如何?”

徐凤年笑意更浓:“高下立判。其实当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对我狠狠骂了一通,说我比那姓韩的老家伙还不如,骤然富贵,连韩嘉靖那份装点门面的含蓄功夫都没有了。”

这下子陆丞禾哑口无言了。

他是真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如此自揭其短,满肚子锦绣草稿顿时没了用处。

徐凤年笑问道:“你就是那位说出‘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的陆高标陆丞禾吧?你姐曾经在梧桐院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才气太盛。”

陆东疆一旁圆场道:“王爷,这小子才气是有些,只是当不得‘盛’字。”

徐凤年笑而不语。

除了心满意足的陆东疆,一行年轻人再度毕恭毕敬作揖辞别。

陆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为何,这位无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年轻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时轻轻对他抛出一样小物件。

陆丞清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样的冰凉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脸茫然。

年轻藩王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入书房。

瞬间汗流浃背的陆丞清竭力保持镇静,继续缓缓前行。

稍稍松开手,低头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质地的小巧私章。

陆丞清手心握有的这枚,是一枚鉴赏印。

这类印章,用于钤盖书画文物之用,兴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国。

篆刻有“赝品”二字!

这一枚私章,绝对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鉴赏印,甚至极有可能在数百年以后,也无法被超越。

当世一幅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注定要被一代代数百年甚至千年传承下去的珍品,却都曾钤盖有这两个字。

陆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年轻藩王为何会将这么意义重大的物件,随手抛给自己。

想不通为何不是赠给城府深沉的陆丞颂,不是锋芒毕露的陆丞禾,甚至不是陆氏家主陆东疆。

徐凤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对于年轻人陆丞禾那点文人假清高的伎俩,只当是不太好笑的笑话看待。陆丞燕的确提及过这个堂弟,只不过不是什么才气太盛,而是郁气满腹如怨妇,牢骚太盛肝肠断。可见陆丞燕对陆丞禾毫无好感可言,但是对父亲陆东疆都能够不假颜色的陆丞燕,对默默无闻的堂兄陆丞清却十分看好,她当时很郑重其事地对徐凤年说过,她爷爷虽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对陆丞清的任何器重迹象,可却对她亲口说过两番评点:一是“满门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说陆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辈,那檀木则是说那四房子弟陆丞清;二是“有乱世刺史之才识,有太平尚书之器格”,作为青党领袖的上柱国陆费墀,对旁支子孙陆丞清的前程,显然充满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锥,其实是陆丞燕让人从梧桐院送来拒北城藩邸,本意当然不是让徐凤年转手送给陆东疆,纯粹是想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点什么,便偷偷藏下了,这才没有被徐北枳搜刮殆尽。

倒是那枚早已名动天下的鉴赏印,确实是徐凤年舍不得从清凉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给陆丞清的话,没有什么不舍得,送给读书人,而不是送给背书人,徐凤年都舍得,一如当年向北凉寒士千金买诗文。

徐凤年也没有什么功利心,毕竟陆丞清暂时仍然只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凉用他,也得打赢了第二场凉莽大战才行。

徐凤年独坐书房,闭目养神,没来由记起与王祭酒那场对弈后,喃喃自语。

屠龙,屠龙,屠龙……

手提两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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